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0章
    09

    那天父親坐得很直,也沒有總低著頭和在說話時臉紅,小林把原因歸結為母親不在和他內心對母親「到家門口了,都不回去看一趟」的不滿。

    嘎公和大舅娘快速把話題轉移到講述那天事情的經過。在講之前,二人先都遺憾地點評了一句:曉得她這個人啷個氣量那麼小,福分那麼淺呢。

    小林不知是否該慶幸他們來得晚一些。按風俗,四舅娘是在外面走掉的,為了保護四舅以後順利續娶並傳宗接代,堂兄堂嫂們建議把死去的四舅娘停放在了灶房的屋簷下。小林聽到大舅娘這麼說,心裡害怕,儘管剛才走進院壩時眼睛就怕怕地把周圍環境都掃視過一遍,知道那屋簷下現在空空的什麼也沒有,目光卻還是向屋簷掃了一下。

    大舅娘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她接下來的話讓小林更加害怕。她說:「你們沒看見哦,她全身腫脹,臉也腫脹……」

    小林不敢往屋簷下看了。她沒見到那情景,可是她腦海裡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屋簷下的門板上,停放著被一種叫敵敵畏的藥水奪去了生命的四舅娘已經變了形的身體。

    四舅終於停下來招呼小林父子了。他的憔悴、情緒的低沉、眼睛裡的血絲,都是顯而易見的。在小林的印象中,他是個風趣幽默極富有童心的大人。他一直很喜歡小孩,喜歡給小孩做玩具或者提供給他們做玩具的材料。好幾個春節小林都是從他手裡接過最漂亮的公雞羽毛來做毽子的。只要他閒下來,小林姐弟和鄰院的表弟兄表姐妹都喜歡纏他。跟其他大人擺起龍門陣來他常常是談笑風生。除了田里土裡的農活樣樣精通,他還跟那個堂房大哥一樣,有一手做竹器的好手藝,這可是農閒時節尋錢的好手藝。像小林的父親和嘎公,一般人也就會用竹篾編背兜、籮筐、撮箕之類粗級別的竹器,而他們二人打造的大大小小形式各樣的竹椅做工精緻,讓人見到就想伸手撫摸一下感受感受。

    農忙時出雙入對,農閒時在堂屋裡一個切來削去做竹器,一個穿針引線納鞋底做布鞋,他們多像小林聽到的《天仙配》裡唱的那種恩愛夫妻呀。小林覺得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的生活應該像他們院壩邊種的棋盤花和月季花一樣美麗絢爛。誰知道呢,這樣絢爛的花朵,居然那麼容易枯萎而零落成泥。

    婆婆中午去了李姑爺家。回來後,在院壩裡碰到小林父親和二伯娘。小林聽到她先後對他們講了同樣的話:「李姑爺喊我帶個信給你們,金芳的『三朝酒』定在冬月初六。你們看看,送點雞蛋還是送點其他啥東西。提前一兩天送過去,他們好趁早安排。」

    在小林的家鄉,姑娘結婚以後,生下第一個孩子的第三天以後舉行的一種儀式,叫「打三朝」,為此而備辦的酒筵稱「三朝酒」。

    參加儀式的主客為新生嬰兒的嘎婆。小林曾經聽婆婆說,以前那些有錢人家,做嘎婆的都是在幫忙送禮的親戚朋友陪護下,風風光光乘滑竿(轎子)去女婿家的。嘎婆給外孫準備了從頭到腳的穿戴和小方被、毯子及搖籃等,還有給女兒的營養食品:醪糟(甜酒釀)、豬腿、臘肉、雞、蛋、糖等。「打三朝」的核心事項是嘎婆給外孫送背帶。背帶是城鄉婦女們背負娃娃的布制用品。展開的背帶像一隻大蝴蝶,用雙層厚布料縫製,是那個年代有小娃娃的人家居家生活所少不了的。多年後只有博物館和民間收藏家那裡才能夠看得到,成了古董級的東西。

    婆婆跟二伯娘擺了幾句龍門陣。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在說,金芳這個苦命的姑娘,從小就讓人掛在心上放不下,結了婚成了家還是讓人不放心囉。這下好了。她也還是個有福的人。給楊家添丁口(生男孩的意思)了,她那個婆婆娘也不好小看她了。

    金芳姐的婆家住河對門六大隊的某個很遙遠的地方。小林總共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她結婚,第二次是她「打三朝」。小林記得她結婚的那一趟,輪換著抬嫁床的四個男子以及肩挑背扛其他嫁妝的男子,中途一方面為歇口氣兒,一方面為打趣新媳婦,停下來歇了好幾回。在討到新媳婦新郎官敬上的喜煙,順便其他玩笑取樂的人也發到喜煙或者喜糖之後,他們才又吆喝著嗓子重新上路。

    一路上小林一直都想盡可能走得離金芳姐近一點兒,好觀察她的表情和聽見她說話。與別的新媳婦比,她的話不多,不得不說才說。比起十來年中小林所見而言,她卻是活躍的。她的臉在她說話和笑的時候不由自主泛紅暈。她每次笑持續的時間不會太長。儘管她收起笑容的速度很快,小林還是從她的眼角眉間捕捉到她的羞赧和幸福的氣息。

