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8章
    儘管生了第二個女孩子,賀紅雨還是一過完滿月就又提了滿滿一籃喜蛋去了西街,挨家挨戶送喜蛋。凡事開了頭那要停下就是要理由的。她現在要停下那她本身就是在服軟了。到了自己家門口她還是繞過去不進去。她邊送喜蛋便四處告人,她笑著,輕鬆異常地說,又生了一個,是個姑娘,不急,來年再生他一個,生他七個八個就不信裡面沒個小子。鄰居們也紛紛笑瞇瞇地點頭,是呢是呢,再生就是了,反正年輕,再生二十年都不成問題的。這不,周大媽今年五十五了,剛生了個末閨女,又好看又伶俐,一對黑眼珠子亂轉,現在都能說話了。賀紅雨也笑,誰說不是呢,女人只要腰不干就能生,就怕有些人是天生就不會生。她轉了一圈,把同樣的話說了十幾遍,以至於說到哪裡該停頓她都能背下來了,一字不落的。一籃子喜蛋也一顆不剩了,她才提著空籃子凱旋回師。她提著空籃子,也提著一臉假想中的勝利的表情走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忽然週身就軟了下來,差點摔倒在地。她扶住了牆,靠著那牆忽然對自己冷笑了,就這麼點事你就怕了?沒出息的。什麼時候都不能犯到別人手裡去,要是生不出個兒子來我賀紅雨就不是人。再生,一直到生出那個男丁為止。就是再生十年八年也得生。

    兩次西街炫耀之後,賀紅雨終究覺得她給老姨太太的報復太輕了,她折磨了她二十年,她就這樣輕巧地報復她?幾乎都傷不到她一根汗毛。反倒是要被她笑了,連生兩個都是閨女還出來賣弄什麼。她提著空籃子冷笑著朝自己家門口走去。有朝一日吧,她一定要狠狠報復她,把她打擊地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那就必須一劍刺中她的要害,讓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新婚的時候,段星瑞對她幾乎是百依百順。生了兩個女兒之後,不知是她自己心虛的緣故,還是段星瑞對她確實冷淡了,她總覺得他對她沒有從前好了。這簡直讓她覺得寒氣逼人。越是這樣,她便越是想試探一下段星瑞對她還像不像以前一樣好。晚上等兩個女兒都睡著了,她便抱住段瑞的一隻胳膊說,你給我洗腳嘛。段星瑞沒抬頭,說,我得備課呢。剛結婚那會,哪個晚上不是他給她洗腳,不光是洗腳,恨不得把其他地方都替她洗了,現在倒裝起正經來了。她心裡一酸,那只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卻更添了些力氣,外硬內軟地搖著他,你給我洗嘛,你給我洗嘛。段星瑞週身沒有一處軟化下來的,他像見了風的泥漿,越發硬了,他只給她一個側面,另一半臉都不肯給她,只說,我不是要備課嗎,你就看不見?自己有手有腳自己不能洗?說完就起身向屋外走去,放風去了。

    賀紅雨泥塑一樣呆呆坐在炕沿上,兩隻手墊在屁股下面。像風乾了一樣只是乾枯地坐著。又枯又脆。她只覺得自己全身都走風漏氣地被西北風掃了一遍,竟至於連一點犄角旮旯裡殘存的溫度都找不到了。她木木地呆呆地盯著那扇門,他剛就從那裡出去了,居然連個背影都不肯留給她,直接就消失了。他竟然這樣對她?難懂她白白嫁給了他不成?她不懼貧賤地嫁給了他,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居然也有這一天?她自小就沒了娘,在個姨太太手裡長大,雖有父親卻早中了姨太太的毒,也沒有疼過她一天。現在,連他都不肯疼她了?她週身干了,脆了,卻只有胸腔裡的這口氣越來越重,呼哧呼哧地,鼓風機似的,像是要把她的五臟六腑全抽出來了。她的嘴裡也開始發乾發脆,牙齒全粘到舌頭上了,乾澀乾澀的,枯了水的石頭一般。週身上下只有眼睛裡是濕的,但是她忍住了,硬硬地把它們逼了回去。她就這樣兩隻眼睛又圓又濕,火眼金睛一般死死盯著那扇門看,彷彿要把門看穿了看透了直接看到門外面的段星瑞,再把他看化了。

    這時候段星瑞又進來了,看樣子好像是剛去解了個手。見他又進來了,她盯著那門的目光倏忽就化了,軟了,她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又是高興還有一點諂媚,兩隻手也從屁股下面抽出來了,她把自己整個人都向他送了上去,她走到他跟前怯怯地笑著,小心翼翼地說,你怎麼了?你不疼我了?段星瑞說,你說什麼呢,我是沒空。她立刻把話搶過來,急急地說,連你也不疼我了?我爹不疼我,我後媽打我,你要是也不疼我了我就死了算了,我就死給你們看。

