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鏡十年 第4章 荔枝,初戀的果實 (1)
    我不知該做什麼,淚水很自然地淌落,冰冰一身的油彩浸落在我的身上,混合著汗水和淚水,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流淌。透過車窗看著飄滿綠色的廣州,我們像是一對連理的虯枝,彼此纏繞,已不能再分開。小雨滴落在車窗,淌下時像是淚道,為我們營造了一種未經設計的感動。

    1996年,我從北方逃離,踏上前往南方的道路,目的地是廣州,全國美容美發大賽的現場。

    我再一次坐上綠皮火車,只是當時已不同過往,心情和人早就換了個模樣。相同的是,我又踏上一段漫長的路程,綠皮火車車廂裡依然設備簡陋,環境污濁。這是一次從中國西北跨越東南的橫穿,逃離束縛奔向自由的快樂心情跟著車輪一起奔跑,我看向窗外,發現竟連景色都變得更生動,更美麗。

    旅途中的奇妙,在於它的隨機,我無可預知將要發生什麼,所以冒險才顯得更加刺激。我原本為獲得自我肯定和榮譽而來到廣州,卻遭遇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初戀。

    在一個身體還略帶僵硬的早晨,在我仍睏倦著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火車抵達廣州。雙腳踏上陌生城市的瞬間,那種出發時的興奮與期待突然被迷茫代替,我只剩混沌,毫無方向感。好在我仍年輕,所以無懼,心中總是充滿對未知的好奇和對實現自我的嚮往。至少在這裡,我獲得了自由。少許的迷茫,應該會在與陌生城市結緣的過程中慢慢消失。

    廣州和我曾居住的邊陲小城景致完全不同,這裡的街道熱鬧非凡,放眼望去街邊全是生意興隆的門店,街道上色彩斑斕。那些在西北地區很難見到的鬱鬱蔥蔥的綠色,也把城市點綴得更加生動,沁人心脾。這裡的樹不像西北地區的那樣單一,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葉子還能有如此多的形狀,而綠色也能透出不一樣的深淺和感覺,每一種都各有氣質,隨著微風飄蕩在這個暖濕的城市裡。

    經過廣州荔灣區的荔灣湖公園,我看到一汪靜謐的湖水,湖面如鏡,兩岸百年的荔枝古樹倒映在湖面上,彷彿水下還有另一個世界。在百年古樹下,年輕的我渺小又不值一提,但它們對我這個外來者的友善和包容,卻透過滄桑的樹皮,滲入我的心底,讓我不再緊張,而是學會去享受這裡的一切。

    我喜歡這座南方都市中自由的味道,也許它來源於我的內心,而非這座城市本身。此時此刻,因為我的叛逆,家中老人已和我斷絕了關係,也許這就是想要獲得自由而必須承受的代價。

    在四位老人看來,我應該盡職盡責做一個安分的孩子,每天按時上班下班,按時回家吃飯,在他們認為能夠安心度日的工廠裡就這麼度過一生。可我,卻無法接受他們為我設定的人生曲線,在背起行囊邁出家門之前,我的心,其實就已經遠去。

    背負因為叛逆而離家的壓力,四位老人憤怒的目光幾乎灼傷我的後背,但我也同樣無法妥協。我承認自己給他們造成過傷害,從離開的那天起,我就無法停止告誡自己必須努力,用行動證明自己選擇的路是正確的,希望終有一天換得他們的諒解,也解開我的心結。

    在這次全國大賽中,結果無非只有得獎或不得獎兩種。面對這樣一半一半的可能,我也會恐懼,但決不能會在追求夢想的路上倒下去。

    年輕的我糾纏於「不被認可」和「自我認可」的疑問中,等待著一個答案。這條冒險的路上,開始起步就困難重重,磕磕絆絆。那時我會想,也許年輕就意味著要因為不斷嘗試而備受磨難,然後在摸索中成長。還是要有信仰,這樣才能認準方向,而這個信仰越堅定,前面的路才會越明朗。

