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表哥跟其他幾個工人一起問候了母親和俞寶貴之後,紛紛笑呵呵看著小林說:「嘿嘿,小林又長高了嘛。有兩年沒看到你,小姑娘要長成大姑娘了。小芹跟小頗也長高好多了吧。」這問候多親切呀。如果旁邊只有媽媽沒有俞寶貴,小林一定會笑出聲音來,並且不停地翻動上下嘴唇,嘰嘰喳喳把驚喜之情表達到淋漓盡致。比如誇張地張大嘴巴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的,我媽媽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你們什麼時候到這裡的呀,你們在這裡生活習慣嗎,等等等等。
小林心裡有好多話要問好多的話想講,可是她現在有了個尷尬的家,剛才他們三個不是也用「俞姑爺」的稱呼承認了俞寶貴的身份了嗎?
小林只有笑笑,淺淺地笑笑,先後從胸腔裡發出兩個「嗯」來回應他們的招呼和問候。即使是淺淺的笑也不能持續多久哦,因為小林注意到母親一直都笑著,而俞寶貴在他們剛開始友好地問候小林時,臉上的笑就收住了。等他們提到小林的妹妹和弟弟時,他一聲不響拎起地上的行李袋轉身走向屋簷,俞飛俞俠緊跟其後。他掏鑰匙開房門去了。即使沒去觀察俞寶貴的臉色,表哥們一提起遠在老家的妹妹弟弟,小林生動鮮活的笑容也會很快僵化消失在臉孔上。
母親又專門給小林介紹站在文義表哥旁邊的表嫂。她個子不高但長得很秀氣,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一看是蠻好相處的樣子。因為是第一次見面,起碼的禮貌還得有吧,小林終於開口喊了聲「表嫂」。
難怪表哥們對他們的孃孃除了親戚該有的禮節感之外,還有一些下級對上級才有的畢恭畢敬之感。過去一年多在母親的廠子裡發生了那麼多不為小林所知的事情。鑄造鋼丸不需要高難度的技術。新工人跟老工人打下手,學習實踐一個多兩個月就差不多可以出師了。母親和俞寶貴陸陸續續帶了親戚朋友或者親戚朋友的親戚朋友進廠,讓老工人把他們帶成為技術工,一個個生手變成熟手。這當中有軍分區領導的親弟弟、親侄子,有俞寶貴的親弟弟和鄉村摯友,有小林母親的親弟弟(小林的四舅)、小林嘎公的親侄子孫祖才以及小林的表哥們。這樣的小廠技術工的流動性比較大,小林到來時最初的老工人差不多走完了。俞寶貴的親弟弟比他哥還要牛氣沖天,實在不好管理。鬧了幾場不愉快後,終於被勸走了。
小林嘎公的親侄子孫祖才曾經是個趕轉轉場的街頭小混混。平日走東家串西家抄著胳膊閒耍,趕場天穿一雙破爛拖鞋從上場口轉到下場口,又從下場口轉回上場口,滿大街亂逛,好吃懶做,沒心思弄地裡的莊稼。該成家了,當然也沒哪個姑娘把他看得上眼。好在被母親帶出來學了技術,能掙錢了,沒多久也有姑娘看上他了。結了婚,媳婦都挺著大肚子了,他卻帶著同夥悄悄把成品存放起來,私自偷賣出去。為了殺雞嚇猴,以儆傚尤,母親很堅決地宣佈將他開除出廠。
至於小林勤勞風趣、為人又很實在的四舅,在上班之餘,跟附近印刷廠的貴州姑娘發展了良好的外交關係。新的四舅娘不是少數民族,但是家在離縣城非常遙遠的偏僻大山裡。他們一年到頭主要收種兩樣莊稼:玉米和洋芋,一年到頭也就主要吃這兩樣東西。她的母親是一位英雄的母親,為了生到兒子,她堅持不懈差不多二十年,生了她們九姊妹還是沒能等到夢想中的男孩子。四舅娘排行老七。她的幾個較大的姐姐幾乎繼承了母親的優良傳統,為了生兒子,家中少說三兩個孩子,多則四五個、五六個。
相處久了,難免有摩擦吧。聽說小林的四舅也因為工作安排上的事,跟母親鬧過不愉快。後來四舅又有了新的四舅娘,更想念起家中老屋和那兩畝三分地的莊稼,大概還有他閒置已久的竹器手藝。他帶著新四舅娘回老家了。
一年多時光,離了婚身處外地的母親,在她的廠裡發生了這許多事情,小林說不清心裡是慶幸自己沒碰上呢,還是遺憾自己沒能親眼看見。
小林到達這裡後很快就打量和關注起周圍的環境來。首先她注意的是廠區,兩扇簡易大鐵門嵌在一面圍牆中間,鐵門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招牌:貴州省水城軍分區鋼丸廠。
