所以這筆錢,賀紅雨輕易不敢動,一旦開始花了那就收不住了。她往出拿這錢也是迫不得已,段星瑞一死這工資就停了,這錢就成了死的了,花一分就少一分,絕不會自己多長出一分來。所以她就把這死人留下的錢秘密地攢在自己屋裡的一個角落裡,兒媳和孫子都不知道她把這錢藏在哪裡。她也決不對他們吐露半個字。若是她哪天像段星瑞一樣,一口氣上不來就死了,那這錢也就是他們的了。可是萬一她死不了那麼痛快,如果是癱了怎麼辦?兒媳能伺候她幾天?孫子又能對她好到哪裡去?只怕到時候連個端屎端尿的人都沒有。如果到時候她身邊連一個錢都沒有,他們就更不會近她的身了,躲還來不及呢,哪裡會照顧她?
這筆錢她就是留下來給自己養老送終用的,反正她也不指望著兒媳和孫子,也不指望他們的錢。問他們要錢?你要一個試試去?只怕要一個錢都要被他們當成蒼蠅一樣恨不得拍死,恨不得她早點死了就算了。她還不知道這下場麼?她躺在炕上獨自冷笑,她太清楚了,比對自己的五個手指頭還清楚。你手頭一個錢都沒有了,那就是個廢物。那就連狗都要嫌你,何況是人。
但這次,為了保住段東麒的婚姻,她不得不動這錢了。賀紅雨從段星瑞留給自己的錢裡拿出了五千塊錢,那往出拿錢的感覺真是往下割肉的感覺,因為這救命錢卻是要花在一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身上啊。她用手帕包好了這卷錢,揣在貼身的衣服裡,等天黑透了才步行著走到了前教育局長家裡。那老頭子正在家裡,見了賀紅雨倒也親熱地叫聲嫂子。賀紅雨知道不便久留,寒暄了三五句話之後就直接挑明了來意,說了白玉想調動進城的事。老頭子一聽,臉色就不太好看了,連聲說,現在調動一下那是比登天還難啊,更何況是想從村裡進城裡,那就基本上不用想。賀紅雨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他是不會白出這個力的,避之還不及呢。她心裡冷笑著便把那個手帕包取出來,連著自己身上的溫度一起遞給了老頭子,她說,這是五千塊錢,你先拿著。
她本以為他怎麼也該假意推辭一番的,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臉都沒紅一下就堂而皇之地接過去了。反倒把她嚇了一大跳。這簡直就是搶錢嘛。收了錢的人說了一句蕩氣迴腸的話,我幫你問著,這事不能太著急,得等時機,最關鍵的還是,你得準備好錢。咱們是自己人,我就和你說個實話,最少你也要準備好五萬塊錢的。
又是五萬塊錢,娶個媳婦五萬塊錢,媳婦娶上了又是五萬塊錢。當時娶這白玉的時候只以為是他們撿了個便宜,現在才明白,這女人簡直就是個吃錢機器。來到他們家就是來吃錢了,非把他們家吃得見了底不可。可見,這世上好入口的東西確實都不好消化,有的是後勁。
賀紅雨送了錢便從老頭子家裡走了出來,錢都出去了還要再說什麼話?總之錢是出去了,不管接錢的是誰,只要他收了錢就得辦事吧,所以錢能送出去說明還是有希望的。他總不至於又收錢又不辦事,也不怕被錢燙了?現在這些人簡直是可怕,誰的錢都敢要,死人的活人的,討飯的寡婦的,只要是錢就敢要,竟然連讓都不知道讓一下了。
她長長出了口氣,一個人慢慢往回走。路上靜靜的,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肥碩的,嚴嚴實實地投在路面上,倒像是幾個人貼在一起走路的。她突然就想起了年輕時候別的女人對她的評價,那賀紅雨啊,就是把我們三個貼到一起去也不是她的對手。她專心地看著自己的影子,想起這句話忽然有些淒涼,便對那影子笑了笑。她老了,又胖得不成樣子,快連路都走不動了。光影子就已經胖成這樣了,囉哩囉嗦倒有一大堆。
