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6章
    整個暑假,小林沒有具體統計,反正很長一段日子裡,上午日曬漸漸強烈時從外邊幹好一件農活回來,坐下,抹苞谷;午飯後一邊躲在屋裡乘涼一邊抹苞谷;晚飯後一邊乘涼一邊抹苞谷。小林做夢都希望有人能趕快發明創造出一種抹苞谷的機器來。

    晚飯後抹苞谷的氣氛小林相信小孩們都是喜歡的。星星出來了,有時還會看見月亮,涼風習習,有竹枝竹葉甘蔗葉子的舞動,有稻田的蛙鳴柑橘樹上的蟬唱。凡是苞谷還沒抹完的人家,大人小孩全體出動,都把背兜籮筐凳子椅子搬到星星下面院壩裡來了,一邊讓涼風吹在身上降降暑氣,一邊抓緊時間抹苞谷,嘴裡東家長西家短地擺擺龍門陣。這種場合一般是不需要燈光的,有星光月光足矣。偶爾需要燈光了,打開堂屋的電燈借一下光夠矣。人手多的人家,苞谷抹完了,也把別的什麼合適的活兒搬到月亮下面從容不迫地去做。像隊長家小兒子,乾脆就躺在涼椅上,手中握一把蒲扇打蚊子,淨巴巴地享受涼意。這當然是很讓小林姐弟羨慕的。

    眼見著人家躺在涼椅上搖著蒲扇淨巴巴地乘涼,火辣辣疼的左手輕輕撫撫同病相憐的右手,有時候妹妹或者弟弟的脾氣就上來了。「啪」一聲將手中苞米棒子往籮筐裡砸去,然後雙手一抄合抱在胸前、往後靠在椅子背上,作出享福的太師爺情狀。馬上另一個就嘟噥著向父親或者姐姐告狀了:「看,二姐當太師爺了,她都不弄我也不弄了。」

    遇到這種情形,如果父親在場,他的眼睛向怠工者瞪一下,一兩分鐘後效果就有了——父親的武力鎮壓不常有,但是畢竟是存在和讓人心悸的:對弟弟一般採用揪耳朵的方式,屈起手指用食指中指的第二關節敲額頭則是男女通用。學會抽葉子煙後,他的煙桿腦殼偶爾也用來作鎮壓的工具。如果父親不在場,小林就得動動腦筋恩威並施,費一番口舌才能讓妹妹弟弟停止罷工。當然有時候小林乾脆宣佈中場休息。

    有的晚上,來了生產隊裡別院的某個愛吹牛擺龍門陣的表叔,要麼講講棺山坡,講講盜墓人或者縣城通往火葬場的馬路上發生的鬼怪故事,要麼攪和些當年殺人不眨眼的張獻忠是如何入川的歷史煙塵,弄得院裡的孩子們想聽又怕聽。母親外出做工以來,小林父親與柳家人沒有出現過劍拔弩張的時候,關係便緩和下來。小林喜歡靜靜地聽隊長家女兒跟二堂姐講牛郎織女之類的故事,或者是隊長家那個大大的收音機能擺到月亮底下,讓大家一起聽聽相聲或者《七劍下天山》之類的評書。那是小林心中最美的鄉村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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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連多天天氣都很好,陽光明晃晃的。苞谷抹完曬乾,地裡的苞谷稈也曬乾了。近黃昏時小林協助父親把地裡的苞谷稈捆紮好,一挑一挑擔回家存放在屋簷下和柴草巷,小林看見父親身上的衣褲早被汗濕得都能擰出水來了,不喜出汗的自己背上那塊衣服也濕過好幾回。吃好晚飯,都10點多了,院壩裡只剩三兩個年紀大的人還在乘涼。小林和妹妹弟弟燒水洗澡,父親把毛巾往脖頸上一搭,說要下河洗澡去。天都那麼晚了,小林不太贊成父親下河洗澡,但是小林話沒出口。父母沒有聽孩子意見的習慣,他們也就沒有給父母提建議的習慣。

