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2章
    老父親因為每天躺著,渾身生滿了褥瘡,散發著一種難聞的氣味,就像是滿身的肉一直在腐爛,要不停地腐爛下去,給人一種很恐怖的感覺,似乎隨時都會看見這個人身上露出白骨來。癱子終日需要有個人在旁伺候著。有姑娘的人家都嫌他家又窮又髒,嫌他家裡有拖累,怕自己家姑娘過去了跟著受苦,一過去就得伺候著一個癱子,癱子死又不好死,脾氣又大。誰知道一伺候就是幾年?伺候著還落不下個好,動不動倒被說成了對公婆不孝,沒有盡心盡力。戰亂之後的姑娘們也因為這八年的戰爭加倍的務實起來,這年頭有什麼是可靠的?男人長得好看?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還能當飯吃?趁早找個有力氣幹活的或有財產的能養的了老婆兒女的男人。他這種長相秀美卻窮得叮噹響的男人反而最沒有市場,因此幾乎沒有人給他說媒。

    段星瑞可能是心裡惦記著老父親,步子走得很快,只幾下,西街上已經沒有他的影子了。他像一隻筏子堵住了這些學生們的盡頭,每天他一走過去,這街上就很少見人影了,只有貓的影子無聲地在街頭閃過。大約人們還沒有從戰爭中徹底恢復過來,還是需要時間休養一番,晚上都睡得早早的。賀紅雨獨自臨窗站了一會,便關上窗,退回屋子裡,走到梳妝台前點上了櫃子上的煤油燈。

    一燈如豆,那點芯子裡的堅硬卻在黑暗中辟出了虛虛一團光,放在鏡子前面,和鏡子裡的那團呼應著,像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裡的兩盞燈籠,全都靜靜地照著她。賀紅雨朝鏡子裡端詳著自己,燈光忽大忽小地跳動著,明滅的光影在她臉上凸起來又凹下去。背光處是漆黑一片,似乎整間屋子裡只有她這個人浮雕一樣凸出來了。她看著那個世界裡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她的皮色是渾濁的菜黃色,老姨太太就說過她,天生一張菜色臉,還讓別人以為天天不給你吃喝呢,哪頓少下個你了?倒見你吃的比誰都多。她長著兩隻細細的眼睛,眼角挑上去,因為眼皮厚了些,兩隻眼睛看上去總像是哭過一樣腫著。顴骨太高了些,把臉襯得一路直削下去,一根多餘的線條都沒有。要是再塗點胭脂,那整張臉上就剩下這兩隻高聳入雲的顴骨了。嘴卻是癟進去的,倒像是嘴裡已經沒有了牙齒後的枯萎和荒涼,兩片嘴唇就是塗了胭脂還是嫌薄。她靜靜地看著自己,她知道自己的胚子就放在這裡了,二十年前就已經是這樣了,她就是再往下長,無論長到多大,就是再怎麼打扮收拾也逃不出這個胚子去,這血肉打成的胚子比那鋼鐵鑄成的籠子不知還要牢固多少倍。

    二

    一個女人一輩子也闖不出去這副血肉的牢籠。

    可是,生得美有美人的道路,生得不美,也不見的就全要投河上吊抹脖子。

    她對著鏡子冷笑,橫豎不就活一輩子,怎麼著也活得過去,就像過河,淌著水,摸著石頭也要過去。也沒見幾個人是心甘情願死在半路上的。

    她恨透了這座繡樓。她今年都二十一了,卻還不得不整日呆在這鳥都飛不進來的繡樓裡繡鞋底子,就是因為實在沒有一個合適的男人可嫁。繡樓上的小姐平時是很少下樓的,若不是因為打仗,恐怕她都沒有機會下樓。賀家到了她父親賀秀川這一輩的時候已經有些敗落了,生意做到他手裡就做不下去了。其實不能怪他,他從七八歲起就跟著父親在北京開店當掌櫃子。從前的晉商們是三四年都不回家的,為了解決思鄉的問題,他們就在做生意的地方發展自己的山西商會,隨身帶著晉劇,走到哪就唱到哪,以解思鄉之情。當時以祁縣城為代表的太谷、榆次、平遙、孝義、介休等地的晉商們,先後在北京和山西成立了上、下聚梨園班、四喜班、四興班、四慶班等戲班子。大商家們還在全國各地修建戲台,購置蘇杭刺繡行頭,從河東蒲州聘來上好的演員。

    但是到了抗日戰爭打起來的前夕,所有的店舖都被迫關掉了,他父親放出去的高利貸一分錢都沒有收回來,他倒是不想走呢,所有的人在一夜之間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問誰要錢去?眼看著鐵路也要被炸斷了,鐵路一斷,他們就徹底被困在北京城了。他父親幾欲氣得吐血,三代人的心血啊,就這樣毀於一旦了。於是,捨棄了多年苦心積累的商號店舖,捨棄了放出去的高利貸,他父親帶著他逃回了山西的安定縣。