這樣一晃就有一年過去了,快得連影子都沒看清楚呢就不見了。這一年裡調動的事還是遲遲不見動靜,賀紅雨又厚著臉皮趁天黑找了一回前教育局長,他只說現在調動難啊,要耐心等待時機。他就只有這一個字來搪塞她,等,一直等。看他的暗示,她還應該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去打典他,中秋送月餅,過年送點心,簡直就是要她不停地進貢。她現在就是想把那五萬塊錢收回來也是休想了,那五萬塊錢的種子種下去之後不但沒有長出來,還需要她不停地往裡撒肥料。她心痛不已。
白玉每天騎著自行車跑到村子裡上班,下了班再騎回來,早就怨氣沖天,左等右等根本沒有調動的影,心裡也覺得自己上了當。原本嫁到他家來就是為了個調動,沒想到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難道她就真的是看上了他家的這個半傻子?那老不死的老太太又一天到晚催著她要孩子要孩子,好像娶她來就是娶了個生育機器。到了冬天又天寒地凍的,一路上騎個自行車,連耳朵都要凍掉了。她索性一賭氣就請了長期病假,班也不上了,每個月就拿著最基本的幾百塊工資,專職閒在家裡,她單單就只是閒著,什麼活都不幹,飯熟了就去吃,吃完一扔筷子就回自己屋裡。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電視前看電視。她一定和她們鬥爭到底,騙著她哄著她說塊要調動成了,結果呢,一等就是一年。
賀紅雨也暗暗叫苦,她受的是夾縫氣,在前教育局長那裡受氣,又在孫媳婦這裡受氣,本想著找個有穩定工作的女子就是為了給家裡減少負擔,不要白白養個閒人。現在倒好,這女子心安理得地往他們身上靠,讓他們養著她。她那幾百塊錢,他們是一個錢也見不著的,人家自己花,回頭還要吃他們的喝他們的,就連喝的藥都是賀紅雨拿自己的錢給她抓的中藥。賀紅雨見她結婚一年了肚子遲遲沒有動靜,就先急了,四處求醫問卦,把縣裡的幾個中醫的藥都吃了個遍,可白玉那肚子還是沒有一點動靜,真比那鹽鹼地還貧瘠,寸草不生。
反正婆婆厲害,惠春愛基本是不管家的,什麼都交給婆婆,她懶得落個清閒。因為兒媳也不去上班,不去好好掙錢,她只好出去做點零工,砸核桃摘紅棗,掙幾個買菜的零花錢。段逸鷗還是每天去單位混一圈,所以家裡經常就只剩下賀紅雨和白玉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兩個女人誰看誰也不順眼,終日暗地裡鬥智鬥勇。倒也把一天天的時光給消磨過去了。也不失為一種消遣。
這樣快兩年過去了,白玉既沒有調動回縣城,又因為長期請病假在村小學裡落了個吊兒郎當的名聲,評職稱也沒她的事,什麼都不考慮她了。她頓時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連個村小學都把她拋棄了。這種感覺讓白玉幾乎崩潰,就在這種情況下,賀紅雨卻是更加快馬加鞭地催她要孩子。都快三十了還懷不上,這比調動不了工作還要命。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白玉就是沒懷上。賀紅雨便讓惠春愛押著他們兩個都去做了檢查,看是誰有毛病。結果檢查出來什麼事都沒有,兩個人都很正常。可就是懷不上。
賀紅雨急了,她年齡越大越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責任和義務督促她生個孩子,段星瑞死了她得替他頂著啊,得替他把這家業頂下去。她每天看白玉的時候就先看她的肚子,彷彿這個人身上就只有這個肚子,別的地方都不存在了。她的眼睛看過來都是直的,看得白玉渾身汗毛倒豎,大白天都把窗簾拉上,老太太在院子裡她就不出去,免得碰上。白玉在屋子裡也暗自垂淚,這日子過成什麼了,大白天的也見不得陽光,倒好像做下了什麼偷人的事。她堂堂新中國的人民教師,卻因為一個生育問題如此苦不堪言。難道女人天生下來就是為了給男人生孩子的嗎?
