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明不再說話了,她走到了窗口,看著窗外的夜色。這個男人太厲害了,他一下擊中了她的要害,毫不留餘地的。她今年已經二十七了,五年前大學畢業的時候她就留在了這個城市裡。她家在農村,父母都是農民,他們幫不了她,她只有靠自己。因為讀的是新聞系,大四畢業前她開始四處找工作。那個夏天她在烈日下抱著大學四年厚厚的證書,敲開一家一家報社的門,留下自己的簡歷然後等著回音。有一家報社終於給她打電話讓她去實習,她在那裡很賣力地實習了兩個月的時候,發現這家報社只不過把她當一個臨時的苦力,根本不打算給她任何工資報酬。兩個月的錢是要不出來了,她就一聲不響地從那家報社走了,再接著找。
她在一家大報社的走廊裡敲開一間辦公室的門,裡面只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看報紙。她安靜聽她介紹完自己,不打斷她,聽完後長時間地打量著她。後來女人終於說話了,好吧,你來實習吧。她興奮地想,所有的努力畢竟沒有白費,還是有回報的。她不只一次地想過,只要給她一個機會,她一定會用盡全力去珍惜。實習期快滿的時候她又著急了。因為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留下來。她真的想留下來,她需要一份工作,她不能再這樣換很多地方實習,她根本耗不起時間,而且這家報社待遇是很不錯的。就在這時,那個留她實習的女人主動來找她了。她是採訪部的辦公室主任,做了很多年的主任。她把她單獨叫到了她的辦公室,對她說,她可以把她留下,轉正,甚至可以直接去做編輯,不用那麼東奔西跑地做記者。但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嫁給她的兒子。
後來杜明明見到了她的兒子。在她的家裡。他是一個傻子,他只會哭會笑,會吃飯,像個兩歲的兒童。這也是她當時留她實習的原因,一個農村出來的一心想找到一份安穩工作的女孩子還想怎樣?現成的工作現成的房子給你你還想怎麼樣?從一開始她就是被相中的一條魚,現在她終於被擺到了案上。可是她最後還是從那家報社逃走了。
直到半年以後她才找到了工作,這半年時間裡她甚至已經開始欠債。因為沒有積蓄她只能租那種最便宜的沒有暖氣的房子。那個冬天,她每天晚上抱著熱水袋戰戰兢兢地往冰冷的被子裡鑽的時候都感覺像一場戰爭,躺在冰冷的被子裡,她死命地抓著那個熱水袋,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溫度全在這個熱水袋裡了。冬天最冷的時候,她感覺被子裡也結冰了,她的全身都是冰冷的僵硬的,她蜷縮在被子裡,把自己縮成了一點點,她把臉靠在那只熱水袋上,全身在發抖,黑暗中她伸出雙手緊緊把自己抱住。
後來有了一點積蓄她就從那房子裡搬出來,和報社的另一個女孩子合租了一處報社附近的兩室一廳,一人一間。說是兩個人住,其實是三個人,那女孩的男朋友長期住在那裡。她不好說什麼,就盡量很晚回去。到二十六歲的時候她仍然是一個人,仍然沒有男朋友。這四年時間裡有些晚上床上也是有男人的,但她是決不去當真的,她知道這些男人不過是些浮光掠影,當不得真。他們需要她就像她需要他們,就算睡在一張床上也不過是個陌生人。有時候她自己都奇怪,畢業後的四年時間裡,竟然沒有一個男人能跨出這一步徹底走進她心裡。她覺得自己過早過匆忙地跨過了一個階段,她沒有那麼多耐心了。她已經連戀愛都懶得去談了,只想一步到位地有個家就算了。
有時候她也會在晚上回憶起大學時代的男友,想著他們畢業前匆忙的分手,終究還是有些痛,因為那畢竟還是和感情有些關係的。但連那種痛也是鈍鈍的,像遠遠地看著別人的故事,在心底她已經強迫這些與自己無關了。有時候看著同租的女孩子和男朋友在一起柔情蜜意,她心裡竟沒有半點波瀾,她竟覺得那其實是無趣的。她想乾脆找一個陌生的男人很迅速地結婚,大家誰也不問誰的過去,直接跨過戀愛這一步,結婚後再開始新的生活吧。眼看著身邊的女孩子女同事多是在找男人時一併就把房子解決了,是啊,沒有房子愛情住什麼。她沒有人可以結婚,自己買房更是不可能。如果分期付款買的話,等房子到手了她也已經是個老太太了。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她都很懷疑。她覺得二十七歲和二十一歲的區別就是,在二十七歲的時候,能不信的東西她都不信了。
所以石楊說了那麼多話裡只有最後一句把她真正擊中了。在這個城市裡她真正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自己的房子。是自己的。那麼她在疑慮什麼?愛情?背叛?她有愛情嗎,她又有誰可以背叛?她想起了李卓平,想起了他白天的表情和那句馬上就要說出口的:我怕傷害你。傷害?虛弱的男人。她站在窗前冷笑,心裡卻徒然酸起來,她最厭惡的就是一個男人對她說,我怕傷害你。因為一個男人在開始就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已經做好了傷害她的準備。她不給他們機會。
她便迅速轉過身看著石楊。石楊一直在看著她,這時他平靜地問了一句,想好了嗎?她看著他的眼睛,你是當真的還是在做什麼遊戲?他說,當真的。她說,那我要簽合同的,錢還有房子的合同。石楊站了起來,打開了隨身的公文包,裡面是幾沓人民幣。他拿出來無聲地放在桌上,這是這個月的。她默默地注視著那堆錢,表情很平靜很平靜,就像很深的冬夜裡的一種睡眠。他走到了她身後,從背後抱住了她。她沒有動。他在她耳邊說,我今晚不走了,好嗎?她還是不動。她就那麼安靜地站著,像一尊潮濕的石像。
回去之後杜明明就搬了家。石楊把鑰匙給了她,兩室一廳的房子,傢俱都是齊全的,只是好像從沒有人住過,已經蒙了厚厚一層灰。沒有叫人幫忙,杜明明一個人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打掃了整個屋子,她第一次不再覺得這是租來的房子,在這個城市裡她第一次有了一種奇怪的塌實感。黃昏的時候她一個人捧著一杯茶坐在闊大的落地陽台的玻璃後看著夕陽。這是一隻陶土燒的杯子,她最喜歡的一隻杯子。外面是粗糙的黑色陶土,裡面卻是雪白的細瓷。茶葉被泡開的時候碧綠柔軟招搖得像一池水草。她經常看著一杯茶葉被緩慢泡開的過程,像看著積雪無聲的坍塌。她坐在那裡看著夕陽一點點地落下山去,陽光是金紅色的,塗了她一臉一身,她有些微醺的感覺,像喝了少許的酒。當夜色開始透明地從各個角落裡升起的時候,她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淚卻流出來了,她不擦,就那麼坐著,任淚水一直流下去,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