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紅雨不好嫁,直到過了二十歲了還在那擱著,賀天聲可是拖不得的。賀天聲十八歲那年已經給他娶了親,娶了個比他大兩歲的,叫蘭英。老姨太太親自挑的媳婦。老姨太太說不能娶那年齡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娶到家裡什麼都得教,一時也用不上。要娶就娶大一點的,大的好,現成。像撿西瓜似的。還說不能找有錢人家的女子,有錢人家的女子嬌生慣養,什麼苦都吃不得,什麼活都不會幹,娶媳婦過來又不是娶菩薩過來供著。要娶就娶小戶人家的女子,從小就能幹,胳膊腿都利索,知道看人臉色行事,吃飯也不至於東挑西挑的,給她吃什麼就是什麼,也懂得孝敬公婆。
賀紅雨知道老姨太太是按照自己的版本在找媳婦,要找就找小戶人家的女兒。要是找大戶人家的女兒,她在人家面前不是事先就低下一截子去了嗎?她好不容易熬成婆婆,豈能再活到兒媳婦的手上?賀紅雨一眼就看到了她得五臟六腑裡,不禁站在繡樓上冷笑,她自己當年就是因為家裡窮才做了人家的姨太太,現在反倒要找個和自己出身一樣的媳婦。大約是為了平起平坐吧,決不能讓媳婦在出身上把她壓倒了,踩到她頭上去。
那蘭英家裡很窮,個子不高,用老姨太太的話說,長得像個線錘子一樣。皮膚有點黑,眼睛倒是很大,但是嘴唇也跟著厚厚的。可是身胚很結實,尤其是胸和屁股,隔著衣服都能看出裡面的瓷實來。尤其是那屁股,又寬又圓,伸開了都能擺幾盤菜。姨太太相中蘭英就是衝著這個結實的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不是那種拿腔作勢擺給人看的架子貨。她自己不能生,所以對女人最防備的就是,能不能生育。其他都是次要的。
老姨太太自然是看不起蘭英家的,她對鄰居說,呦,你可是沒去過,全家人就住著兩間破房,半個院子人住,半個院子牛住。她爹她媽她弟弟弟媳還有她那老奶奶,就全擠在這兩間房裡。她那奶奶走不了路,每天就扒在窗戶上往外看。看你們手裡拿著什麼,嘴裡正吃什麼,看著你們嘴動就問,你們吃什麼哪?院子裡養著牛,羊,雞,狗兒貓兒,嘖嘖,一個院子裡能養得下這來多東西?能吃,到了我家每頓飯都是從頭吃到尾,只要吃上了就不撒筷子。就像幾輩子沒吃過東西,嘖嘖。
雖然人家能吃了點,但肚子好歹爭氣,進門第二年就懷上了。那蘭英自知這正是自己的全盛時期,就更是吃得有恃無恐,就像是在自己家裡這麼多年都沒有吃飽過,投生到賀家來就是為了吃頓飽飯。老姨太太看不慣蘭英的吃相,常常在吃飯的時候剔著一隻柳葉眉斜盯著蘭英看,似乎是想看得她不好意思再吃。可是這蘭英該怎麼吃就怎麼吃,老姨太太就是看得眉毛快掉下來了,她也照吃不誤。老姨太太沒轍了,人家懷孕是為賀家繁衍子嗣,這也就抵消了能吃的罪過,人家是兩個人吃嘛,名正言順的。
人家肚子裡已經多出了一口人就更襯出了賀紅雨的多餘。就是躲在偏僻的繡樓上還讓人覺得多餘。賀秀川和姨太太倒不是不想嫁她,是有錢的攀不上,沒錢的躲還來不及。她過了門受窮倒也罷了,只怕是日後要帶著窮姑爺還有丁零光啷的幾隻小拖油瓶到娘家來沾光,那不是引火燒身嗎?雖然姨太太嘴裡老是罵她,這麼大的骨屍了,還得白白養著。可是也只能養了一天又一天,萬不能放出去又引回一堆來吃他們。那可是引火燒身了。
賀紅雨每天黃昏在窗口悄悄看段星瑞,這樣看了一段時間後她就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拖了,就他了。打定主意後她便悄悄出去找到了西街的王媒婆。王媒婆的兩片嘴那不是白長的,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把辣椒說成茄子。王媒婆一見是賀紅雨,兩眼放光,說話都抿著嘴偷笑,她惦記賀紅雨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賀紅雨家有錢,若是能說成,不狠狠宰她家一筆才怪。這樣一顆上好的種子種下去竟一直沒收成?賀紅雨面紅耳赤地說了自己的意思,她也不顧得臉面問題了,自己給自己提親去了。她想讓段星瑞到她家提親,像段星瑞這樣的窮人家是不敢想去她家提親的。她讓媒婆去他家說,然後等他提親了,她在自己家裡裡應外合,當然,王媒婆的嘴也得給出出力。