越覺得委屈她便越想發洩,但又實在沒有渠道可以發洩。她便在飯菜上加倍挑剔,這個也做得不能吃,那個也做得不能吃。一碗飯挑上幾筷子便扔在一邊了。偶爾做了雞魚什麼的,她就一個人全霸佔住,別人一筷子也別想插進來。吃不完再放到櫥櫃裡,等第二天自己再接著吃,萬一要是壞了,那就扔了,就是扔了也不讓他們吃,狗日的們。反正她是隨時準備著要懷孕的女人,有這個特權,吃也不是為自己吃,是為肚子裡的另一個人吃。
這樣吃了一段時間,再加上不上班,終日閒在家裡,一個錢的活也不幹,白玉也像個發面饅頭一樣嗖嗖地胖起來了。肚子上的肉倒是多了幾層,但那只是脂肪。白天的院子裡靜悄悄的,就剩下這一老一少兩個胖子,兩個人能躲就互相躲著,就是去院子裡上個廁所,也要躲在窗簾後面看看對方在不在院子裡活動。每一步都好像在對方的監控器內一樣,就是一個人在屋子裡也時時得注意自己的表情,不敢暗自傻笑,不敢嘴裡悄悄罵人,生怕已經被對方看在了眼裡一樣。
有那麼幾天,惠春愛病了,在炕上躺了幾天,不能下地做飯,平時做飯的都是她。賀紅雨又老又胖,一般不下廚了,做不動了,段逸鷗又不會做飯。但四個人都要吃飯,那就只能交給白玉了。反正她也沒懷上,赤裸裸一個閒人,還有什麼理由推辭不做?白玉滿心不情願,卻也沒辦法,做飯時把菜葉子切得比巴掌還大就扔進鍋裡炒,因為發呆又把菜炒糊了。賀紅雨在屋子裡就聞到了糊味,就假裝到廚房裡拿東西,實際是視察一下白玉把飯做成什麼樣子了。她一看碗裡盛的那碗菜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女子都被慣成什麼樣子了,只以為自己是公主王妃了。白玉心裡也正堵著,看見老太太進廚房就冷笑一聲,知道她來幹什麼。就一邊扔鏟子摔鍋一邊說,家裡又不是沒人了,憑什麼就讓我做飯,看我身體是鐵打的麼?我還每天七病八痛的呢。
賀紅雨正準備挑起簾子出去,一聽這話,挑簾子的手就釘在那裡了,她的一張臉也襯在簾子裡,出奇得清冽整齊。她看了一眼灶台旁的女人,冷笑了一聲之後才說了一句,孩子生不了,你就連個飯都做不了麼?那你還能幹什麼?我就應該每天把你供在神龕裡,每天給你燒香磕頭才對。不想做就放下,我什麼做不了,莫說是個做飯,就是孩子我都生得了,可惜我現在是老了不想生,加上死去的那個我怎麼也生了他四個了。莫說是人,就是草雞還能生個蛋呢,你呢?
說完就把簾子一挑,那簾子像蛇一樣跳了一下,賀紅雨的影子就已經在簾子外面了。白玉呆呆站在灶台上,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嘴裡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似乎是大半天都過去了,她才像甦醒過來了一樣,把手裡的勺子狠狠一下扔到地上,就衝進了自己屋裡,把自己扔到了床上。誰也別想吃飯了,大家都餓死算了。她這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一天一夜裡一口飯都沒有吃。第二天下午了,可能實在是俄得不行了,她才爬起來出去找些吃的。卻看到惠春愛正在廚房裡忙碌,惠春愛一看這形勢哪裡還敢躺著,慌忙就帶病爬起來給人家做飯了,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她是哪個也惹不起。她正在做晚飯,並沒有看見院子裡的白玉。這時候白玉忽然心生一計,也不進廚房了,走到院子裡就緩緩躺了下去,躺下去了還不忘枕了一條胳膊,然後把眼睛閉上,只等著惠春愛來發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