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當初出版《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一書時,我有著明確的目標指向,而現在的我,則充滿了迷茫與困頓。三年前當我第一次觸碰到這個鮮為人知的群體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打開的,竟是一個讓自己也如此痛苦的命題。
現在,《蟻族Ⅱ——誰的時代》即將付梓,但它留給我的依然是一個問號。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開始的結束,也是一個結束的開始。書中人物所代表的群體曾被忽略,但他們像歷史的河床,表面看不見,卻決定著歷史的方向。而對於每一位合上本書的讀者來說,如果書中有一言半語能打動你心,引發你去審視自己所處的變革時代,思考自己所走的人生之路,則本書之功用達矣,吾之心願足矣!
回想自己三年來調查「蟻族」的過程,既充滿艱辛又不失歡樂。2007年,我第一次走進唐家嶺。那時,它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位於北京城鄉結合部的小村落。而如今,它已成為全國知名的「大唐」名村。2010年,隨著北京市重點村整體拆遷改造計劃的啟動,「唐家嶺」——這個曾讓無數「蟻族」夢開始的地方——將迎來它的重生。三年時光轉瞬即逝,而我也完完全全融入了「蟻族」的人生,他們笑時我笑,他們哭時我哭,他們愁悶時,我也彷徨無計。我甚至不想那麼快寫完這本書,不想跟這些人物說再見。三年中,我錯失了很多機會,亦留下了不少遺憾,但有一點我自詡欣慰,我們基本寫出了幾個「80後」真實的人生。而時代變遷之下,體會最深刻的,正是這些同齡人。他們或許會被時代遺忘或湮沒,可他們也有自尊與情感,他們身上的偉大之處絲毫不會比任何一個大人物少。我們想做的,就是把他們身上最珍貴的東西呈現給時代。因為,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自己。
讓·波德裡亞曾提出過一個觀點,什麼樣的社會就會生產出什麼樣的文化符號。當今的社會,是一個以「成功」衡量一切的社會,甚至連衡量的標準也被簡化為籠統的物質符號。我希望通過這本書,讀者能品讀出另外一種精彩的人生。我們的英雄不該只有馬雲、丁磊、李宇春,我們不該只用金錢、權力和名望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在我們的世界裡,還可能有另外一條道路、另外一種選擇。這種人生雖不一定驚心動魄、聲勢浩大,但它也同樣精彩、同樣重要。就像書中這些人物,經歷艱難世事卻不沮喪、不絕望,依然奮鬥樂觀、追求夢想。他們的自信和堅毅,是一代青年的核心價值;他們的智慧和勇氣,是國家的希望,民族的未來。
而作為研究者,雖然我和我的團隊不是「蟻族」,但我們和「蟻族」都共同經歷了這個時代,我們是親歷者、當事人,一起感受社會的變遷,共同走過年輕的歲月,擁有一樣的心路歷程。因此,我們有條件盡可能直接地記述這一代人的真實感受。我們力圖完成的,是一部「80後」野史,也是一部「80後」尋找自我心靈的歷史。「因為一個人心靈的歷史,即使是一個最為渺小的心靈,也未必不比整個民族的歷史來得有趣和富有教益。」我們正是要通過「一個群體心靈的歷史」來達到對這個時代的解剖。也許若干年後,人們會把我們今天奉獻在大家面前的這本書,看做是這個時代一份當事人的陳述,一份青年人的心靈檔案。
三十年是一代人,孔子恐怕也不會想到,兩千多年前他的一句「三十而立」會因為一個叫「80後」的群體再度引發人們的集體思考。我們今天若再回過頭去看三十年前的「潘曉大討論」,一定會覺得那些論題離我們太遠,甚至會覺得有些可笑,這有什麼可討論的呢?現在,「潘曉」的問題雖然已成明日黃花,但我們似乎碰到了另一類型的人生難題,那就是:人生之路不是越走越窄,而是越走越寬了。可這並沒有減輕我們的困惑與苦楚,我們已經痛感到另一種身心的疲憊,另一種的累,那就是:選擇的難處,人生的彷徨,生活的徘徊,生命的無力……
我們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自己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攪拌機裡的石子一樣,運轉起來以後,往往被「拋」向連自己都無法辨別的方向。就像書中所描繪的「蟻族」,他們馬不停蹄地穿梭於各個大城市間,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在某個城市中分一杯羹,可是,奔波數年,依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這是誰也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實,生活就是這樣的殘酷,對生者的殘酷。這時,我們會不由得產生疑問:「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奔波著、奮鬥著、努力著,最終仍無法改變和掌握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挽回和拯救別人的命運,既然無法決定自己,也無力改變別人,生者還有什麼意義?