    回到家以後沒幾天,他父親就臥床不起,不出半年就吐血而死。還是想不開,那麼多銀子都打了水漂,怎麼也想不開的。儘管這樣,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賀家至今也算是這縣裡數一數二的殷實人家,有幾百畝地,父親賀秀川手裡還是有些錢的,老婆死的早,不過還有個姨太太,總得來說,賀家的日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可是他的錢對賀紅雨卻沒有什麼好處,沒有錢倒好嫁了,隨便跟個男人就算了,左不過就是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就行。她家錢倒是有,偏偏她生得不夠美。都說是女人最好就是做有錢人家的女兒,就是做有錢人的老婆也得看個眉高眼低的,心裡也未必真的舒坦,可做女兒那就不同了。誰讓你生出來的?

    她倒是有機會做了有錢人家的女兒,騙騙生得不夠美。

    她早早就知道了自己不夠美,她父親賀秀川也知道她生得不夠美,這縣城裡的那些年輕男人們就更知道了。所以如果是個貧寒人家或者是個歪瓜裂棗的男人來提親,賀秀川理所當然地覺得他是衝著她父親的錢來的。難不成是衝著她賀紅雨來的?萬萬不會,她哪點讓人家圖了?也只剩下錢了。這些男人無非是想把一張嘴搭在賀紅雨的肩上,以後就靠吃他老丈人過活。即使這裡面真有那麼一個半個是衝著她的人來的——畢竟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也真假難辨,臉上又沒刻字。

    賀秀川站在自己的年齡高台上俯視著這些年輕男人,就你們?才吃了幾碗乾飯就和我鬥?再加上他一貫的家族優越感,他們賀家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就是一隻落架的鳳凰,勉強和這些雞們混在一起。他們居然想做他的女婿?他統統把這些男人掃地出門。有錢人家的兒子呢,她家又輪不到被人家來提親,人家既然不謀錢,那就得謀點色吧,有錢人家的老婆又不是給自己看的,是做觀瞻用的,是做家裡的裝飾用的,是饞別的男人用的。總得找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才能夠用。賀秀川剛開始的時候還存著點幻想,想著看能不能把閨女嫁到個好點的人家去,就打發了媒人去說,結果媒人去是去了,人家也嗯嗯啊啊地答應著敷衍著,卻就是不見個人影上門提親。自己都這樣放下臉面往上湊了,結果卻還是熱臉挨了個冷屁股。這種羞辱簡直比徹底沒有人要她還要嚴重。她每天巴巴地等在繡樓上,人家卻是路過她家的門而不進。賀紅雨的長相根本入不了他們的眼。就是選五房姨太也選不到她頭上去。

    她本身就是這安定縣的一件四不挨的器物,和什麼男人都靠不上邊,都搭不上線。好像從她生下來就已經注定了她要老死在這繡樓裡。就是這樣還不夠,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她還遇上了那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黃昏。那個隱秘的卻像牙齒一樣不會腐爛的黃昏,一直一直長在她身體裡最深最暗的角落裡。即使她從不去碰它不去理它,它仍然很邪氣地不顧一切地存活了下來。它在歲月里長得濃蔭匝地。

    就這樣,賀紅雨像件廢棄的傢俱一樣被閒置在繡樓上一擱好多年,他們由著她自生自滅,轉眼之間她居然馬上就二十二歲了。二十二這是什麼年齡?縣城裡那些二十二歲的女子們的孩子都能上街打醬油了。她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在繡樓上空著,荒著,無人問津。在安定縣最美麗的一座繡樓上,囚禁著賀紅雨。

    連著八年打仗打得人心惶惶,戰爭從來就是一種末日的象徵,有多少人會死在這些戰爭中?有幾個人敢保證自己能活到戰後?戰爭中多活一天都是賺來的,哪敢橫挑豎撿?有的人怕活不到戰後匆忙就找個人結婚了,是個人就行,更多的人連肚子都顧不過來自然無心思淫慾之事。可是她賀紅雨,就是在戰爭中都沒有匆匆找個人胡亂嫁了,只要是個男人就行,管他是瞎子聾子?如今仗打總算完了,雖是冬天,卻自有一個無形的春天在這冬天腹內結成了胚胎。自顧自地迅速長大起來,並悄無聲息地提前生出來了。誰不渴望活著?枯燥的冬天擋不住這芯子裡的蠢蠢欲動,像一條剛出殼的游蛇蜿蜒著爬過人們的心裡。於是這戰後的半年裡,結婚的結婚,懷孕的懷孕,安定縣裡突然平添了很多姦情、酗酒和打架。

