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雲慧笑笑,沒把孟衛華的認真當回事。越是他表白的時候,她心裡越難受。因為,她和孟衛華注定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情緣,誰也說不定,他們哪一天就得分開,並且,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局。她時常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該怎麼辦呢?
她不敢往下想。她已經離不開這個男人了,不僅僅是孟衛華年輕,還有他一顆真心善待她的心。可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又有一個七歲的女兒,看上去雖然還是花枝亂顫,艷麗迷人的模樣,可她知道,女人是扛不住時光的,要不多久,她就會徹頭徹尾地凋零,雖然有餘香,可沒法濃郁了。到那時,孟衛華正是最蓬勃、風頭最勁的時候,他的眼裡到處都是青春美麗的女人,又怎麼會看得上她這朵殘敗的花呢?
只有這時,方雲慧才發現,在她內心裡,其實是盼著能和孟衛華相廝相守一輩子的,只不過,她能清醒地看到他們之間,橫著一條無形的壕溝,那是她跟孟衛華都無法逾越的壕溝。
三十四
儘管方雲慧經常給媛媛補課,媛媛也很努力,但她的反應遲鈍還是體現了出來。媛媛的文化課成績不好,方雲慧很煩惱,為此,她還摔過幾個盤子,發過火,自己還氣哭過一場呢。雖然她早就想到這個結果,但還是抱有幻想,努力幫媛媛補課,把孩子的學習抓得很緊,她的願望只有一個,她沒法改變孩子的戶口,但不能因為學習而使她再受到歧視。在平時的測驗中,媛媛成績不錯,叫方雲慧看到了一線希望。可是期末考試,在綜合性的題目面前,媛媛就束手無策,結果,考試成績很不理想,語文考了39分,數學要好點,61分,剛及格。為此,方雲慧很頭疼。
考試的前幾天,孟衛華又聽到消息,戶口不在本地的學生,不參加「三好學生」評比。孟衛華又衝動起來,他要去找媛媛的班主任或者校長協商,不能人為地在學生當中豎起一道這樣的門檻,造成一些學生產生自卑心裡。他這樣做,主要是不想叫媛媛吃虧。方雲慧對媛媛的情況心知肚明,就算孩子超正常發揮,也與「三好學生」無緣,孟衛華只教體育,媛媛的體育天分比較突出,所以他不太清楚媛媛具體的文化課情況,只下意識地出於一種打不平心理。方雲慧不能跟孟衛華說媛媛的智力遲鈍,她把孟衛華攔住,只說算了吧,三好學生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評不評的上無所謂。幸虧孟衛華聽方雲慧的話沒去找校長,不然,媛媛可就出大醜了。
方雲慧無法平息媛媛的考試成績帶來的失望和悲觀,她甚至都動了想把媛媛送回老家讀書的念頭。可一想母親的身體,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她怎麼忍心讓媛媛回去給母親再增添負擔呢。再說,給萬盛小學三萬元贊助費都交了,這時候轉學,學校肯定不會把吞進去的錢吐出來的,這樣一來,她這大半年來的努力不都白費了?
和媛媛在一起生活了四個多月,方雲慧發現,女兒反應遲鈍一點,但自尊心極強,一旦對她說話不好聽,只要她理解,哪怕是過後理解了,都會非常生氣。剛搬到樓房那天,媛媛在一居室小屋轉了幾圈,問她的房間在哪兒。孟衛華正好在洗廁所,逗她說晚上睡廁所裡。媛媛生氣地回應一句,你才睡廁所,氣得大哭起來,好幾天不理孟衛華。
房子太小,說是一室一廳,其實廳只是個過道,兩頭分別是廚房和衛生間,中間一邊是通往臥室的門,另一邊就是大門。廳裡連個飯桌都放不下,更別想架張小床了。難怪媛媛剛來時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呢。孟衛華在臥室做起文章,用衣櫃把屋子一分為二,一半架張大床,另一半給媛媛住,衣櫃沒擋住的地方,拉道布簾子。