網上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帖子,是「80後」描述自己的尷尬境遇:「當我們讀小學的時候,讀大學是不要錢的;當我們讀大學的時候,讀小學不要錢。我們還沒能工作的時候,工作是分配的;我們可以工作的時候,撞得頭破血流才勉強找份餓不死人的工作。當我們不能掙錢的時候,房子是分配的;當我們能掙錢的時候,卻發現房子已經買不起了。當我們沒有進入股市的時候,傻瓜都在賺錢;當我們興沖沖地闖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成了傻瓜……」一句話,這個時代讓我們有點「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難怪有人會發出這樣的感歎:一年薪水除去衣食住行所剩無幾,離家千里、孤身一人,物質夢想難以企及,創業夢想屢被粉碎,精神夢想無處安放。
於是,我們開始孤獨。一個人,孤獨;淹沒在人海當中,依然孤獨。因為一方面我們很清楚,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現狀,讓自己過得舒坦、滿足,還要努力改變周圍的現狀,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但另一方面我們又很困惑,現在連自己都過得不好,談何幫助別人?我們很努力,可是卻不知該如何努力,就像一隻被困在玻璃瓶中的蒼蠅,前途看起來很光明,卻不知道出口在哪裡。換句話說,我們不知該怎樣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找到平衡。不知不覺中,我們變成一個悖論的結合體:既不想做甘於奉獻的傻子,也不想做追名逐利的瘋子;既不想做一個理想主義者,也不想做一個現實主義者;既不想留在大城市做「蟻族」,也不願回到小城市做「貴族」。
無所適從之下,我們似乎也只能與「潘曉」當年感慨「人生的路為何越走越窄」一樣,發出「這是誰的時代」的歎息。那個「錢多、人傻、速來」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這一代中國人注定是過渡的一代,我們是應當慶幸自己生於這個時代,還是應該抱怨自己生錯了時代?也許我們必須強化自我的理性能力,以邏輯的嚴密性進行自我的人生選擇?也許我們乾脆就是跟著感覺走,一路輕輕鬆鬆、無拘無束?也許我們還可以不作選擇,隨波逐流,逍遙自在?我們不知道,也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我們只知道,自己很無奈,很無語,很勞累,很煩躁……
曾幾何時,我們有人生的哲學,講述了許多崇高的道德和願景,可卻沒有生活的理論——直接為具體生活實踐的理論,人們究竟在具體的生活中怎麼做?怎樣才能過一種有意義而又順心暢意的生活?如何處理與社會、與他人、與自我的關係?哪一種人生之路最適合自己?等等,都要完全靠自己去摸索。抽像的理論太多,而可操作性的人生行動準則卻太少。這樣脫離現實的道德教育往往會引發意想不到的後果:一個人從小學到大學接受的都是很高遠的道德,一旦進入社會之後,就會發現這些高遠的道德與殘酷的現實相差太大,這種反差容易讓人懷疑這種高遠道德的合理性,進而回歸到了原點狀態,一切靠經驗去找尋現實生活中的所謂「物質支持」。最終,迷失了自我,甚至極端地認為,要想達成目的,必須先成為自己所痛恨的那個人。但現實的很多情況是,你成為了自己所痛恨的人,但忘掉了原本的目標,或者更悲哀的,你仍然記得自己的夢,但喪失了這種能力。