    任何人的成長都要靠經歷來維持,我又怎麼可能是個特例呢?尋找的路,正是經歷的路,實現夢想原本就是積累的終點。一路上,我無怨無悔。

    我報名參加了兩個比賽項目,一是「晚宴髮型」,二是「夢幻彩妝」。晚宴髮型的項目裡,模特身著華服,造型師當場為她們設計髮型;夢幻彩妝的項目更為複雜,需要以模特全身作為造型載體進行創作,從臉部到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都會涉及。模特們將會穿上肉色的文胸和底褲,讓造型師用油彩以身體為畫布,在上面進行創作。

    組委會安排給我一個名叫冰冰的模特。冰冰是廣州人,是當時廣州小姐選美比賽的獲獎選手。初次見她,我有點害羞,面對這種大膽的比賽形式,當時我這個來自邊陲小城的毛頭小子還無法完全適應。我腦子裡不敢有半點混亂,只能專心於創作。冰冰露出那如剝開的荔枝般光潤水嫩的肌膚,讓我硬是捨不得用油彩遮擋住她渾然天成的美麗。

    大賽組委會規定賽前要完成身上油彩創作的部分,比賽時只製作臉部妝容。所以比賽當天,大家都起得很早,開始做準備。

    清晨五點,冰冰來到酒店,兩個鼻孔塞著紙巾,說話鼻音十足,和她姣好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看出冰冰病得不輕,就算提出休息的要求也完全不過分。

    我心裡惦記著冰冰的病情,希望能盡早完成創作,讓她也多些時間休息。於是我開始專注地將油彩按照自己在腦中塗改過多遍的創意,一點一點在她身上鋪陳開。油彩在冰冰的肌膚上落下,洇開,停頓,然後轉變方向……我沉浸在創作的快感中,偶爾會留意筆下這位「病美人」。

    為保證油彩的完整,繪畫的整個過程中冰冰都必須站立著,包括完成以後也不能鬆懈,要一直等到比賽結束。回想起自己在來廣州的火車上站得小腿肚子淤青,我就能完全理解冰冰的痛苦。在比賽的過程中,冰冰站在台上,腿好像受傷那樣微微顫抖,外加她當時又有病在身,難免讓我產生心疼的感覺。

    我對冰冰特別照顧,陪她聊天,用勺子一口一口地餵她喝水,這種源於合作的親密關係,讓剛開始的那種疏離感漸漸散去。這似乎不是簡單的友誼,而是並肩作戰似的心靈溝通,雖然有些膽怯,但我還是能感到我與她之間因為彼此理解而獲得的那份默契。

    真正在賽場上的時間並不長,臉部妝容需要在半小時內完成,我僅僅用了20分鐘就結束創作。一來,我有能力在短時間內完成這個項目;二來,我實在不忍繼續看到冰冰忍受痛苦的表情。熱鬧的台後人來人往,大家有說有笑,只有冰冰臉色蒼白,伴隨著一陣陣的咳嗽聲。工作人員看到冰冰的樣子也於心不忍,索性叫冰冰在結果出來之前回家休息。工作人員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拍冰冰,但冰冰僵硬的身體好像一片薄紙似的,突然滑倒在地。我越過眾人衝向冰冰,一把抱起她,邊往外跑邊喊人叫車,整個樓梯走道裡充斥著人們的喊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去醫院的路上,我不知該做什麼,淚水很自然地淌落,冰冰一身的油彩浸落在我的身上,混合著汗水和淚水,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流淌。透過車窗看著飄滿綠色的廣州,我們像是一對連理的虯枝,彼此纏繞,已不能再分開。小雨滴落在車窗,淌下時像是淚道,為我們營造了一種未經設計的感動。

    在醫生為冰冰掛上吊瓶以後,我小心地替她擦去身上的油彩。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一些顏料凝固在皮膚上,難以擦去。我耐心地為她慢慢清理,逐漸還原她皮膚本來的顏色。

    吊瓶裡的液體逐漸輸入冰冰體內,她開始慢慢恢復精神,氣色也好了許多。在送她回酒店的路上,我買了最能詮釋我倆緣分的荔枝。回到酒店以後,冰冰躺在浴缸裡泡著熱水澡,我就蹲在她的身邊,把剝開的荔枝一顆一顆送到她嘴邊。水霧瀰漫中,我能看清冰冰疲倦的臉,正在衝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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