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追問
2007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觸碰到一個鮮為人知的群體。隨後,我開始組建團隊,展開調研,撰寫報告。2009年,我和我的團隊,在總結了這個群體與螞蟻的三個共同點「高智(知)」、「弱小」、「聚居」後,將之命名為「蟻族」,並於同年9月出版了第一部揭示這個群體的著作《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此書一經問世,便吸引了眾多目光,並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2010年伊始,《蟻族》一書被國內三十餘家媒體聯袂評為「2009華語傳媒年度圖書」,並獲選「中國圖書勢力榜非文學類十大好書」,「蟻族」一詞入選由國內語言文字專家評選出的「2009年十大流行語」。在「鳳凰·百度時事沸點事件」評選中,「蟻族現象」以在百度搜索中20008252次的搜索量,當選「影響時代社會類」事件。在2010年3月舉行的全國「兩會」上,「蟻族」更是讓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們掬了一把同情之淚,並引發了一番論戰……自中國時興「年度流行語」評選活動以來,迄今為止還只有「蟻族」這個詞享受到了被人們跨年度持續關注的殊榮,其在社會上掀起的熱度從2009年一直延燒到今,一個龐大的、難以統計的城市沉默群體,也由此浮出水面。
「蟻族」這個詞,之所以能被社會廣泛接受並認可,傳神之處就在於它不僅描述了物理狀態上聚合而居的一群人,更表達了這群人心靈深處的一種訴求——留下,就有機會;奮鬥,就有希望。即使只有1%的機會和希望,也會換來200%的鬥志與期待。所謂「有夢最美,希望相隨」,支撐「蟻族」留守大城市的原因,並不來自物質條件上的誘惑;相反,是物質越貧乏與困頓,越能激發他們精神上對於未來美好生活的熱情與憧憬。即使他們暫時沒有豪門的觥籌交錯,暫時沒有生活的舒適愜意,暫時沒有愛情的甜蜜浪漫,但他們無怨無悔地用青春編織自己的夢想,用汗水和淚水換來家人的自豪,在他們身上能若隱若現地看到「中國夢」三個字,更讓社會看到這一代人的希望。
更為重要的是,「蟻族」的存在,讓所有人在肯定共和國60年巨大成就的同時,都不得不認識到,地區城鄉差距依然存在,社會資源分配依然失衡,教育體制改革依然滯後。而且,隨著對「蟻族」越來越多的關注,有人開始不斷地問我,只要大學畢業、收入不算高,即使不住在「聚居村」,而是聚居在大城市,在廣義上說是不是也可以算「蟻族」?還有人跟我說:只要一個人年輕過、奮鬥過,他就不會不被「蟻族」的故事所感動,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蟻族」情結。
「蟻族」來自不同的省份,有著不同的成長背景。我其實一直都在找尋這樣的人——他們是普通人,身上體現著我們這一代人最寶貴的文化價值,同時在彷徨中尋找著未來的路。他們身上有深深的歷史烙印,同時在創造歷史。當我發現「蟻族」後,我知道,他們就是我要找尋的那些人。他們的生活環境、人生經歷和價值取向儘管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卻同樣體驗著這個時代共有的懷疑惶惑和苦惱迷惘。我聽他們的聲音,感受他們的心靈。我想知道他們的成長經歷,更想知道他們如何創造屬於自己的未來。後來,我決定記錄下他們,寫出他們的人生,探究他們的心靈,或者說通過他們,探究我自己的心靈。最終,這些想法匯總凝練形成了第一部《蟻族》。雖然這本書中的主人公並不能代表全部「蟻族」,但他們像一扇扇明亮的窗子,透過這些窗子,真實的「80後」撲面而來。而我想做的,其實和「蟻族」一樣,先找到夢想,再尋找未來。
第一部《蟻族》的問世達成了我當初做「蟻族」研究時許下的第一個願望: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引起社會對這個群體的關注,讓人們瞭解到一群真實的「80後」。而我當時許下的第二個願望——希望青年朋友們通過對「蟻族」群體的認識和反思,對自己的人生道路展開思考——將在本書中予以完成。
在《蟻族Ⅱ——誰的時代》中,我和我的團隊已不局限於對「蟻族」群體的再描寫,或者說,我們已經超脫了對這個群體的描述。一個大學畢業生進入聚居村,成為「蟻族」,往往是被動的。若干年後,他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奮鬥,脫離「蟻族」,走出聚居村,則是主動的。但到這時,他還想不想出去?他是否還記得曾經的夢想?或者自己的肉體出去了,而心靈卻依然困在聚居村,永遠地成為一個「蟻族」。其實,「蟻族」不僅僅是北京、上海、廣州、武漢、西安等大城市十幾萬甚至幾十萬人的物理存在,它在精神和心理層面延伸得更遠。「蟻族」所表現出的平和、樂觀、希望或者焦慮、失落、無助,「80後」或多或少都會找到自己精神上的「蟻族」,更多的人包括我都非詩意地棲居在自己的「蟻窩」中。也許我們沒有「蟻族」那樣窘迫的生活,但在現實的無奈與無力面前,誰人不是螻蟻?