    小林對金芳姐異乎尋常的關注,是打小開始的。實際上,不單是小林,很多看見金芳姐的大人小孩,出於各樣的心理都注意著金芳姐。

    第一次遠遠看見金芳姐與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經過院子當門前的堰塘坎,一起向河邊走時,小林和妹妹弟弟、正華、柳龍菊正在柑橘樹林裡玩耍。正華最先發現。他說了聲:「小林,你們看,是金芳姐!」隔著柑橘樹林和堰塘,他們驚訝的目光追隨著個子矮小、背上橫著山峰的金芳姐和那個高瘦的男子,直到他們的背影看不見。

    在這幫孩子幼稚與好奇的目光中,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像金芳姐那樣駝得厲害的女子,能結婚和生娃娃嗎?後來他們知道這個男子他們應該喊「楊二哥」,是個言語不多、老實本分、大腦和身體樣樣都健康的小伙。只因他家還有個大哥和比他年紀小很多的兩個「小哥」,父親過世又早,家裡窮,很不好說媳婦。

    冬月初六這天半上午,姑母在家等齊了親朋族友,請幾位姑娘小伙小媳婦挑起精心準備的擔子走在前,姑母帶著三表兄和其他婦女兒童老人空手或拿點輕型物件跟在他們後面,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向女兒家出發了。

    醪糟酒釀在兩頭小中間大的大肚子酒罈裡,一個籮兜(籮筐)裡放一壇,正好挑一副擔子。用紅繩縛了腿的公雞母雞挨挨擠擠裝了兩籮兜,也是一副擔子。雞蛋鵝蛋上面放豬腿、臘肉、紅糖白糖,又是一副擔子。還有兩副擔子挑的是嬰兒從頭到腳的穿戴和背帶、小方被等。印有福、祿、壽、喜等字樣的紅紙覆蓋在酒罈的肚子上或籮兜口上,喜慶吉祥的氣氛洋溢在每件物品上。這支隊伍浩浩蕩蕩行進到小林家院子當門的堰塘坎時,婆婆統領著二伯娘、二堂姐、正華和小林姐弟,加入了這支隊伍。

    二伯娘送了一隻自家養的雞,小林的父親趕場天現買了20隻雞蛋,婆婆當然既送雞又送蛋,這些禮都是前一天上午送到李姑爺家去的。

    參加這個慶賀儀式的男客不會太多,尤其是嬰兒的外公不許參加。這是習俗。

    小林走在這支隊伍的靠後面,可以比較完整地打量這支隊伍。

    虧得姑母的操辦和親朋族友的情誼,帶著如此厚重的賀禮去女婿家看外孫,待人向來和藹可親的姑母臉上的笑容愈發顯得慈愛無邊。

    彎彎曲曲的鄉村道上,不快不慢地行進著這樣一支隊伍。姑娘小媳婦和小娃娃穿得花花綠綠,籮筐裡的嬰兒衣物紅紅黃黃,還有酒罈子和籮筐口上印著福祿壽喜字樣的紅紙,與那冬天田野裡淺淺的嫩綠麥苗和灰綠色油菜相輝映,這真是一道很獨特的美麗風景哦。

    楊二哥家中打酒割肉買菜辦席,也早就作好了準備。院壩和堂屋都擺放好了桌凳,人來人往的喜慶氣象為這個泥牆斑駁的院落添了生機。

    看到姑母的隊伍到來,楊二哥急忙放炮仗迎接客人。幫忙的本家兄弟在院壩就把客人肩上的擔子接過來,挑進堂屋,依次擺放。

    「幫嘎婆倒洗臉水囉!」「來上茶囉!」隨著主事的一前一後兩聲高喊,便有一夥人響亮地應答「來嘍!」暖暖的洗臉洗手水和熱騰騰的茶水很快遞到以姑母為首的年長的客人手中。楊家的一些親朋族友則上前觀瞻和品評一溜排開的賀禮。

    喝完茶,姑母及一些客人就迫不及待地走進產婦房間。小林跟著婆婆也進了房間,看見金芳姐頭上裹著毛巾,微笑著坐在床頭。幾位不認識的楊家的客人坐在床邊凳子上,見姑母一行人連忙起身讓座。一個婦女把臂彎裡的嬰兒遞到姑母手上,嘴裡說著,叫嘎婆好好看看,多結實的娃娃哦!