    小林和妹妹弟弟洗好了,先後搬個椅子到院壩乘會兒涼,各自捏把蒲扇搖搖,既扇風又拍蚊子。小林再次看看母親給她的那塊表,11點了,外面都沒有走夜路的人了吧,河邊還有走夜路的人嗎?也不知道父親是在河的哪一段洗澡。

    對那條不到兩公里長的無名的河,白天周圍寂靜無人時,如果因為農務小林得一個人靠近它,心裡也是有一絲害怕的,晚上就更甚。人們說,這河裡隔幾年就淹死一個人。要麼是河對面六大隊的人,要麼是河這邊七大隊小林他們生產隊或者同興鄉的人,都是河兩岸附近的人。新近兩年被河水收去性命的人二十幾歲,是小林他們這個年齡段孩子都認識的。他是住在綠豆坡另一面的柳龍菊家隔房的一個堂兄,在一個下午收好苞谷稈後嫌熱,下河去就沒能自己浮起來。曾迪友跑得很快慌慌張張跑回來告訴大人們,還是晚了——打撈起來後橫放在牛背上托著,想讓肚子裡的水吐出來,最終沒能吐出來。當時遠近來了很多人,小林遠遠地站在柳家屋簷下看人群,不敢走近去看牛背。小林他們院的人家和張表叔家的田和地都有靠近河邊的。這一段是河的下游了,河面最寬水最深,跨河的橋前幾年也被小林的二伯父和其他一些石匠修得更寬更高更牢固了。也許風水先生覺得此人與河有緣,選址將他葬在了河的上游附近。

    小林該帶弟弟妹妹回屋睡覺去了,但她不想去睡。她在等父親回來,嘴裡卻隻字不說。她覺得跟誰說出這種擔心來都會讓危險的可能性增加。她在想葬在河邊的那個人當年的情形,心裡七上八下。忽聽「啪嗒」一聲,小林心裡緊了一下,看去,是弟弟的蒲扇掉地上了,他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小林的父親雖然不如柳龍菊的父親那麼笑容可掬,也不如正華弟的父親那麼可愛,他畢竟是相依為命的父親。院壩外柑橘樹林邊傳來腳步聲,影影綽綽辨得出確實是父親的身影,小林心上懸著的巨石終於飛走了,輕鬆地喊弟弟回屋睡覺。

    小林經常做一個情境十分相似的夢。她要去往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方,路徑也是熟悉的,卻總是在拐過一個山坡,踏上一條地勢低緩通向另一個山坡的小路後,走著走著路邊風物就變得陌生起來,再怎麼走也走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原路返回到剛才那個山坡下,小林望望四野,竟不知自己到底該怎麼走了。既沒有路人相問,也沒有熟人指點,茫然無助的情緒糾結起來。那麼熟悉的去處,我怎麼就迷路了?小林眼睛濕潤了,她真想哭出來。

    正在迷失的痛苦中煎熬的小林,在迷迷糊糊中被灶孔裡燃燒的柴火「彭——」地炸裂的聲音驚醒過來。小林一聽,是隔壁二伯父家在燒火煮早飯了,還有說話聲高一聲低一聲地傳過來。雖然聽不大清他們說的每句話,但因為是熟悉的聲音,完全可以從聲音辨別出說話人。小林努力睜一下惺忪的眼睛看看房頂,亮瓦才透出一丁點朦朧的光。大清早的他們就煮早飯,今天又要大幹一場。以前經常聽到二伯父和二伯娘大清早起來一邊煮飯一邊家長裡短地說話,後來是二伯娘和梅子大姐煮飯說話——小林父親好多年都沒有早起煮飯的習慣——今天小林又聽出來不一樣了,是梅子大姐和新處下的男朋友在一起煮早飯呢!媒人給梅子大姐介紹的第一個對像院子裡的人都見過,很勤快,能吃苦,個子高大長相也不錯,只是很難聽到他說話和看到他笑,吹掉了。