媛媛很喜歡這種擺設,睡覺前,動不動拉開布簾子,小腦袋探到櫃子這邊,看他們睡覺沒有,搞得方雲慧和孟衛華規規矩矩,直到確定媛媛睡著後,才有所動作,還得小小心心,不敢出大動靜。兩人覺得很壓抑,沒有在小平房裡那般暢快勁。
住的擁擠,人的心情沒辦法調劑。看著這個狹小,沒法轉身的家,方雲慧忽然疲憊得想躺下再也不起來,她深切地體會到支撐一個家的困頓與艱難。她忍不住想起林勝利,才知道和林勝利結婚的那五年,她過的不是凡間的日子,她沒操過多少心。可真正的生活,面目原來是可猙的,是猥瑣的,也是具體的,一絲一毫都容不得你忽視。
方雲慧的心裡很壓抑。
這天,孟衛華從大街上買了兩個烤紅薯回來,那種熱乎乎的香味立馬充滿他們的小家。方雲慧吸著鼻子看上去很高興,她從小喜歡烤紅薯的香味,更愛吃。沒想到媛媛卻不愛吃烤紅薯,說吃了會放屁,她討厭。孟衛華也不愛吃,他從小吃紅薯長大,看到就胃酸。兩個大紅薯被方雲慧一人解決了。只是,賣到城裡的這些紅薯,噴灑過保鮮劑,有股淡淡的藥味。
星期天,孟衛華沒給方雲慧打招呼,騎自行車跑了三十多里路,從郊區農民家的地窖裡買了一麻袋紅薯,馱回來倒在方雲慧面前。
當時,方雲慧看著一大堆紅薯,淚流滿面。
三十五
開春後不久,天氣逐漸暖和起來,樓房的暖氣停了,屋子裡也不顯得冷。這時,方雲慧想搬到平房去住,可以省下幾百塊錢的房租。人一旦具體到日常生活,才知道錢的重要。除此,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方雲慧不想和媛媛住一間屋,那樣太壓抑。她的年齡一天天增長,三十三歲的女人,還能有幾天激情?
還沒給孟衛華說搬家的想法,他倒帶回來一個消息,說是省政府剛下文件,要給公務員漲工資,這次幅度比較大,漲基本工資的百分之四十。可是,他不是正式教師,不算公務員,不在漲工資範圍內。
孟衛華情緒受到影響。再賣力工作,也只能眼睜睜看別人漲工資,好像一個飢餓的人坐在一群大吃大喝的人旁邊,那種難受任誰都可以想像得到。方雲慧當年為留省城也費了一番周折的,她當然能理解孟衛華的心情,這時候也不好說搬房子的事,就拿漲工資的話題說起來,扯到戶口上,她說找人打聽打聽,除過考研究生落省城戶口外,看有沒別的辦法。孟衛華說,他早打聽過了,也可以花錢買戶口。
方雲慧來了興趣,說:「那咱也買一個,何必受這種氣,吃多少虧啊。」
孟衛華說:「買也不容易,得七八萬塊呢,到哪兒弄錢去!」
一提到這麼多錢,方雲慧就蔫了。
「再說,」孟衛華接著說,「就是有錢,咱也找不到門路,戶口又不是房子,可以明著買賣,那都是偷著交易的。」
那還抱什麼希望?但方雲慧把戶口當回事了,她逢人就打聽這方面的情況。還別說,她從同事那裡打聽到一個好消息:有文件規定,凡是女配偶是省城戶口的,結婚滿兩年,男配偶可以隨女配偶在省城落戶。這可是天大的喜訊,方雲慧不正是省城戶口,又是女的嗎!
方雲慧甭提多高興了,她一直覺得和孟衛華之間的溝是無法逾越的,每每想起不定哪天兩人會分手,年輕的孟衛華或許會棄她而去時,便滿腹傷心。這下可好,終於有一座橋,可以叫他們輕輕鬆鬆越過這道溝了。
「衛華,這回我可以不考慮年齡懸殊,咱們結婚吧,越快越好。兩年後,就可以把你的戶口辦進省城,你在學校幹得也不錯,到時可以和學校再商量正式辦理手續,以後也不用受戶口的氣了。」
孟衛華當然很高興,老婆有了,戶口也有了,一舉兩得的好事,叫他全趕上了。他高興得合不攏嘴,興沖沖地籌備結婚的事。
可是,媛媛又梗在方雲慧的心頭。林勝利就是因為媛媛,才失去了對她的愛,方雲慧不想孟衛華也有這一天。趁著孟衛華心情好,方雲慧把媛媛的身世告訴了他。沒想到孟衛華很平靜,一點都不驚奇。方雲慧不但奇怪,而且忐忑不安,突然間又要多出一個女兒,這個男人怎麼就沒一點反應呢?