曾有「蟻族」這樣問我:「自己活得很難,有一種空前的無力感,不知道還能實現夢想麼?」我給出了一個不知是否正確的回答:「生命中許多時候,有許多事情,不能成全,何不站在另一個角度,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我們隨時都可能卡在人生的瓶頸。但瓶頸處,我們可以制定第二個奮鬥計劃,將成功時間推遲幾年;我們可以第二次認識自己,補情感教育的課,培養愛的能力;我們可以第二次學習生活,重溫親情與友誼,拾回為追逐成功而放棄的事物,珍惜眼前人。雖然時代走得太快,今天轉眼成過往,我們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思考人生,但留給整個人生記憶的,不應該只是忙碌的追逐,除了一起打拼,我們還應該一起聆聽內心的聲音,不管生活如何騰挪輾轉,始終不變的是對心靈深處自由世界的追求和嚮往。只有心靈不再漂泊,才是人生的真正成功;只有「心中盛開著那永不凋零的藍蓮花」,人生之路才會如履平地,勝似閒庭信步。至於生活如何顛沛流離,工作如何跌宕起伏,道路如何崎嶇不平,那不過是我們精彩歷程中的百味調料而已,不過是盡在掌握中隨意把玩的萬花筒罷了。
那麼,如何才能在世事的拷問與不公、人性的困惑與漩渦中,坦然面對人生的底線與選擇,穿越世相的迷霧,走出人生的荒野,求得心靈的寧靜呢?我想,那取決於你是否懷有堅定的理想和信念。其實,世上的人就像各種植物,有的是荒漠荊棘——艱難求生;有的是沙漠綠洲——今日雖好卻不知末日是否就是明天;有的是籐蔓——攀附於參天大樹;有的是胡楊——孤立於天地之間卻將種子撒向四方;有的是高山古松——淡然望著腳下的灼灼人世;有的是大王花——身邊圍繞著蠅營狗苟;有的是浮萍——漂泊一生;有的是深海巨藻——不見天日……人們以各種姿態活著,都必須以各種理由支撐起人生中的苦難、荒誕、無常、愚昧、黑暗、孤獨和百無聊賴,於是有的人皈依宗教,有的人尋找真愛,有的人追名逐利,有的人自我了斷,有的人耽於六欲,有的人追求真理。有意無意間,人們都在尋找一種叫做理想信念的東西,以此來支撐著活下去的理由。
人的一生,都有順境與逆境。在順境中徜徉,則順境是逆境的前奏;在逆境中自我提升,則逆境是順境的先驅。如果沒有了理想信念,人也就成了一具軀殼,失去了在這個世界行走的意義。雖然推動人生的力量可能來源於外部的許多方面,但其中最根本、最持久的還是來自於內在的理想信念。它能給人生一種向上的力量,為人生提供動力和毅力,是人生的力量源泉。當然,你可能會說,理想信念離現實很遠,它能對我們目前有什麼幫助?那麼我要回答你:請牢記你心中的理想信念,就算你覺得它永遠不可能實現。它就像指南針一樣,當寒風咆哮、暴雨傾盆、陰雲密佈,而你又沒有其他導航工具時,它會告訴你正北的位置。它可以指引你,讓你到達那個對自己和世界都有意義的彼岸。有了它,你就會方向明確、意志堅強、熱情高漲、精力旺盛,在時代的洪流中找到屬於你自己的位置!
余華曾說:「『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裡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平庸和無聊。」也許有一天,當我們步入老年,發現所有希望已經幻滅、韶華已逝時,我們會選擇傷感地告別,會選擇無奈地離開。但離開時我們也要高昂著頭,就像現在高昂著頭倔強地生活一樣。「生如蟻,美如神」,是顧城的一句詩,也是他一生的座右銘。人生下來像螻蟻一樣渺小,但可以通過努力讓自己的人生美輪美奐。讓我們把這六個字寫在心底,並告訴自己,應如何走好未來的人生路……
廉思
於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
2010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