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之後,段星瑞倒是過了幾年風調雨順的日子,似乎所有的好運厄運差不多都到頭了,日子也就像水到平川一樣,安靜下來了。正好遇上國家新出政策,老師們工資連漲,退休後他的工資也跟著連年見長,倒比上班時候還高。過了幾年就漲到一個月三千多了,於是段星瑞成了這家裡國寶級的人,是全家的重點保護對象,因為這一家子數他工資高。他是家裡的台柱子。賀紅雨當然不想段星瑞早死,他活一年就有一年的工資進賬。他要是死了,她就成沒腳蟹了,斷了經濟來源那就相當於是把一個人的手腳都切了。段東麒呢,又得給女兒供學費,又得攢錢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總不能讓兒子像自己一樣三十了還沒娶到個媳婦。那種光棍的侮辱自己受也受夠了,怎麼能再讓兒子受一回?所以他也盼著父親不要死,能多活一年就多一年的錢,那些錢,遲早是他的。至於他媽賀紅雨,她就是再跋扈又能花幾個?畢竟是個老太太了,她總不至於把自己的十個指頭都戴上金戒指。
段星瑞年齡雖大了,腦袋卻不糊塗,除了耳朵一年不如一年,據他自己說,這是他們家的遺傳,他父親就是早早地聽不見別人說話了,在成癱子之前就已經先成了個聾子,癱在床上反正也聽不見別人說自己什麼,光是看見嘴動,因為這個還多活了幾年。他當然知道自己現在存在的價值主要是因為那點工資,所以這工資他是萬萬不會輕易交到兒子手中的。一點懸念都沒了,他又能對他好到哪去?萬一他也癱了,說不來這也是家族遺傳的,他手頭沒一個錢,還想指望兒子兒媳伺候他?久病床前無孝子,老人的話都說盡了,不必自己再去親身實踐。
但他又深知自己現在是這個家裡的錢串子,不能早死,實在是需要保養一下才好。就像一部機器越是用到後來越應該維護保養,他身上開始明顯出現人老之後的三大特徵,貪財、怕死、睡不著。由於睡不著覺,他每天早晨天還黑著就在炕上開始做一套據說是宮廷裡流傳出來的保健操,橫著做完豎著做。起來後按摩太陽穴,乾洗臉,然後再出去倒著走半個小時,每天早上要雷打不動地吃三顆紅棗三顆核桃,晚上睡前要風雨無阻地喝三杯枸杞泡的小酒。每天都要午睡,即使已經下午四點了,也要脫得光光的,頭上裹上毛巾,蓋上被子午睡一個小時,一旦睡著就是別人把門敲破他也醒不過來。
午睡過後要喝一碗小米湯去火,然後在屋子裡閒雲野鶴地練幾個毛筆字。他寫好一幅就往牆上掛一幅,時間一長,掛得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字掛滿了屋子,輓聯似的青森陰涼,人睡在裡面好像睡在靈堂一般。他又捨不得用好墨汁,只用那種最便宜的墨汁,奇臭無比,時間長了屋子裡的人身上都有了這樣的臭味,像被一缸墨汁泡出來了一樣。惠春愛說,媽,你多久沒有洗襪子了,身上怎麼老有一股臭襪子的味道。賀紅雨知道她是故意的,但自知理虧。對段星瑞賀紅雨不滿意也沒辦法,人家掌握著財政大權,財權往往有著生殺予奪的作用。他又比她大幾歲,比她老得更快,越老的人越像小孩子,轉回去了。
黃昏的時候段星瑞一個人在院子裡吹會口琴,吹的曲子永遠是《滿江紅》,因為他只會這一首曲子,也不打算再去學別的,一曲也就夠用了。以至於每天從他家牆外來來往往的人都把這曲子的調給背下來了,路過的時候忍不住都會跟著哼幾句,小合唱似的。加上段星瑞每天做什麼事極其準時,一分一秒的誤差都沒有,所以他每天一吹口琴,鄰里不看表就知道六點了。他的口琴聲倒成了這縣城裡的一口鬧鐘似的。
又過了幾年,他的幾個同齡的老頭子先後都死了,他心裡便愈發害怕,有些兔死狐悲的恐懼和感傷,便更加倍地呵護起自己來。他問孫子,你一天要喝幾袋牛奶啊?段逸鷗半瘋半傻之中還想捉弄老頭子,便伸出七個指頭來。段星瑞就當真了,喝七袋啊,那我差遠了。於是每天拼了命也要喝夠七袋牛奶。喝下七袋牛奶談何容易,早飯後兩袋,午飯後兩袋,晚飯後一袋。有時候實在是喝不下去了,他就又問段逸鷗,你是怎麼把七袋牛奶喝下去的,我怎麼就喝不下去?
