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狐疑地跑到樓下看,果然見一把濕淋淋的雨傘在桌上。弟弟怎麼會在大雪紛飛的情況下這麼早就來了?是爸爸不允許小芹妹妹在媽媽這裡,叫弟弟來喊她回去嗎?昨天下午我叫他如果婆婆有什麼消息一定來告訴我,那麼,婆婆怎樣了?嚴重了住院了,還是奇跡般地好了?
終於弟弟進屋來了。我迫不及待問:「婆婆吃得下東西了嗎?」他卻一邊忙喘氣一邊少見的慢速地說:「婆婆,已經,過世了。」
「我不信。她可能又像昨天那樣昏倒在地,暫時失去知覺。他們弄錯了。」
「是真的。爸爸讓我來喊你和二姐都回去。」弟弟的聲音比剛才更低。
「我不信,哪有這麼快?」昨天她還在。我等著她病好,因為她神志不清,我還有好多想說的話沒說給她聽:我永遠記得那個下雨的早上,問父親要了好多次學費仍然不知學費在何方的我,傷心地靠在大門邊滿面淚痕,是她顫巍巍地打開層層包裹的手絹把自己賣雞蛋攢的5元錢拿給我去交了學費,我發誓要報答她的;我還要買糖果、買米花糖給她吃;還有大衣,柳龍菊的婆婆有,她卻沒有,我有錢了一定買給她;還有,媽媽說過,等我們有寬大點的房子,我和媽媽去接她來住,她笑呵呵地答應過的;還有……
我不信。我再三地否定,再三地追問,僥倖的心理最終被平靜下來的弟弟的簡單講述可憐地徹底打破。
「是真的,是真的。昨天晚上,我怕冷,婆婆又有烘籠,我還是跟她睡一張床上的。我睡得很著,早上都是爸爸來喊起床的。今早上,他一喊醒我,就說,婆婆摔在踏板上了,已經過世了,快點去喊二伯二伯娘過來。我側到身看床上沒得婆婆,往床邊看——婆婆當真倒在踏板上……」
淚眼模糊的我安靜下來,不再問了。
在雨雪夜,還是在雨雪的黎明,婆婆在一個親人都不知曉的情況下,悄悄地離別了人世。
最後時刻,她要下床來,是還想著要去哪裡嗎?
她想給肚子餓了的自己煮點兒吃的,還是想去幫兒子孫子給豬圈裡的豬煮點兒豬草?如果有人發現了去攙扶她去幫助她,她也許現在並沒有離開我們吧。
又或許,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床的另一頭睡得那樣香的小孫子就是衝著她身邊的溫暖而來的,她不能讓自己冷醒了他,所以她滾下床摔在踏板上,也不安詳地躺在床上離去?
痛徹心扉也永遠無法去尋找到這些疑問的答案了。
總而言之,婆婆再也不用痛苦地彎著背坐在床上,再也不用穿著尿濕的褲子躺在床上,再也不痛苦,再也不可憐,她到天堂享樂受福去了。我可以為她放心為她高興了。只是,我們將永遠見不到她了。
不知道媽媽和妹妹什麼時候走到身邊來的。媽媽說:「你們婆婆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該老該壽,早早晚晚的事情。回去送送她最後一程。」她拿了些錢放到我手上,叫我和妹妹弟弟去趕車。
車子擠不擠我沒有印象,走到生產隊裡汪家院子外的時候,那個我們按輩分喊姑婆的人在院壩邊對我們說:「小林三姊妹都回來啦。婆婆走了,應該回來哦。唉,你們婆婆這個人哪,硬是狠了一輩子,一輩子都狠得很哦。」我明白,當地人說某人「狠」,並非指凶狠,而是說這個人很能幹很堅韌的意思。我的眼睛又濕了,苦笑一下,說:「姑婆,我曉得。」
昨夜鄉村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些。除了堰塘,除了人踩踏過的地方,全都積了一層雪。父親家屋後的竹林上也積了雪,有風過時就簌簌地滑落一些到地面上來。
婆婆就在這樣白茫茫的一片雪世界裡離我們遠去。
不孝的孫女什麼都沒買。跨進堂屋,只見婆婆躺在牆邊兩個高凳子墊起來的一扇黑漆漆的門板上,還穿著那身衣褲,那身衣褲把門板也浸濕了,身上什麼都沒蓋,臉被紙蓋住了。那麼冷的天,婆婆就無聲無息地躺在門板上,孤寂而冷清。門板下方,點了一盞油燈,是寒冷讓油燈的火焰那麼瘦小和搖曳不定吧。
我的鼻子好酸,可我沒法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撲過去哭。婆婆在我的世界裡從來都是溫暖的所在。我害怕,害怕她也留給我冰冷的感覺,那樣的殘酷我不願去面對不敢去接受。我就在堂屋的大門邊,隔著婆婆三五步的距離,默默地站立。