廠子規模不大。廠區內火磚砌牆、石棉瓦做頂的南北兩排平房面面相對,與大門相對的另一面是圍牆,圍牆把兩排平房連接起來,中間是空地。這是小林在電視上見過的部隊營房的格局。主要生產區就是這片長方形空地。為了避雨,空地上立起一些火磚砌的柱子,支撐上面石棉瓦或油毛氈蓋的頂,就這樣緊挨著兩排平房搭建了廠棚。機器、火爐、燃煤都在廠棚裡。機器附近的地面黑漆漆油膩膩的樣子。有幾間屋的門和窗都很破舊了。地上和某些空置的房間裡還散放一些鐵的鋼的不成形的物件。由此顯見,不多年前這裡是個小型的軍工廠。
兩排平房各有用場——堆材料,放廢品,存合格成品,存放生產工具,工人宿舍。單身的三個四個人住一間。像文義表哥和另一位帶家屬小孩的工人,他們各自佔了一間屋子。屋內格局都是中間一堵牆把屋子分為前後面積不等的兩個半間,前面小半間燒飯,後面大半間鋪床。
母親的辦公地和住處,在臨近廠區大門的一排平房裡。這排平房後面是一排粗壯的大樹,最粗壯的一棵是枝繁葉茂的槐樹,在廠區和軍分區大院圍牆交界處。在他們這排平房的盡頭是面積跟中學操場一般大的平整的混凝土壩子。小林想那該是曾經的訓練場。
軍分區大院內部環境很優美。房子與房子之間的空地和路的兩旁,無數碩大的高樹蓊蓊鬱郁。如果沒有部隊那些上至司令、部長、指導員,下至助理呀、司機呀、衛兵呀這些人的辦公樓和家屬院的房子,小林會認為自己進了森林公園。小林母親承包的廠子在軍分區大院圍牆之外,地勢更高一些。小林站在自己住的房間的後窗前,一眼可以望見半截縣城的房屋帶,晚上看到的當然就是星星點點燈光組成的半截銀河。
這圍牆外的環境也很不錯。隔壁是電大,稍微再遠一點是商校,建築之外的空間隨處可見高聳挺拔的樹。在那個開闊的平壩之外,一條從縣城延伸過來的混凝土馬路,再向前延伸三百米左右就鑽進啤酒廠的大門裡去了,馬路兩邊樹木成排。啤酒廠和它門前那段臍帶似的馬路,背後緊靠一座大山。小林看過一些有關打仗的連環畫,學校也組織他們看過一些戰爭片。四下裡望望,小林覺得電大和啤酒廠以及她母親這個彈丸小廠,雖然現在被圍牆隔在外面,但在過去一定都是屬於軍分區的。因為整個這一片被附近高大的山巒圍住了三面,只有兩個易守難攻的出入口。
小林他們到水城沒幾天,在大足龍水招的工人也趕到了。母親和俞寶貴忙著聯繫進材料、擴大銷售渠道,從外面回來時順帶買蔬菜水果。他們往返城區的主要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圈自行車,偶爾搭乘送材料、運成品的某單位的便車或者軍分區順路的綠色吉普車。
俞琴和小林每天的主要任務是做飯。小林發現俞琴是個小巧的女孩,五官端莊,說話聲音悅耳秀氣,沒見她沖誰大吼過,而且手腳特別靈巧,會做家務,做的飯菜相當可口,也願意教小林。一個暑假下來,小林做葷菜的本事跟著長進了不少。俞琴不愛看書,也不願意多動腦子想事情,她喜歡做家務,不是在水池邊洗衣服,就是在灶邊捏鍋鏟。她樂意跟小林相處。
小林在母親家裡,跟三件現代化的電器有了或近或疏的接觸。
一台盒式收錄機。小林母親經常聽《天仙配》《女駙馬》選段以及《洪湖水,浪打浪》之類的歌曲。小林後來偶爾用它放放英語磁帶。
一台黑白電視。晚上看電視基本上是全廠人的共同娛樂方式,它也成了俞俠白天打發時光的最好工具。
母親的辦公室裡還有一部電話機。左手按著電話機右手搖上一陣,軍分區總機的接線員就可以幫你接通你想要通話的單位或個人,不過通話對像限於本軍分區內部。儘管這種電話機很古老,但小林盯著它時,還是覺得自己因為有它在眼前而與現代化生活的距離是比較近了。
小林的生活比較單調。她給那個總讓自己牽掛的父親的家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寫了封信寄出去後,趁著進城的機會買了叫《少年文藝》的雜誌和一套上下兩冊的《三國演義》讀起來,邊讀邊在筆記本上摘抄自己喜歡的古詩。偶爾表嫂來找她說說話,看看電視。不想看書也不想看電視時,思緒就漫遊到巴東丘陵的田野阡陌和竹林下面那個家裡。
現在小林腦子裡又裝進了新的人物形象。她們是頭上纏著厚厚頭帕、身上穿著多姿多彩的裙子、背上背著上寬下窄高過她們頭頂的大背兜的少數民族婦女。只要一走到新橋,小林就能經常見到。小林不能斷定自己看到的是彝族人還是苗族人。她們大多是山民,有時候能聽到她們說話或唱歌,但是說什麼唱什麼聽不懂。小林還有一樣疑惑不解的,是她們背上那麼高的背兜,為什麼要設計成上面三分之二比底部寬闊兩三倍的型式。裡面裝滿土豆或苞谷之後上重下輕,腳下稍微絆一下不是很容易重心不穩,重重地摔跤嗎?小林的家鄉人編的背兜雖然也是頂部比底部略寬些,但是從下到上有梯度地均勻地漸漸開闊,大體上還是接近長方體形狀(只不過頂上不封口),上下比例協調,背在背上穩穩當當,完全不會有頭重腳輕之感。小林不知是她們沒見過自己家鄉人背的背兜因而無從改進呢,還是她們民族特意要把它編成這個體型。