他在報紙上看到說吃飯要準時規律,他便把三餐的時間都定死了,一到點也不管別人吃沒吃,他自己先拿出碗和筷子站到灶前等著這第一碗飯。要是賀紅雨有什麼事沒有按時做好飯,他就沉著臉,摔下碗筷,站在門口翹首以待地等賣老豆腐的那個女人過來。每天的這個時候就有個女人挑著兩桶老豆腐走街串巷地叫賣。那老豆腐用厚厚的棉被蓋著,怕溫度散出去涼了,所以看上去就像挑著兩桶嬰兒。段星瑞用大瓷缸打上滿滿一碗老豆腐,澆上韭菜花,淋上香油。再買兩隻粗大的麻葉,然後端回去也不問別人吃不吃,連孫子都不問,似乎這是他的特權,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全家人看著他吃他也能吃得下去。
有時候賀紅雨買了些吃的餅乾果脯之類的回來,他見了就在自己的枕頭下面藏一部分,睡覺前躲在被子裡偷著吃,吃著吃著就睡著了,一醒來又從枕頭下面摸出來接著吃。結果被子裡的各種食物碎屑多得能養活兩窩老鼠。段逸鷗告訴他吃獼猴桃能補充維生素,他便每天要著吃獼猴桃,吃不完就帶到被子裡去吃。就是這樣,他還是一天比一天老下去了,耳朵已經和擺設沒有兩樣了。別人說什麼他其實是一句都聽不見的,只是看見人家笑了他就跟著笑,因為慢了半拍,別人笑完了他還沒笑完。別人問他笑什麼,他就說,你們不是在笑嗎?因為聽不見,只能看見別人的嘴在動,動來動去看著都一樣,他也有點煩,乾脆就見了誰都沒有表情,泥塑的一張臉似的,滿是褶子了,卻是保養得紅紅白白的,新鮮得像剛掛出去的牛肉。
有時候看見鄰居家吃什麼了,回去就和賀紅雨鬧著要吃,咱們也吃那個吧。簡直像個嘴饞的小孩子。在街上看見小孩們口裡吃著什麼他會上去說,給爺爺吃點,讓爺爺嘗一嘗,就嘗一點。吃完了還要說,不好吃,我不吃了,你吃吧。搞得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嚇得鄰居的小孩子們一見了他就跑,像見了大灰狼一樣。因為一般大人說是要吃要吃,只是嚇嚇他們,並不放到嘴裡,可這老頭卻是真放進嘴裡吃了,倒似乎他比他們還要小,他們得讓著他。
賀紅雨雖看不慣這老頭子饞成這樣,卻也由他去吧,畢竟老頭子不是吃白飯的,一個人還掙著一份工資。這工資對他們家來說作用太大了,工資的一部分花了做日常開銷,另一部分還債,就是段逸鷗住院時欠下的一屁股債,現在才慢慢還清了。另一部分攢下來做家裡的積蓄,天有不測風雲,一家沒有點積蓄是萬萬不行的。她忍不住想起剛嫁給他的時候,什麼好吃的都讓給她吃,自己不捨得動一口的,現在倒好,有什麼吃的全藏到自己枕頭下面生怕她看著了。一個人要是面目全非起來還真是可怕,可是還得糊弄著他,多活一天是一天。她忍不住又是一陣感慨。人是個什麼東西,這就是人,時間是個什麼東西,這就是時間。
眼看著段逸鷗也二十多歲了,該娶媳婦了。娶媳婦本來就是個花錢的事,這幾年安定縣裡也跟風,彩禮錢一漲再漲,開始實行大包干,五萬塊錢才能把整個婚禮承包下來。段東麒每天愁得齜牙咧嘴,五萬塊錢啊,難道還要再借債娶媳婦不成?再加上段逸鷗這種內部的殘疾,見個一兩次未必看得出來,可是結了婚總要看出來的。這是一處硬傷,雖然不是先天性的傻,卻也夠他們全家心虛了。這樣一來娶個媳婦只怕要費更多的錢,人不行的地方總得用錢補起來才能平衡。別人家五萬,只怕他們就要七八萬了,那不是要全家人的命嗎。
段東麒所在的國有煤礦前幾年就倒閉了,他下崗後便被聘到了安定縣後山上的一個私人煤礦。哪敢歇著,一家四口就指望著他呢。雖說老父親還有點退休工資,可是並不能一家人就眼巴巴等著老頭子的這幾個錢用哪。自己年紀也不小了,還要下井,得掙錢,只不過不挖煤了,挖不動了,他現在被小煤礦聘做檢查瓦斯的技術員,但是也要每天下井。
他早晨就出門,騎著摩托車走半個小時的山路上班,中午在礦上吃飯,晚上才回家。中午吃飯的時候四周都是剛從煤礦下面爬出來的工人們,下井工人一上來是不允許馬上洗臉洗澡的,得過會兒才能洗。工人們便摘下帽子先吃飯,於是滿食堂裡飄來飄去的都是黢黑的臉,森森的白牙,像星星一樣明滅可見的眼白。都是些被煤老闆壓迫著的支離破碎的人,但他們都很年輕,都是些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段東麒坐在其中,因為年齡大了,究竟看起來很突兀,就像是坐錯了地方一樣。