梅子大姐在堂屋擺開縫紉機做衣服了,他們請的道士先生開始寫祭文了。親戚很少,婆婆的干閨女干姑爺一家大小都不可能來送她了,生產隊裡來了幾家人送禮和幫忙。喪事倍顯冷清。我站在堂屋的大門邊,麻木地看這一切進行。
第二天中午讀祭文了,我們還能看婆婆最後一眼。可我只能草草看一眼已經換上新衣服的她,我不敢去看她的臉。她們哭著,梅子大姐、二伯娘,她們都能哭出聲音來,她們還按著習俗一邊哭一邊喊著婆婆述說著婆婆生前的千好萬好,尤其是那個後媽哭得最響,也在不停地述說。她的哭聲聽來真的很悲傷。我想她雖然不是真的以兒媳婦的身份動情地哭,但是她一定也想起了自她嫁到這裡來二十多年所見的婆婆的能幹和堅強,所以她也真的傷感。可是,我,妹妹,二堂姐,我們一個都沒有哭聲。我只有無聲無息的眼淚給婆婆送行。
下午,那是永生的告別。婆婆睡在好多年前就準備好的那口棺材裡面,被抬上山坡,很快化作一堆拱起的黃土。從此,與我們陰陽兩隔。
寫完最後一句,很尖銳的悲痛再次襲來,小林丟下筆,雙手蒙住眼睛迎接又一場滂沱淚雨。
不知過了多久,小林將緊挨在一起蒙住雙眼的兩隻手漸漸分開,讓眼睛從悲傷的黑暗中掙脫出來,重見天日。再使勁抹抹眼睛讓眼淚別再流向腮邊,小林把淚跡斑斑的日記本合起來,讓眼睛不能再去回讀剛寫下的文字,她終於緩緩伸出手去打開了自己的數學作業本。
開學了,小林開始寄宿在學校,俞俠像俞飛一樣也回她母親身邊,回她鄉下原來的學校讀書。沒多久,虧本的飯店終於徹底關了門。
母親和俞寶貴把大小家什都搬到一家私人旅館中租住的房間裡,他們商議做點賣蔬菜或者賣水果的小生意來掙錢。
隔了兩個星期天,小林回旅館,他們並沒做起什麼小生意來,卻發現俞寶貴跟旅館老闆點頭哈腰的,關係特別熱乎。聽母親一說,她明白了,原來他們覺得做點兒小生意來錢太慢,能掙幾個錢哪?他們還是覺得出去幹老本行,也就是帶熟練工出去做鋼丸適合他們。所以他們把彩電、冰箱當抵押物給旅館老闆使用,向老闆借了一筆錢作為本錢,承諾給老闆高出銀行兩倍的利息。
長時間的相處讓小林有些難捨地送母親去外地。他們說的也許不無道理,錢掙少了,他們的生活費、房租費,小林的生活費和每學期150元的高價費,都從哪裡出呢?小林對自己的學業不無擔憂。
一個月後小林收到母親的來信和下個月的生活費,一眼能看出,這封信是母親親筆寫的。信上說,他們在貴州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經人介紹到了雲南,如今在個舊市承包一個鋼丸廠。母親叫小林放心讀書,不要管她和俞寶貴的事情怎樣,一定要考上學校,給她爭口氣。
看來母親和俞寶貴的關係並沒有因為丟開了子女問題的糾纏就和好如初,小林覺得母親已經開始不對這場婚姻抱樂觀的態度。
小林的學習卻也並不樂觀,理科題目做不來的很多。有時還分心於關注旁邊一個愛唱歌的男生和自己同桌之間,顯而易見超越了男女生正常交往的密切往來。這很容易地讓她想起水城,想起三年的約定。她還是那樣喜歡寫日記。其他同學能做好多數理化題目的晚自習,她沉浸在漢字的書寫中。
星期天,偶爾跟楊曉芸一起回鄉下,到父親家裡陪陪妹妹弟弟。
暑期將近,小林又收到母親的來信。信的內容讓小林倍增傷感。一個親戚不滿意她,唆使了一幫工人連夜離廠,承包合同完不成只好終止了。縣城旅館的電器傢俱都抵給老闆了。她和俞寶貴也很快各走各路。現在,她在一個好心姐妹的幫助和關照下,擺了水果攤,真做起小生意來了。她還說:「放暑假回你父親家裡住吧,我不給你寄生活費了。下學期的學費高價費生活費,可能要讓你父親承擔一些了。你可以提前跟他說說。如果你覺得不好說,那麼我給他寫信……」
小林的眼淚止不住地下來了。她和俞寶貴的結局,小林早就有了預感。但是她想不到,結果會是這樣到來的。小林更加不知道,要強的母親,又是經過了多少場哭泣,流了多少眼淚,才經歷了這一切,走過了這一切,決定了這一切的。
父親,他還會像從前一樣接納她嗎?父親,肯為她的高中學習資助一點學費嗎?