王媒婆甚是讚歎賀紅雨的魄力,但惦記錢更心切,當天晚上便去了段星瑞家。直對段星瑞說賀紅雨是如何愛慕他的一表人才,愛慕他的才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段星瑞又驚又喜,正苦於討不到個老婆,沒想到還有姑娘這般愛慕自己——已久?實在是想不到,想不到。居然還是有錢人家的姑娘,居然看上了他?不會是她認錯了人吧?段星瑞簡直是有點驚恐了。他那癱在炕上的爹耳朵本來不好使,一聽見提親的事竟比兒子還激動,就差從炕上坐起來下地了。連聲謝過王媒婆。眼看著別人家孫子都抱了,自己的兒子還是一條光棍,他就是死了又有什麼臉面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哪。癱子父親從蓆子下面哆哆嗦嗦摸出幾張錢,這是給王媒婆的賞錢,求她成全好事。
王媒婆領了段家的賞錢便顛顛又去了賀家,一說說了幾個時辰,說得滿筐滿簍滿地都是她的話。本來嘛,她最不缺的就是話,又沒有本錢,簡直是純利。賀秀川一聽是這個窮小子便皺起眉頭,說句想都不用想就自己出去了。只剩下姨太太和王媒婆交鋒。王媒婆最後還是把姨太太的心說活了,其實是她自己覺得這閨女不能再留了,她現在一見了自己就像見了仇人一樣,目光刀子一樣就割過來了。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幾塊肉才解恨。她畢竟也這麼大了,再打也打不動了,再留下去除了要供她吃喝,還要養成仇人。這個姓段的窮小子雖說窮但畢竟還有點事做,只要有點進項,總不至於腆著臉找上丈人家的門來。安定縣城就這麼大,錯過這個以後怕再沒有更好的了。萬一真的一輩子擱在家裡那可怎麼處置?一塊爛肉似的,長在那裡,割也割不掉。她思忖片刻便對王媒婆說,嫁給他也可以,但是嫁妝就不要想了。
王媒婆把老姨太太的花轉告給賀紅雨,賀紅雨冷笑道,她的嫁妝我壓根就沒指望過,她不怕丟人我怕什麼,就是沒有嫁妝我也要嫁。王媒婆又轉告老姨太太,老姨太太心想,這女人要是想嫁了果然是什麼都留不住。這才決定了,就此把這個壓箱底的女兒嫁出去。老姨太太和賀紅雨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達成了一條戰線,她們偷偷地商量了婚期,商量著怎麼出門,要做些什麼準備。按照常理,男方要給女方彩禮,如銀元、綢緞衣服、八副羅裙、鞋面、紅綠手帕等,一般要湊足十件,表示"十全十美"。女方也回奉一些簡單的禮物,如蓮生貴子面人一個,面石榴十個,紙包麩、鹽十包。因為鹽與緣諧音,包含有緣份的意思。但是在賀紅雨這裡一切全免了。一是因為段星瑞家窮,而是因為不敢驚動賀秀川。
賀紅雨開始瞞著賀秀川偷偷準備結婚用的紅棉襖、鍛被子,還有花轎。賀紅雨終日躲在繡樓上不分日夜地飛針走線,做棉襖,繡鴛鴦戲水的大紅被面,繡龍鳳戲珠的轎簾子。一輩子就嫁一次,她總得讓自己體體面面地嫁到段家去,就算賀秀川不給她一分錢的陪嫁她也要嫁,在這個家她再呆不得了。有個男人那好歹是自己的,這家裡什麼是自己的?都是賀天聲的。哼,讓他都自己留著吧。用了一個月的功夫,紅棉襖終於做好了,紅蓋頭也繡好了,紅得滴血的緞面上繡著臘梅、牡丹、菊花,這些靜靜的花魂一夜之間就在血一樣的紅蓋頭上轟然開放了,萬紫千紅地逼著人的眼睛,看得人直要往下落淚。一個深閨中的女子是怎樣一針一線地為自己繡這塊紅蓋頭的?那真是針針見血,是把斑斑血跡繡進去的啊,不然的話那些花魂怎麼能在一尺見方的布上活過來呢。
日子也瞞著賀秀川挑好了,就連賀天聲也被她們利用起來了。到了那天,賀天聲找個借口早早就把賀秀川支出去了,然後老姨太太把穿著紅棉襖紅棉褲披著紅蓋頭的賀紅雨親自送上了花轎。梳妝的時候,老姨太太盯著那塊紅蓋頭一看就是好久,眼睛像被釘在了上面。許久許久她才抬起頭來看著賀紅雨,賀紅雨已經梳好頭,坐在鏡子前面正等著老姨太太給她蓋紅蓋頭,在那一瞬間,兩個人的目光在鏡子裡相遇了。
她們像看著水中的倒影一樣看著對方,這才突然發現,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兩個人竟從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對方,只知道有這麼個人,到底長什麼樣,竟是不知道的。這次看得這麼認真,卻是都帶了點絕別的意思,彷彿都知道這次分開下次再見就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即使就在一個安定縣,那也彷彿是咫尺天涯了。賀紅雨本來就披掛了一身紅,臉上又塗了些胭脂,此時整個人竟紅到凜冽了,看上去就是硬硬的,冷冷的一塊胭脂擱在鏡子裡。老姨太太的眼睛卻不知是不是因為盯著那紅蓋頭看久了,竟有些奇怪的潮濕。在紅蓋頭就要蓋上去的一瞬間裡,賀紅雨忽然對老姨太太一笑,堅硬的大義凜然的一笑,彷彿即將要赴刑場一樣。老姨太太手一哆嗦,紅蓋頭便落下去了。賀紅雨的整張臉都沉沒下去了。不見了。