    二月二到了,是青龍抬頭的時候了,安定縣的人們在這天裡不去河邊、井上擔水,以免把龍卵帶回家。在河邊、井旁走動與勞作時,人們都很安靜,盡可能不弄出聲響,以免驚動了青龍,把風調雨順的好年景破壞了。這天人們還要帶著酒帶著麻花、散子去趕花潮,吃麻花、散子代表著"啃龍骨"。女人們在這天早早起來煮蔓菁湯,遍灑屋內牆縫、牆角、炕席底、床下,這是"禁百蟲"。傳說這天百蟲甦醒,老人們在牆上貼上畫著藥葫蘆的符,葫蘆裡裝蛇、蠍、蜈蚣、蚰蜒、蜘蛛等五毒蟲害,貼在牆上可以"辟百蟲"。

    這是一個悲壯的,人為的春天,一切都等待著復活和受孕。

    從賀紅雨第一眼見到段星瑞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他了,一個窮教師。後來她又想方設法去打聽了這個人,知道這個人居然和自己同病相憐,她是嫁不掉,他是娶不到。可是他們兩個在安定縣裡就真的那麼不如人?就該被別人挑三揀四?笑話。於是後來每次在窗戶上看到他的影子時,她竟然覺得是親切的,就像是,這是和自己在一個戰場上的戰友,在這個縣城裡,只有他們兩個是真正的戰友,是可以真正惺惺相惜的。她習慣了每天下午在繡樓的窗口看著他的影子走過窗下,這倒成了她乏味枯燥的生活中的一種消遣。日子靜靜地流動著,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忽然有那麼一天,她趴在窗戶上時突然想到,這個人這個人,也許還是可以的罷。

    當時,這個想法讓她自己都嚇一跳,他?他這麼窮,這麼老——都二十六了,他的家底她是早已打聽清楚的了,除了兩間破屋,還有個癱子的爹等著人伺候。怎麼能嫁給這樣的男人?可是他長得漂亮,雖然沒有錢,當然了,如果他漂亮還有錢,那就萬萬不是她該考慮的。可是現在,他徒有一張面孔,一扇身高,不是也娶不到老婆嗎?他又有個癱子的父親,一天到晚等著吃藥煎藥,在這樣內外交困青黃不接的時候,有個女人願意嫁給他,他自然是應該感激涕零才是,他還想怎樣?打一輩子光棍?怕他沒那志氣。等著自己鹹魚翻身?那都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一個每月賺點小米的窮教員,連點翻身的影子都捉不到。他還敢嫌棄她?他畢竟是讀過書的人,萬一,萬一有一天他知道了她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可怕的黃昏,也不至於會多麼殘酷地對待她吧。那是她的錯嗎?可是她知道有幾個男人會以為那不是她的錯?自古到今哪個男人不是在心裡把女人當做私產?再加上女人心甘情願地讓自己做男人的私產。她不能把自己逼上絕路,她是自私的,誰都是自私的,每個人都在為自己尋找著可進可退的道路。

    嫁給他窮是窮了點,屈是屈了點,她家畢竟幾代都是富商。可是他如果感激她就會對她好,一個馬上二十二歲的女人還圖什麼?眼看著就要嫁不出去的女人。那些有錢的人家也不是沒有,可是他們的錢與她有什麼關係,就連自己父親的錢,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他的錢都是留給他兒子的,從古到今所有的有錢人生個兒子就是為了將來繼承財產,錢雖是身外之物,但自己家的錢決不能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去。

    他們不是都嫌她生得不好看嗎,那她就偏嫁個漂亮的男人給他們看看。就是她生個孩子,如果跟了父親,那也是很漂亮的,也算替自己爭了口氣。再說了,段星瑞雖然窮,但是畢竟讀過書,起碼知書達理,起碼有份教書的工作,就是小米也是有幾升的,決不至於像她弟弟賀天聲那樣終日游手好閒,兩隻肩膀扛著一張嘴,一輩子就等著靠別人活了。就算有金山銀山,還沒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段星瑞有文化,這是好事,總不會像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漢子們那樣,種地回來除了喝酒就是打老婆消遣,晉中一帶有民歌作證"天陰下雨抽空打婆娘"。打老婆都要抽著空,在下雨天不能幹活的時候打,就像是閒下來打麻將一樣真是消遣了。他一個教書的總不至於也這樣吧,起碼知道女人也是人。至於他那父親,一個癱子還能不死了?伺候他慇勤點他就多活幾年,不然還不就少活幾年。

    自己家隔壁不就有個癱子嗎,三個兒子都不管,老太太癱在炕上下不了地,又沒人在身邊伺候,整日不敢喝水,就怕要尿尿的時候沒人伺候,實在憋不住只好尿到褥子上。尿到褥子上還不敢吱聲,就日夜睡在涼冰冰濕漉漉的被筒裡。最後因為臭氣熏天被兒子們發現了,一陣打罵,恨不得把老太太扔出去,最後想了個法子,就是用油紙把她裹了起來。防水。老太太被包裹得像只蛹,整日在枕頭上哭,哎呀,你說我怎麼就不死呢,怎麼就死不了呢,快點死了吧呀,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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