日子似乎很平靜。
一天,母親和俞寶貴都外出辦事去了。俞飛的紙飛機飛到櫃子頂上拿不下來,他要俞琴給他拿下來。他說:「俞琴,快點幫老子把飛機整下來!」
俞琴正在跟小林擇菜,白了他一眼,準備把手頭捏的一把菜擇完了再幫他。稍慢了半分鐘,小林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俞飛手裡的箭竹棍就落到俞琴身上:「老子喊你整飛機是看得起你,居然給老子慢吞吞的!找打不是!」
俞琴含著眼淚,替他把紙飛機拿下來。這傢伙還要打俞琴。
小林看不下去了。這是一個父母養的嗎?這六七歲孩子是動物還是人?他對面的可是他親姐姐呢。小林對俞飛說:「你跟誰稱老子?你是誰的老子?你都做你姐姐的老子了,你姐姐就得喊你爸爸,那你跟你媽媽是什麼關係?如果你的腦瓜裡裝的不是大便,你想一下就該知道你該不該跟你姐姐這樣說話!」
他看了小林一眼,依然照他姐姐背上抽了一棍子。
小林大喝一聲:「你要犯罪還是想坐牢?你敢再動你姐姐一下,看我不收拾你!」小林把手裡的菜刀使勁剁到砧板上。菜刀一頭扎進砧板,晃了兩下,在剛剛切細的菜中間明晃晃地止住了。
小林看見菜刀晃的時候把自己嚇了一跳。自己在父親家裡生活了14年,何曾有過發飆的時候?妹妹弟弟不聽話時,她從來不會高聲大氣數落他們。他們本身就夠可憐了,還吵吵鬧鬧讓某些人幸災樂禍,這太不值了。但是面對眼前這個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裡的缺教男孩,小林卻爆發出來。小林自己分析,這種爆發裡面顯然有對俞寶貴只能隱忍的一種能量釋放。好歹俞飛被震住了。畢竟這是第一次過招,他不敢造次,拿了紙飛機惡狠狠地瞪了俞琴一眼,悄悄溜到外面去了。
俞琴感激小林。小林說你怎麼不曉得反抗呢?你是姐姐,他那麼小都敢胡作非為,長大還得了?
俞琴抹著眼淚說,他們爸爸媽媽生活中存在各種各樣的分歧,在重男輕女上卻出奇地一致。在他們家裡,女孩是沒有說話的權利的。長到能夠做家務事,就成為家庭傭人。男孩子享有至高無上的特權。從小俞琴就不敢管教俞飛。要是管教了,不管在她爸爸還是她媽媽那裡,都少不了要吃一頓飽揍。「他們只聽俞飛的。俞飛指哪裡,他們就打哪裡。根本沒有我們辯解的機會。」俞琴無可奈何地說。
小林悉心安慰她。她在小林的安慰下很快恢復到先前,快樂地跟小林說話。小林跟俞琴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小林想這也許是上天給她的恩惠,在她跟小芹妹妹和小頗弟弟天各一方的時候,給了她這樣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忍辱負重又懂事的妹妹。何況她名字中的「琴」與小芹妹妹名字中的「芹」是一個音,這讓她們更多一份親切。
「開學我們讀一個班好不好?」小林說。
小林想她們要是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回家,那該多好。在不能跟楊曉芸和劉天銀在一起的日子裡,她又多一個同學姐妹。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家裡,她們都會有說不完的話。雖然她的父親是小林特別不喜歡的人——看得出來俞琴也並不喜歡她的父親。
「我不知道。」俞琴的聲音像泡過六七次的茉莉花茶,不但沒有香味,而且輕飄飄的,寡淡得近似於無。
「為什麼?」小林心想,難道母親和俞寶貴還沒有形成共識?「難道他們有什麼困難?」
「不是,是我不想讀。」俞琴羞澀地說,「我念不進書,我看到書就頭痛。」
「我可以教你,」小林想這應該不成問題,「真的,我願意。」
「不行的,」俞琴誠懇地說,「我從小學到現在,沒有完完整整連續讀過三個月的書。」
「為什麼?」小林很驚奇,好像有問不完的問題,「難道你們那裡的學校不好?老師不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