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8章
    「娃娃些多乖的,放學回來打豬草,扯紅苕草,多勤快喲!比起我們家娃兒,懂事多囉!有啥子想不開的塞?」

    「眼看娃娃都那麼大啦,還苦得幾年就出頭囉?想開點兒。」

    「大家都有不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以後改!看在娃娃們面下,不要吵了,和和氣氣過日子……」

    ……

    整個勸解過程中,小林姐弟專心致志靜靜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變化,基本上不哭了。可是一當聽到勸解的人把話說到他們身上,可不正說到傷心處了,便忍不住又一陣唏唏噓噓,哭的哭,抹眼淚的抹眼淚。

    有李姑爺的主力斡旋,再輔以幾位熱心腸鄉鄰的多番勸解,經過漫長的曲折和反覆,世界頂尖級別的家庭恐怖內戰漸漸偃旗息鼓。互相攻擊謾罵、互相傷害對方所遺留下來的互相的戒備和敵意,卻掛在他們的眼角眉梢,存在他們的呼吸和說話的氣息裡,不知要幾天後才能徹底消去。小林不能斷定,他們此番的戒備和敵意,會不會延續到下一場戰爭的再次爆發。

    小林所在的村小原本有五個班級,從小林他們這一屆小學生要念六年開始有六個班級。每個班級一間教室,加上一間教師辦公室、一小間離家最遠的老師的午間休息室、房頂以稻草為蓋的男女廁所和一個純泥土的操場,就是小林的村小的辦學規模。沒有圍牆,當然也沒有校門,學生一般從三個方向走進操場走進教室。鄉民可以經過操場的一條邊去自家田間,也可以通過從操場後面一條邊上傾斜的上坡路去山坡上做農活,或者去往山坡另一面人氣也很旺的那一長排平房裡。那裡有小娃子們最怕進的本村的醫療店,也有讓跟小林姐弟一樣經常肚子餓的孩子眼巴巴盯著捨不得離開的代銷店,以及村長的辦公地、村裡的學前班等等。

    小林的一年級、二年級班主任(當然兼任了語文、算術、思品、音樂、體育、圖畫等課表上所有科目的教學),是小林生產隊裡後面楊家灣的人。她叫楊曉淑,不滿20歲年紀。她的母親和她、加上汪家表嬸和小林的母親,就是當初一起去燃燈山腳下挑梨子賣的「四人幫」。楊老師那秀氣的臉型、一頭秀美的長髮、高挑的身材,加上她有知識有文化,讓小林覺得她是小林見到的最漂亮的姑娘。

    小林上三年級時,妹妹開始上一年級。從那個時不時要為它心驚膽戰的家中出門,上坡下坎,即使晴天裡徒步快走到校也不少於半個小時。在那條長長的彎彎拐拐的上學路上,小林姐妹時不時會遭遇曾迪友慫恿其二姐、其表兄妹們及正華、張家兄妹等人孤立她們。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心血來潮,突然停下行進的腳步轉過身來,用手指著小林姐妹向隊伍中吼出一句:「哎——,她們家媽跟老漢兒昨天又吵得凶死了。不要跟她們一起走!」或者說一句:「她們家媽昨天又跟我們大舅娘吵架,不要理她們!」小林和妹妹知趣地也無可奈何地在一群小孩怪異的目光中慢下腳步,落在一行人後面一段距離。

    一到學校,小林覺得自己像一條小魚兒游進大海。一個可惡的學習差得一塌糊塗的曾迪友既不能把水攪渾,更掀不起什麼大浪,她早把那個惡霸帶來的不愉快丟到十萬八千里之外。何況小林有王成淑、楊帆等比較固定的玩伴。正華做了小林他們班的班長,小小的小林認為那理所當然——他是男孩嘛。

    小小的鄉村小學,在小林卻是比生產隊的幼兒班廣闊得多的天空。那個年代的小學生,課餘的休息時間總是充裕得很。晴天,教室的屋簷下,操場上,東一堆、西一撥的學生,男孩玩男孩的遊戲,諸如鬥雞、滾鐵環、抓小偷之類,女孩玩女孩的遊戲,比如挑花棒、跳繩、跳皮筋之類。男孩的比較野,容易弄傷人;女孩的相比之下顯得斯文。

    操場上的遊戲性別界限相當分明。即使站一排或圍一圈擺龍門陣閒聊,也男歸男女歸女。偶爾才會有一兩個特別想要譁眾取寵的「異端分子」暫時混淆一下性別界限,男孩衝到女孩堆裡踢幾腳毽子或跳幾下繩,女孩屈起一條小腿、一隻手提著褲腳、用另一隻腳跳著,像獨腳獸一樣,闖到一支男孩隊伍裡,去跟他們較量幾下誰的膝蓋頭硬。這一兩個「異端」的行為,通常會引來大範圍的關注。許多人會暫時停止自己的遊戲活動來觀望,甚至一邊吆喝一邊跑過去圍觀。

    小林跟夥伴們尋一塊地盤比抓子兒、踢紙毽子、跳皮筋……紙毽子小林一口氣可以連踢三五十個甚至更多。小林抓子兒最弱,總輸。越輸越想練抓子兒。

    跳皮筋是小林的驕傲。這個遊戲有三個夥伴就可以順利開場。嘴巴裡方言音夾著普通話的音,一起歡快地念著早就滾瓜爛熟的兒歌:

    「黃葛樹,黃葛椏,黃葛樹下我的家。我家有個好姐姐,名字叫做馬蘭花。馬蘭花呀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