    天亮後小林也得帶著妹妹弟弟燒火煮飯。天熱了,妹妹弟弟總愛嘟起嘴你推我我推你,爭相淘米找菜,就是不願意在灶門前燒火。除非小林自己燒火,否則可費口舌可傷神呢。

    小林幾乎完全沒有睡意了。從隔壁時高時低的交談中很快聽出,梅子大姐在灶背後掌勺,在灶孔前燒火的是她那個愛說愛笑的男朋友。小林真羨慕堂姐,苦差事可以留給男朋友去做了。

    暑期臨近結束,還剩個把星期,水稻已經收割完,剩下些掃尾工作,比如抓住好日頭,協助父親把堆在堂屋的一座小山似的稻穀擔進擔出,反覆晾曬到完全曬乾,然後歸倉,以及翻曬好田間的稻草後收回存放。這些在小林他們眼中仍然是耗時又費力的浩大工程。

    終於熬到只剩最後一批稻穀晾曬在壩子上,稻草也將近收回來一半了,聽到父親說:「老天爺開眼,一年中最關鍵的一季就要順順利利忙過去了。老天爺不讓愁吃,不愁吃就不用愁穿,年頭滿好囉。」小林姐弟雖然對父親總愛說什麼都是老天爺開眼心底不贊同,但是父親話中的實質內容和他難得輕快的語調,輕而易舉地就感染了小林姐弟的情緒。小林和妹妹弟弟都脆生生地「嗯」了一聲,很愉快地接受父親為他們安排的上午的勞動任務:翻曬剩下的稻草,然後去張表叔家當門的地裡扯紅苕草。

    紅苕是重慶人的叫法。它的別稱有很多,紅薯、蕃薯、番芋、山芋、甘薯等都是它的名兒。夏季的巴東丘陵,田野裡的綠色一半來自田里正在旺盛生長的水稻,另一半來自坡上土裡開始匍匐蜿蜒的紅苕籐蔓。紅苕的葉子很像一隻隻大大小小的狗耳朵。風起時,陽光下一大片泛著油油光亮的狗耳朵像一片綠潮起伏搖顫,甚是好看。在那綠潮中可能還夾雜了高出紅苕籐蔓的纖纖綠草,和比較矮小、隱藏在紅苕葉子下面的蔓生的野草。它們在風中跟著大片綠色狗耳朵的整齊的律動也很招人喜愛,可是誰讓它生錯了地方長在了農人的地裡呢。為了避免野草與莊稼搶養分,農人將用一雙勤勞的手盡可能地把它連根拔除。在沒有現代化機器幫忙、連除草劑小林都還沒聽到過的年代,手指頭沾滿泥土、指甲縫裡也嵌滿泥土扯紅苕草、扯秧草(為水稻除雜草)都是農家人必做的農活。

    許多人家的農活都比小林家前一些,二伯父家也是。大半個上午的揮汗勞動中,小林看到梅子大姐在松地,她的男朋友在來來回回挑糞施肥。他們家紅苕地的雜草前兩天二伯娘和梅子大姐就清除掉了。

    張家表叔和柳家表嬸先後在路上遇到小林父女,不約而同略帶羨慕地對小林父親說:「你家大姑娘要上鎮中了,有出息喔。」父親臉上沒什麼表情,說:「還不曉得學費在哪裡呢。」小林聽出父親不像前幾年那樣鮮明地不支持女娃讀書了,可是也並不樂意讓小林繼續讀書。當然小林知道他也不能不讓她讀下去。她考都考上了,人家沒考上的有錢還讀不成呢。不讓讀小林的母親會不依他,說不定以此為理由就要把孩子帶走。父親的這點心思,小林是懂的。看看二堂姐馬上讀高二了,田地裡的活兒基本不沾手。如果小林也這樣,妹妹弟弟和父親會怎樣呢?再過半年,小林就滿14週歲了。如果不唸書了,不單不用籌每學期的學費,再過三兩年還會有人給介紹來個年富力強的小伙,不僅可以幫父親挑水、挑糞,其他力氣活也可以讓小林姐弟少幹點兒。這樣的前景別說父親嚮往,小林有時也心動哇。小林的身高跟家裡那挑適於成年人使用的水桶和糞桶還差著一截,因此挑水、挑糞的活兒總是父親獨自承擔著。