因此,《蟻族Ⅱ》所要記錄的,並非僅僅是「蟻族」這個群體,而是想捕捉並傳達我們這一代人那種精髓、韻味與感覺。可以想像,關於這個時代,今後的史書、傳記和統計數字將會多不勝數,但單靠這些是無法完全傳達出一個時代的內涵、風味以及現實的。這正如光靠度量衡是無法說清一個人的長相與舉止,再美的彩色照片也無力傳達身臨其境的感覺。只有「社會圖景」中的人物才能反映出這個時代真實的面貌。因此,本書所要呈現的,正是當代中國「社會圖景」裡一代人的困惑、焦灼、痛苦、迷茫和夢想。
儘管在某些大人物看來,我們所關注的這些人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在傳統的意義上,他們只不過是時代的旁觀者。他們沒有個人歷史,他們雖也在劇場內,卻毫無戲份兒,甚至連跑龍套和坐在台下欣賞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或許只能站在舞台的側面或幕後去窺視劇情的發展。但我想,從他們的角度,也一定能見人所不能見者,注意到演員或觀眾看不到的地方。畢竟,他們是從不同的角度看,並反覆思考著——他們的思索,不是像鏡子般的反射,而是一種三稜鏡似的折射。基於這種考量,我大膽使用了一個發問式的副標題——誰的時代,我希望用有力的質問,激起讀者頭腦中的不安和躁動。但願讀者能喜歡這樣的態度和方式,並希望你們能與我們一道,興趣盎然地探索當今之時代和當代之青年。
記得第一部《蟻族》面世時,曾有人指責它既不符合學術規範,又沒有什麼宏大的「理論」,只不過是一些研究報告、人物專訪和調研手記等素材的堆砌。而這本《蟻族Ⅱ》,則可能更會讓某些人感到「失望」和「憤怒」了。相比於第一部《蟻族》中完整的結構,這本書有點四不像:對話、來信、回訪、報告、評論等都混合其中,但我希望讀者能從這雜糅的形態中,找到不變的主題——兩個相互關聯的問題——如何理解我們身處其中的時代?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還要強調的是,儘管《蟻族Ⅱ》不是第一部《蟻族》簡簡單單的延續,但有兩點卻是共通的:一是這本書仍然沒有想像,只有事實。非虛構文學的力量在於其真實性,與虛構相比,真實更能震撼人心。二是本書的作者依然全部是「80後」。「80後」寫「80後」歷史,既具價值性,又具挑戰性。因為它要求我們首先是觀察者,在研究和書寫時,必須盡量保持客觀的立場和態度。但我們畢竟又是這一時代的親歷者,我們能依賴的,除去專業的學術訓練,更重要的是對中國社會的感知,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始終有一種動人的情緒和溫度。「當代人不著當代史」,這種雙重的身份有好處也有局限,但不管怎樣,我們是真誠的,我們將自己真實的感受、真實的思想記錄下來,交給讀者,交給未來。
當然,除了書中標明的作者以外,還有很多人默默參與其中,讓我們也同樣記住他們的名字:焦若水、董淼、韓冰、許海明、郭娜娜、鄔巧飛等,尤其是蘭州大學社會學系的焦若水,他長期扎根基層,對城市社區有著深入的研究,他的建議讓我們受益匪淺。限於篇幅,三年來先後參與「蟻族」研究項目的人難以在這裡一一列舉。據粗略統計,曾作為課題組成員(即核心成員)長期參與「蟻族」研究項目的有不下50人,而陸陸續續參與「蟻族」研究項目的外圍成員(包括調研員、攝影記者、圖片設計人員等)則不下500人,這些人全部都是「80後」。看到這些「80後」弟弟妹妹們一批批地從校園走向社會,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惆悵和不捨。他們來自於迥異的生活層面和思想層面,由於「蟻族」,他們走到了一起,現在他們又分道揚鑣,開始新的生活。有的人因為「蟻族」反思、激發而奮起,有的人因為「蟻族」懷疑、焦慮而消沉,更多的人則繼續走著平凡的人生道路,在日常生活中踐行著自己的人生哲學。我祝福他們,並希望他們繼續發揚螞蟻的精神:永不放棄、未雨綢繆、期待滿懷、竭盡全力。
現在的我,坐在位於美國波士頓海濱的肯尼迪圖書館裡,這座由世界著名設計師貝聿銘設計建造了15年之久、於1979年落成的圖書館,由於設計新穎、造型大膽、技術高超,曾在建築界引起轟動,被公認為世界建築史上最佳傑作之一。在這個圖書館落成的同一年,中美正式建交,鄧小平訪問美國,這是建國以來中國領導人首次訪美。當世界都把目光聚焦於這位時代偉人時,一封署名「潘曉」的讀者來信卻在國內激起了無數青年的共鳴,她的那聲令整個社會為之一震的提問,如空谷足音,在迷茫的心靈中引發了巨大的回聲,掀開了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扉頁,被稱為「一代中國青年的思想初戀」。30年過去了,從對社會的疑慮到對自身的反省,從被動的思考到主動的尋求,我們這一代青年已經不再為自己的命運無法把握而歎息。我們依然不安,那是因為世界發展太快;我們依然焦慮,那是因為擔心太慢的知識更新;我們依然躁動,那是因為展現在面前的機會太多;我們依然思考,那是因為渴望更加優秀、更加有力;我們依然發問,那是因為即使道路坎坷不平,我們也要奮勇前行。
我們是怎樣的一代人?
我們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卻不知道要往何處去!
當我們真正面臨選擇的時候,還有的選擇嗎?
請告訴我,奮鬥的意義在哪裡!
這是誰的時代?
我們是否錯過了夢想中的時代?
我們是時代的驕子,還是時代的囚徒?
是我們跟不上時代,還是時代把我們拋棄?
正如俄國詩人萊蒙托夫所描繪的:
我獨自一人走上了大道。
多石的道路在夜霧中閃著微光。
又寂寞,又煩憂,
向誰伸出自己的手?
在這心情鬱鬱不暢的時候,
希望,徒然的希望又有何用?
而時光,它決不肯停留。
……
……
廉思
於美國波士頓肯尼迪圖書館
2010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