    段星瑞把臉扭了過來,你怎麼三句話都就說到死上面去了,你就只會說這個?說出的話一點油水都沒有。她又諂笑著對他說,我就知道,你也不肯疼我了?是不是?你也不肯了。她使勁地對他笑,淚卻已經劈頭蓋臉地掛了一臉。她不想在他面前把這淚再生吞回去,她就是要讓他看見。他以為她是什麼,是鐵做的鋼做的嗎,她就不需要人來疼惜嗎?他以為她是什麼做的?

    賀紅雨不想輕易剎住,她今天既然哭了,就索性哭個痛快。她一直斷斷續續哭到半夜,哭到後來,兩個女兒也醒了,醒了也跟著哭,娘仨哭成了一片。賀紅雨想,他不就是嫌沒在他爹死前生個孫子嗎,讓他爹沒看上孫子就死了,那死了還能死得安心?他是個孝子,她知道。其實如果當初嫁給他的不是她,換個別人,他也一定願意。只要是個女人,只要能生孩子就行。當時對於他來說,最急切的事情是,讓他爹臨死前能看到孫子。他娶一個女人的最主要目的其實是為了傳宗接代。他,並不是因為愛她才娶她的。在這個夜晚,她哭著哭著忽然就有了一種透亮透亮的勇氣了,她把這個遮著掩著藏著的事實忽然之間就毫不手軟地告訴了自己。

    其實她早知道的,從王媒婆去段家提親時他一口答應,那時他連她的人都沒見過。從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了。他要的只是個女人,而不是她。可是她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生生騙了自己兩年。就是因為她知道,就是告訴自己了又如何,她能讓自己一輩子老死在繡樓上嗎?她就是滴水不漏地知道全部真相,全部的全部,那又有什麼用?今晚既然是她自己橫了心地要去踩那個掩蓋好的陷阱,她自己情願往下掉,那她還能說什麼?如果她還想把這種現狀維持下去,還想要這個家,她又怎麼能突然要求他真心地愛她,真心疼惜她呢?就是因為沒有人疼惜過她,她才編織出了他對她的疼惜,可是,那種疼惜終究不過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現在,她自己一指頭就把它戳破了。

    段星瑞居然睡著了。她自己終於還是哭累了,抱著兩個女兒,在很深很靜的夜裡她默默地告訴了自己一句話,認了吧,全認了。是命裡的東西就都要認。

    七

    那個深夜裡她再次想起了父親的姨太太,那女人就因為一輩子沒生出個孩子來,自己就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知道自己沒什麼地位了,真的是恨不得做牛做馬地服侍著一老一少那兩個男人,把自己的後半輩子心甘情願捏在他們手裡。欺負她是因為她也是女人,而且比她更弱,她能在她身上轉嫁一部分自己的恐懼,要不然她一個人撐不住,她怕自己被裝得太滿了會裂開了會溢出來。幸好有她陪了她二十一年,可是她走了之後呢,姨太太一個人又是怎麼過的?她那些無邊無際的恐懼又能轉嫁給誰?幸虧父親生性節儉,不捨得再娶女人,她才在賀家一直存活到今天,也算她上輩子修的福氣吧。

    可是這麼快已經輪到她了。輪到她恐懼了。其實說到底了,她和她又有什麼不一樣?她們的恐懼本質上不過是同一種恐懼,都是無著無落的,滿園風雨身世飄零的淒清,都是必須依附於一個男人還要討好一個男人的無奈。說穿了,走到哪裡不是她們一個人,在娘家,在婆家,終究都是自己一個人打發著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身邊有沒有男人,有沒有子嗣,她們其實都是孤單的。

    既然找不到更多地理由能讓一個男人疼她,賀紅雨便只有催促自己,她快馬加鞭,一口氣都不帶地喘。她必須改變自己後半生的地位。結果,到第三年便又懷上了。按理說生到第三個早就不怕生孩子這回事了,縣城裡有些女人生到後來根本就把生孩子當吃飯睡覺一樣,該做什麼做什麼,白天在地裡勞動了一天晚上剛進院門倒地就生下了,第二天接著再去下地。有村裡的女人為了墮胎一個人走二十里路走到安定縣,墮胎之後再一個人連夜走二十里路回去,一路上出血不止,走過的地方鮮血淋漓,如梅花盛開。可這次分娩對賀紅雨來說非同小可。