    姑母把繡著福、祿、壽、喜字樣的胎帽戴在小外孫頭上,慈愛地念叨著「長命百歲」「富貴雙全」等祝福辭。接著大家仔細瞭解產婦及嬰兒的相關情況,告訴一些哺育嬰兒的知識、經驗,然後擺一些家常龍門陣。

    「來客請坐席!」隨著主事人的招呼,客人紛紛入席。爐灶上蒸籠裡大廚師的八菜一湯陸續上桌,客人們邊吃邊對某些菜做些簡單的品評。飯後客人們一邊閒聊一邊時不時地剝花生胡豆或嚼紅苕干。

    小部分家中實在抽不開身的客人,半下午時告辭回家了。二伯娘說她忙,二伯父不在家,再說小林姐弟三個加二伯娘母子三個,人太多主人家不便安排住宿,小林姐弟便跟著二伯娘母子一起回家了。金芳姐的婆母帶著兩個婦女送行,她們把兩個紅蛋和一張毛巾送到二伯娘和小林手上——來祝賀的客人回家時,主人家要每家送兩隻煮熟的、蛋殼被染紅的雞蛋和一張嶄新的毛巾,這是習俗。

    小林雖然回家了,思想還留在熱鬧的地方。她知道,到了傍晚時分,金芳姐家院壩和堂屋的桌子上便擺開了宵夜。客人們吃完宵夜後,擺些龍門陣,金芳姐的婆母安排客人洗臉洗腳,然後歇息。這樣多客的晚上,主人家要把客人分散安排到附近各本家人的家中,以及要好的鄉鄰家中。

    以前小林總覺得金芳姐很不幸,跟許多人一樣一直用同情的眼光看她。而今,結婚儀式如果還不能說明什麼,那麼,如此風光和體面的「打三朝」儀式,足見婆家娘家都是疼愛她喜歡她的。兒子也生了。母以子貴,小林覺得她算得上個幸福的人吶。

    春節前夕,母親回來了。她買了布,請來孫裁縫給小林三姐弟都做了新衣裳。一身新衣裳,讓小林姐弟在夥伴面前時不時地眉開眼笑。

    大年初五,父親母親跟二伯父商議後,把婆婆的八十大壽提前三個月辦了。婆婆身體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生了一回病後,開始在兩個兒子家吃輪供飯。當時婆婆在小林家,酒席在小林家辦。

    親戚差不多到齊時,當姑娘時基本不走親戚的金芳姐也來了。同來的當然還有楊二哥和他背上背帶裡的小娃娃。

    小林湊過去,看見金芳姐給婆婆送的是炮仗、掛紅的布、做衣服的布和一網兜雞蛋。這是當時送壽禮最厚重的規格了,跟姑母、李姑爺家送的差不多。一番客氣的讓座後,金芳姐坐在婆婆和姑母旁邊,她背上的山峰快抵到牆壁了。婆婆和姑母的懷裡都用圍裙籠著烘籠烤火。小林聽見金芳姐說了好多暖心暖肺的體己話,說得婆婆和姑母都露出慈愛的笑容。小林發現金芳姐幾乎完全沒有過去的靦腆了,她居然能說那麼多話,還說的那麼在理。她們三個人坐在一起擺談的情景是那天人來客往中最感動小林的畫面。小林突然覺得有些慚愧,自己長這麼大,好像從沒對婆婆說過那樣暖心暖肺的話。

    小林從來沒聽說婆婆的娘家在何方,娘家還有什麼人。也許隔得太遠,也許像大人們常說的那樣,「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認不到」,娘家的後輩子孫與她早不來往了。婆婆的親戚太少,連小林他們在內只有不多幾桌人。

    席還沒散盡——李姑爺那桌客人還在劃著拳說著酒話,母親收拾好東西就出門了,沒讓父親也沒讓小林姐弟送她。

    一年半載後,母親又回來一趟。那天父親趕場去了,不在家。母親請來了照相館的人,給小林姐弟拍照。小林跟妹妹都正好穿著過年做的衣服,站在院壩邊柳家的柑橘樹前,留下母子四人最早的合影和小林姐弟三人最早的合影。由於照相機旁邊有很多追蹤而至的看熱鬧的大人小孩在說說笑笑,由於長久不跟母親在一起相處帶來的陌生、隔膜,由於生產隊裡表叔表嬸平日裡議論母親的一些話在耳邊迴響,父親抱怨母親的一兩句話也在心裡刺下了印記,鎂光燈一閃所記錄下的四個人的表情是各不相同。小林的表情最奇異:小林臉上有不滿和傲氣。她十分不樂意母親安排他們在這一圈人目光的注視下來拍這個照片,可是她無力反對。

    母親說她今後想小林他們的時候可以看看照片了。

    小林開始上六年級。一天母親回來給了小林一隻新書包,當然人很快就走了。書包是藍顏色人造革的,新式、洋氣,可以單肩挎,也可以背在背上像日本人穿著和服。小林愛不釋手卻又生怕被老師同學看見,尤其不願把它背在背上招引別人的目光,進出教室都藏著遮著。因為怕他們心裡想或者嘴裡說:她家不是很窮的嗎,怎麼又買了那麼漂亮的新書包了?

    母親又在一個趕場天回來了。父親當然也趕場去了不在家——大興鄉每逢公歷3、6、9為趕場天。不知從何時開始的,每逢趕場日父親必去趕場。母親早摸準這個規律,也摸準了父親每次趕場不過十二點鐘是鐵定不會回來的。母親回來時,如果父親中途回家,不知又會發生怎樣的戰爭,小林一開始很擔心這個。漸漸地悟出規律後她就消除了這種擔心。

    母親跟小林三姐弟和婆婆說會兒話,特別叮嚀小林一定要學習努力,一定要考上初中,一邊把自己手腕上的手錶取下來給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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