段東麒坐在那裡啃著包子頗有些淒涼的感覺,這幾年裡他一直就有這種走風漏氣的感覺,渾身都沒一處熨帖的地方。前幾年下崗了,一個月領著兩百塊錢的低保,那領低保的感覺真像是乞討的感覺,給口吃的就被打發了。掙不來錢最先要看的是老婆的臉色,沒有來錢處啊。積蓄在老婆手裡,自己花一分錢還要問老婆領,還得涎著臉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給我幾十塊錢吧,我今天得辦個什麼事。或者乾脆趁到老父親面前去,空空地伸出一隻手去,爸,給我點錢。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乞討的感覺了,才進了這家私人小煤礦打工。其實誰都知道這種私人煤礦隱患很多,而且就是真出了事,煤老闆都能紅嘴白牙地不承認。如果是外地的礦工出事了,他們就把煤礦炸平,把屍體直接埋在井下。誰要敢去報案就滅了誰,他們誰都不怕,中央台的記者來了,他們照打不誤。可是他為了多掙點錢,還能說什麼,只能把腦袋繫在褲腰帶上。
還讓他操心的就是那對兒女,別人都說兒女雙全了就是福氣,就比什麼都好。兒女小的時候他倒也沒覺得什麼,可是這一大了問題就來了。那就是,他管不了他們了。他們從他的掌心裡跳出去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卻又抓不住他們。女兒眼看三十了就不結婚不嫁人,跑到遙遠的美國後更是風箏斷了線,遙控都遙控不了。偶爾打一次電話,他還沒問她什麼時候結婚的話就被她扯開話題了,她不想和他說這個。遠隔著一座太平洋,他還能把她怎麼樣,總不能跳過去逼著她結婚。兒子呢,好不容易養這麼大了,又變成了個半傻子。雖說這兩年裡恢復了一點,起碼兩隻眼睛能睜得一樣大了,腿也能一樣長了,可是究竟和正常人是不一樣了。這還能指望他給自己養老送終嗎?父母都老了,自己時時擔心著他們生病。因為縣裡隨便哪家人家,只要有個父母得了癌症的,那最後就一定要人財兩空。明知是絕症,但還是要傾家蕩產地治病,為了盡一盡孝道求得個心理安慰。最後人也死了,錢也花光了,還得欠一屁股債。
這是他最害怕的,所以他每日早晨在心裡祈求父母無病無災,卻是因為實在是花不起那個錢。父親眼看著老下去了,越來越呆,吃東西越來越貪,每天下午全家人還在吃晚飯的時候,他就拿著自己的尿盆擦著他們的飯碗進屋睡覺去了。他看著老頭拿尿盆的背影一陣厭惡,這人老了怎麼就成這樣了。細想想,真是沒有一件順心事。這一年裡他的兩鬢開始變白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必得喝兩杯小酒,也是為了能入睡得快些。明兒個一早起來,又是像驢一樣被趕到磨上去。這個黃昏裡他喝了兩杯酒後,心裡還在想,人這一輩子其實就是被抽著趕著不斷地拉磨,一旦上套,就沒有再停下來的時候,什麼時候累死算什麼時候。
但是就在第二天,他就從磨上被卸下來了。沒有人能從後面再趕他抽他了。這天,段東麒照例在井下檢查瓦斯指數,他剛打開那只瓦斯表,就著手電筒的光一眼就看到了上面一個驚心動魄的指針指數,那個數字像一條毒蛇一樣猛地向他咬過來。他手裡的手電筒被他自己扔到了地上,他嘴裡的字剛咬出來半個,快就聽見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黑暗中像有無數雙鐵手伸過來揪住了他,瞬間就把他撕碎了。
這次礦難事故是因為瓦斯超標引起的,當時在井下的十二個礦工包括一個正檢查瓦斯的技術員全部死在了井底。消息傳到段家的時候,段星瑞和賀紅雨正在燈下吃晚飯,小米稀飯,發面饅頭,還有個炒芹菜。芹菜是降血壓血脂的,這幾年裡賀紅雨越來越胖,越來越臃腫,坐在椅子上竟只能放半個屁股,另外半個只好懸在空中。所以她就靠長年吃芹菜來降血壓血脂。報告消息的人已經匆匆走了,兩個老人還木木地坐在燈下,這個消息像一瓶打翻的油,淌了一桌子,滴滴答答地粘在他們的腳上和腿上,像要把他們的腿腳都腐蝕光了,卻一滴都拾不起來,就那樣,粘而冷地貼著他們的骨頭,一直往深處鑽去,鑽去。
二十五
段東麒的屍骨只收回了一部分,在黑暗的井底收拾一堆骨肉就像撿螺絲一樣,只能緊大的撿。撿了一堆骨頭,一個血淋淋的頭,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手腳胳膊,湊了一棺材,又在裡面放了一套嶄新的才穿了一回的衣服,放了一隻他用過的枕頭,然後就把棺材釘上了。棺材在院子裡停了七天,到了第七天的時候,賀紅雨的嗓子已經徹底啞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就像有什麼東西忽然把她的聲音都吸走了。過完段東麒的頭七,礦主答應的五萬塊錢只給了一萬,另外四萬說是過兩天就給。段星瑞和賀紅雨都覺得像身上被抽了筋一樣,拾都拾不起來,哪有力氣去找礦主理論,就先由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