    賀紅雨幾乎是膽戰心驚地等著那個快要出世的嬰兒,不像是等自己的孩子,倒像是等著自己的祖宗。這次要是又是姑娘可怎麼辦?再腆著臉去西街送喜蛋?一定要被街坊鄰居笑話,更要被老姨太太恥笑。可是如果就不去送了,那不是她自己繳械投降嗎?她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繳了械?灰溜溜地把第三個姑娘藏起來?被整條西街上的人恥笑,怎麼不見送喜蛋了?送喜蛋或者不送喜蛋都會是一種恥辱。不行,如果這是個女兒,她決不能留她活下來。她只能告訴別人說,是個男孩,只是在肚子裡就已經死了,沒活下來。不管人們信不信,這樣總比受辱要好。

    這時候已經中秋了。中秋的晚上,月亮出來了,澄靜的月光把安定縣城淹沒了,像在水底。這個晚上家家戶戶都在祭月,祭品中除月餅以外,西瓜、毛豆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們都是在秋收的時候就精心挑選,特意保存下來,準備中秋節時祭月。毛豆連皮煮熟,金黃金黃的。傳說兔子喜歡吃毛豆,是專為月中玉兔準備的。拜月的時候還要在供桌後掛一張月光圖,就是紙上畫月中嫦娥、玉兔、木杵、桂樹等景。一切準備好,才能開始祭月。拜月的都是女人們,老人們用缺了牙齒的嘴唱著月歌,年輕姑娘們獨自擺好月光圖,跪在清亮如水的月光裡一動不動,嘴裡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誰也不知道她們在對月亮祈求什麼,多半是與心上人有關的。這個晚上賀紅雨也在拜月,她祈求月神賜給她一個兒子。她想要安穩的歲月,那就必須有個兒子。

    中秋節才過了兩天,那個下午,賀紅雨剛剛餵好了羊,正準備去地裡的時候,肚子裡忽然一陣絞痛,好像五臟六腑擰到了一起的感覺。她知道這是要生了。連忙讓女女去叫接生婆。女女雖不大,但這縣城裡的很多人她都已經認下了,記性極好。她自己拖著巨大的肚子掙扎著進了西房,西房的炕上已經提前鋪好了草灰,她幾天前就給自己準備好了。她護著肚子讓自己倒在了草灰上,草灰上立刻濕了一片,羊水已經破了。

    接生婆趕來的時候,一個濕漉漉的頭已經鑽出來了。接生婆接住了這個老鼠似的嬰兒,賀紅雨躺在草灰上臉色如紙,卻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急急地,嘶啞著問了一句,男的女的?接生婆抱住了那嬰兒,不看她,半天才說了一句,女的。賀紅雨一陣眩暈,她覺得自己整個人正輕飄飄地向一片巨大的黑暗滑過去。可是,不能,決不能。她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硬是把自己從那團黑暗裡拖了回來,她又睜開了眼睛,因為用的力氣太大了些,她把眼睛睜得極大,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裡面掙脫出來了。這眼珠子灼灼地滾燙著卻又是淒涼地寒冷著,落到了接生婆身上。接生婆頓時往後退了一步,有些害怕的樣子。賀紅雨強撐著把頭從草灰上舉了起來,雖然就舉起來一點,但是脖子上的青筋還是緊緊地繃起來了,隨時要斷掉的樣子,都能看見裡面的血液在流動。似乎她的頭和身體之間就只有這一根青筋連著。她的那隻手費力地在草灰裡摸索著什麼,就像在黑暗的水底打撈著什麼,一寸一寸地摸著,找著。終於摸到了,她的那隻手死死撰著一隻小布包,那布包沾滿了溫暖的草灰,就像草灰裡生出的一隻卵。那只布包被她撰著,緩緩舉了起來,像一截乾枯的樹枝伸到了接生婆面前。

    她又撐起頭,眼睛追過去又落在了接生婆的身上。接生婆無處可去了,賀紅雨看著她用最低的卻好像是力大無窮的聲音說了幾個字,快,扔在尿盆裡,溺死不留了。錢,這是錢,給你的。求你最後兩個字是撕開了說的,已經氣若游絲。接生婆抱著那粉紅色的嬰兒退到了那堵牆上,賀紅雨的眼睛還是死死地追過來了,像繩子一樣捆住了她。賀紅雨的臉上和嘴唇都變成了一種顏色,青灰色,她的一切五官都在隱去,向後隱去,只留下了那兩隻眼睛。這時候,她灰色的嘴唇又動了動,又抖出兩個字來,求你。這兩個字聽起來不是從嘴裡發出來的,好像是從身體深處擠出來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