    好不容易一個完全清閒的下午,父親沒有安排農活,妹妹弟弟都尋玩伴去了。畢竟立秋兩個星期了,暑熱的氣息正悄悄走遠。太陽已經轉戰到西山頂上,空氣十分清新。向院壩外望望,各種樹葉的深綠泛著光彩,小林很陶醉這寧靜的鄉村黃昏。小林在收拾六年級的書本。她要把母親買的、背在背上像日本人穿著和服一樣的藍色人造革書包留給妹妹。這個書包有點舊了,稜角上也有些磨損,但是妹妹會順理成章地接過去用,就像當初接過小林的那個黑布書包一樣。不管穿的用的,只要還能穿能用,妹妹撿姐姐的,弟弟撿哥哥的,這是農家的傳統。但是叫弟弟再接過姐姐們用過的書包,他可就不那麼樂意了。這也就難怪他把個學前班上得是有一天沒一天,父親也懶得跟他較真,樂得有小跟班給他做幫手。

    小林將鋼筆吸滿墨水裝進文具盒,再把新書包打開,把文具盒放進去,她要為全新的學習作好一切準備。小林盯著那個得來挺不易的軍綠色帆布書包,用兩隻手撐開書包的肚子。裡面空間很大,可以裝不少東西。聞著它的味兒,摸摸它的扣兒,又摸摸那長長的背帶,挺牢實的東西。小林覺得母親買的那個和服一樣背在背上的書包有點幼稚,小學生背背它還可以,中學生嘛……這才是中學生所需要的那種書包,她見到的中學生也都背這種書包。小林都不知道當初自己怎麼就那麼果斷和有勇氣的,毫不猶豫地向父親提出要求買這種書包,還一口氣跟他說出那麼充足的理由。父親當時沒馬上表態,但是也沒堅決反對。過了兩個趕場天後,他沒聲響地把這個書包放在堂屋的桌上了。

    在舊書本堆裡翻到一個才寫了幾張紙的本子,小林捨不得丟,想把它放進新書包裡派個用場。突然想起母親,想起母親留的紙條。上中學了,學校離街上的郵局很近,小林可以給母親寫信了。對她說些什麼呢,有多少話要說呢,從何說起呢,小林突然間覺得,給母親寫封信居然有那麼多疑問要解決,心中黯然。她取出鋼筆,在本子上隨意塗塗畫畫,不自覺地把心裡的疑問都寫上去了。小林索性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把自己跟妹妹弟弟幹活的辛苦,把自己的期盼、幻想都寫出來。兩頁紙快寫完,小林筆下的內容基本告一段落,天色開始轉暗,小林該喊妹妹一起去牛皮菜地裡揀菜葉準備豬食了。

    小林在紙的右下方落上日期:1986年8月27日。

    從那天起,小林學會了用筆頭在紙上對著渺渺天空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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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所在的大興,歷史上曾經有過鎮、區、人民公社、鄉這些名稱的數次變更,後來撤鄉並鎮又恢復鎮的名分,所以她要上的大興鄉中學歷來被鄉人稱為鎮中。鎮中的辦學規模是初中三個年級共十二個班級,高中三個年級共六個班級。跟相鄰的同興鄉中、梅江鄉中等校比,它是哥;跟縣中比,它是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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