沒有一個親人送她,天上下著若有若無的小雨。賀紅雨坐著一頂孤零零的花轎,走過了安定縣的青石板路,路是繞著走的,就是為了讓安定縣的人們知道,她賀紅雨從今天起就出嫁了,別以為她就真的會老死在繡樓上。花轎的轎頂和簾子也是賀紅雨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轎頂上繡的是龍鳳呈祥,簾子上繡的是鴛鴦戲水。就那隻鳳凰身上就幾乎用盡了人間所有的顏色,就因為它是人間沒有的鳥,才應該美麗絢爛到這種絕境,彷彿真的就是剛剛從火裡淬生出來的不死鳥。這隻鳥在高高的上空護著她,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出嫁的女兒離家時會哭是因為她知道從今天那個家出來了,就是日後再回去了卻已經是另一番境地了。出來了其實就再回不去了。
賀紅雨一個人坐在花轎裡,並沒有一個親人送她,可她在花轎裡還是淚如雨下。花轎在細雨裡走著走著就被打濕了,那紅色一見了潮竟分外淒艷,像個鮮血淋漓的傷口一樣,讓人都不敢多看,看多了真是會流淚。這血紅色的花轎魂魄一樣無聲地飄過了安定縣的幾條主街,最後像朵被淋濕的落花一樣飄零到了段家門口。
新婚之夜的紅燭靜靜流著燭淚,紅色的燭光從洞房裡咬出了兩小塊光亮,月亮似的懸在這屋子中間,照出了炕上坐著的一對男女的影子。怯生生的,波光嶙峋的,像兩個落在水中的倒影,一碰就要四散開來,收都收不回來。兩個新人都是緊張的,這緊張卻又各自不同,段星瑞自然是因為第一次和一個女人靠得這麼近,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完全是一個新手的緊張,惶惑而興奮的,緊張也不過是包在喜悅外面的一層紙,一捅就破的。但賀紅雨的緊張卻是因為,今晚是她的一處戰場,而且只有她一個人,誰都不會來幫她。她的身體一動不動地坐在燭光照不到的暗影裡,今晚,這個夜晚她必須得渡過去,是渡,不是別的。她靜靜地坐著,心裡卻是暗濤洶湧,幾欲把她淹沒。她勉強按捺住搖搖欲墜的自己,一分一秒地挨著時間,那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挨著刀刃在走。
他終於對她發出了暗示,他伸出一隻手來打著顫放在了她的一隻手上。她渾身一哆嗦,她的本能反應竟是那個黃昏裡猛然看到前面等著兩個日本兵時的反應,一種陰涼的可怖的東西爬滿了她的全身。她有些瑟瑟的,卻沒有動,那隻手見她不反對,便大膽了一些,順著手向她的肩膀摸去。他的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像樹梢上馬上就要落地的果子,下面已經接著一隻手,她橫豎是要落進那隻手裡去了。她逃不過了。她知道,到時候了。就像死囚犯聽到了午時三刻的鐘聲,心裡反而像下了一場雪一樣空蕩蕩地平靜了下來。她指著那兩隻蠟燭說,快把燈吹了,亮著燈讓人多不好意思。
他聽出了這話的意思,燈滅了就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忽然甦醒的時候,這種陌生的甦醒詭異艷麗,宛若異國的人間。他幾乎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緊張了,緊張卻又嚮往,真是一把火燒到自己身上了還不覺得痛的奇怪感覺。把這燭光滅了也正好掩飾一下他的緊張。他便走過去只一吹,燭光就滅了。整個屋子光當一下沉了下去,兩個人像同時落進了箱子底。他辨別了一下黑暗中的方向,竟像在海面上一樣有了迷路的感覺,最主要的還是有些害怕。他捕捉到了黑暗中炕的影子,就向那邊走去,像是要急著上船一樣。剛走到炕邊卻發現坐在炕上的人已經先縮到炕上的被子裡去了,他有些竊喜,慌慌張張地向炕上的人摸去。一個綿軟嬌羞的聲音卻先把他擋住了,他只聽見那聲音說,先把衣服脫了再上來吧。他心中更是歡喜,便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因為緊張,竟有些連衣服都不會脫了,解個扣子都要半天。他忍不住想笑自己,真是一副亟不可待的老光棍的樣子。他在這邊悉悉索索地笨手笨腳地脫衣服,那炕上的人卻縮在一團大紅的被子裡一聲不響,好像糖似地化掉了。只留下她聲音裡的裊裊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