孟衛華說:「其實,我早看出來了,以前只覺得媛媛長得像你,但在媛媛考試成績不好時,你的過度反應使我從中看到一個母親的影子,如果你純粹是媛媛的二姨,又怎麼會那麼煩躁?又是摔東西,又是氣得大哭。所以,我早有預感,媛媛就是你的親生女兒……」
「那你——準備怎麼辦?」
孟衛華笑了:「孩子是無辜的,我接受你,就會接受你的一切。再說,媛媛也很可愛,我還真的喜歡帶著自己的女兒在操場上練田徑呢。」
方雲慧從後邊抱住孟衛華,把臉貼在他背上,輕輕說道:「真的,你真的是這麼想?」
孟衛華回轉過身,把方雲慧抱進懷裡,調皮地說:「不用在床上費那麼大勁,白得一個女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那一刻,方雲慧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三十六
孟衛華的母親從遙遠的農村來到省城。她是為兒子的婚事來的,下車後直奔萬盛小學,她不去操場找自己兒子,被保安領進校長室。
一進門,孟衛華他媽撲通給校長跪下,放聲大哭道:「校長,您可得給我做主啊,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我三十歲上死了男人,堅持不改嫁把他拉扯成人,想著將來兒子娶妻生子,給我養老送終。沒想到這個不孝子,找了個比我只小八九歲的老寡婦,還帶著一個女孩,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今年才四十出頭啊……」
校長上前拉孟衛華的母親,她往下拽著不起來,非要校長給她做主。
校長能做什麼主?她讓保安去叫孟衛華來。
孟衛華的母親哭泣道:「校長,叫這個不孝子沒用,他根本聽不進去,在電話裡和我頂嘴,說我老封建。這不是封建的事,校長——大妹子,咱倆年齡差不多啊,您說說,碰這種事,我不找您,找誰去啊?」
校長說:「你先起來,這樣不好。」
「您不說服我兒子,我就不起來!」
校長很不高興,說:「這位大姐,你這話說的可不好,我怎麼說服你兒子?這是他個人的事,學校不方便干預。再說了,他連你的話都聽不進去,我一個外人說了能管用?」
「您不是外人,是他的領導,說一句頂我一百句,我兒子犯糊塗了,還說和那個老女人結婚,可以把戶口落進省城,我不要他落進省城。省城的戶口要不要都不重要,我只要兒子聽話娶個黃花閨女。校長,您肯定也是當媽的人了,您說說,這事要擱您身上,受得了嘛?校長妹子啊,您可一定得管管這事呀,您不管,我還能找誰管啊?」
校長忍不住,終於被孟衛華的媽哭訴得火起,她怒氣沖沖地說:「你起來吧,照你這樣說,我還真管不了,你兒子在我這裡工作沒錯,可他又沒觸犯學校紀律,我有什麼權利管他?我總不能為他的私事,開除了他吧?」
校長的話把孟衛華母親的希望徹底擊破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在校長身上看不到一點署光,除了流淚,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直到看見兒子進來,她才有了新的發洩口,眼淚都顧不上擦,撲到兒子身上,連撕帶打,說如果兒子非要娶那個寡婦,她就死在他面前。
孟衛華不理母親的要挾,堅決要和方雲慧結婚。
孟衛華的媽絕望了。這個在省城尋不到一點支撐的農村婦女,居然爬上海德商城的頂樓要自殺。她阻止不了兒子,二十多年的含辛茹苦就這樣付之東流,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她不想活了,既然兒大不由娘,又不能任由他去,她恨那個沒見過面,勾引她兒子的寡婦,她要跳樓自盡,以死來堅持她的反對態度。
海德商城是省城的最高建築,三十層,在人民廣場邊上。
省城還沒發生過公眾場合跳樓自殺事件,一時間,樓下的廣場湧來大批警察和過路行人,人多得擠來擠去,消防人員要在樓下布網都找不到空間。
孟衛華聞訊而來,沒到樓跟前,他的腿腳軟得邁不動,癱倒在地,跪著給樓上的母親磕頭。可惜樓太高,他媽根本看不見。他的喊叫聲也太弱,被圍觀者的吵雜聲淹沒了。沒辦法,他撥通方雲慧的手機,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訴這個窘境。
方雲慧握著電話,全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種動靜傳得比神州六號還快,說不定單位的同事已經聽到了,她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她抬起頭,望著海德商城的方向。距離太遠,她的目光被厚實溫暖的陽光阻斷,只看到春天的天空裡,浮著一層比陽光更厚的東西。
那是沙塵,北方的大城市裡,春天都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