又一個不理想的期末考試結束。
放假,重回父親家。小林很多時間撲在堂屋的桌子上寫作業和寫日記。她讓自己重新去習慣點昏暗的電燈、燒土灶的柴火、接受墨蚊的群攻長腳蚊的偷襲以及洗澡的不便,多和妹妹弟弟溝通交流,少去或不去關注父親和後媽是什麼樣的臉色或表情。
農活呢?小林還要不要整天做農活?
一個午後,父親站在他的房間門口,說:
「張表叔家當門的地裡,扯紅苕草。」
父親不點名字,佈置好任務,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地轉身忙他的去了。
妹妹弟弟一個靠在桌子邊,一個坐在椅子上,都懶心淡腸好一會兒沒有打算出門。
小林放下手中的筆,說,我陪你們一起去吧。當然她馬上就感受到他們二人變得輕鬆起來。雖然讀高二了對於小林這樣學習還拉著一截的學生來說,假期裡惡補功課至關重要,但是你回到了這個山窩窩與他們同吃同住,你憑啥只吃不幹農活,何況妹妹弟弟都比自己小。
對地裡的農活,小林知道,他們姐弟現在已不能再期盼表兄來減輕他們負擔、與他們一起勞作。那次血腥事件帶來的醫藥費問題讓雙方早都不再來往了。小林曾經先後都羨慕和嫉妒過那兩位端莊清秀的表嫂,她們不知有多幸運,能嫁給小林這兩個勤快能幹又開朗活潑的表兄。她們兩人跟自己同一姓氏,並且還是堂姐妹,小林覺得世界夠奇怪的。更讓小林覺得奇怪又遺憾的是,結婚不過幾年,聽說這表兄表嫂們卻都鬧起了離婚。
要去張表叔家當門的地裡,就得從埋葬婆婆的那個山坡下經過。小路與婆婆的墳墓間隔著兩小塊彎月形的地。小林側頭望望,半年過去了,婆婆離去半年多了,那拱起的黃土堆上已經蔓生蓬勃的青草。
重新踏上這片曾經或辛苦或快樂勞作過的莊稼地,重新去看那土地上開始匍匐蔓延的青青紅苕籐,小林心情異樣。紅苕籐上那些綠色狗耳朵全都靜靜的,不願招搖,它們似乎也要凝神靜聽小林不同尋常的心跳聲。三年,三年過去,小林的鞋底又踩到山坡坡這片泥土地上來了。
蹲下來,重新把手伸進土裡,重新讓泥土嵌進指甲裡,重新感受青青的草被自己連根拔起被自己掐死在手裡,要接受這命運的又一折轉,小林無法言說自己此刻的心境。妹妹弟弟一開始的高興勁兒也沒有了,不聲不響地扯草。他們的敏感的心,已然覺察到離開農活三年的姐姐,又一腳重新踩到泥土裡,她的心情一定是複雜到難以言說。
「哎,你們看,天邊那片雲!」
意識到自己讓妹妹弟弟如此沉悶地勞作,小林於心不忍,想讓他們看變化的雲,緩和一下氣氛。
小林他們勞作的山坡,與埋葬婆婆的山坡遙遙相對,中間隔著一大片水田。小林他們蹲在土裡勞動,如果不是背對著,抬眼便可望見婆婆的墳頭。那片變幻不定的雲,就在墳頭上方的天空中,飄浮。
小林想,婆婆的冷暖人生,是不是化作了一片浮雲,升上了天空,正默默地注視他們姊妹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