    按著大姐姐們流傳下來的規矩,小林的踝關節部位勾著橡皮筋熟練地繞來繞去,腳步有節奏地歡快跳動。小林跟夥伴們一遍一遍念著兒歌,腳下沒有失誤同伴就沒有資格叫停,只能站在兩端繃皮筋為小林歡快的跳躍服務。有那麼一兩回,小林的跳皮筋的本事似乎發揮到極至,皮筋從同伴的腳踝一級級持續向上,繃到膝關節、腰骶、腋下、脖頸、頭頂,最後兩個同伴伸直雙臂將皮筋繃在手指頭上——這是跳皮筋的最高一級。如果這一級順利過關,皮筋只好返回腳踝處開始新的輪迴——在同伴的唏噓感歎聲中,跳出一身臭汗的小林都有點喘不勻氣了,但是卻讓皮筋順利地重返同伴的腳踝間。小林覺得當時自己臉上忍不住的笑容和神氣、得意,是誰都可以一眼就看出來的。

    沒有人嫌棄久晴的操場上腳下會揚起沙塵。

    08

    從家到村小的路可以說成是兩條。一條是小路,泥土路面。一半路程是沙土,另一半路程是黃泥巴(黏土)。黃泥巴路面一旦下雨路面就滑膩膩溜溜滑。不管大人小孩,稍不留神就會毫不客氣請你摔一跤,讓你的衣服褲子和兩隻爪子都糊滿黃泥。連下兩天雨路面就會變得跟村小的操場一樣,腳背都能陷進爛泥裡。而跟村小操場不一樣的是它還濕滑無比,因為村小的操場是沙土,而此間土質是黏土。另一條稱得上是大路。因為路面上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經被嵌上了一塊塊石板,腳踩在石板上是不易滑倒的。附近二隊和同興鄉的人們去大興鄉趕場要在這條路上走很長一段。

    小路泥濘,但是近;大路好走,卻很繞遠。小林姐妹上學時間遲,很難下決心選擇走大路。沒有像柳龍菊和曾迪友他們穿的那種高筒的雨靴,只有那破舊的塑膠解放鞋。走小路摔一身泥在水田邊洗兩下就算,沒啥大不了,只要不滑到田坎下面水很深的水田里。那是小林害怕的。

    下雨天,窮人家是難得有完好的正規雨具的。小林家有兩個斗笠,其中有些破損漏雨的那個是小林上學放學途中的雨具。另一個斗笠是父親出工幹農活時要配著蓑衣一起用的。妹妹上學後,添了一張長方形塑料薄膜。兩隻手揪住兩個端點用手肘撐開塑料薄膜,像披風披在後背上擋雨。比身高長出來的一截正好折過來遮擋頭頂的雨。前襟和膝蓋那一片多少還是要打濕一些。無風時此物多少是擋些雨的,颳風時它基本喪失功能。小林和妹妹憑各自興趣在雨天交替使著這兩樣雨具。父親後來買了一把很摩登的折疊式自動傘在趕場時用,不用時他都寶貝在他房間裡。小林姐妹盼星盼月般盼父親能恩准她們打那把傘去上學,不過他一直擔心小娃兒不注意就會弄壞。

    一連幾天下雨,老天爺吝嗇地收回了小林他們盡情玩耍的自由活動空間。哪只腳先踏進操場,那隻腳可能就一下子看不到了,被表層濕軟的爛泥掩住了。辦公室的老師和兩個班級的學生必須走那操場經過,因為廁所不在他們那邊。這種天氣,小學生們多半只得憋在教室裡搞點兒小把戲、擺擺龍門陣。也有的來到屋簷下擠靠在牆上,望著一片泥濘、深深淺淺佈滿腳印的操場說說話解悶,說不定偶爾可以看到三兩個超級調皮搗蛋鬼在那片沼澤地裡玩稀泥大戰。

    對於小林,久雨不晴的校園裡的生活也比在家過得放心、開心、舒心。抓子兒不玩了,挑花棒也不玩了,那就兩個或三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擺龍門陣囉!你一言我一語,從偷油婆(蟑螂)說到月季花,從柑橘花說到毛毛蟲,從怕不怕死人說到怕不怕死鬼……話語間可以毫無邏輯聯繫甚至毫無關聯。凡知道的、一知半解的、理解的、不理解的、好奇的、感興趣的,沒人強爭誰對誰錯,嘴巴張到哪兒說到哪兒,絕對充分地發洩說話的快樂表達的快樂。

    無忌的玩樂,沒有留給小林好的學習成績。有那麼一個晚上,也許是白天母親正巧碰上了楊老師,楊老師把小林的學習情況洩了密,母親叫小林翻作業本給她看。本子上一次二十幾分的成績惹火了她。

    母親幾乎聲嘶力竭地教訓道:「你不好好讀書是沒得出息的!我媽連二年級都沒讓我讀完,拿棍子把我從教室打出來,我一輩子都記得!」

    盛怒的母親讓小林體嘗了一回黃筋棍的滋味。母親憤怒的樣子小林向來害怕看,學習好了有啥好處小林不知道,但學習不好讓母親如此生氣總歸有她生氣的道理,小林決心多用點心思唸書了。

    好一段時間裡,鄉廣播站的廣播員歌曲放得少了,天天亮著嗓子向鄉民們大力宣傳栽種和改良桑樹、科學養蠶的相關知識,號召各家各戶走勤勞致富之路。

    一個新的春天來到丘陵山岡。

    生產隊裡大多數的人家,都從隊長那裡領回即將破殼的蠶種,數額有多有少,是自己預先登記好的。幹勁大、信心足或者人口多勞動力強的人家,第一季就買整整一張,比如隊長家。小林家養了半張。

    從蠶寶寶現身那一刻起,三雙幼稚的眼睛就好奇又無比欣喜地盯住了它們。大人們見他們那樣感興趣,趁機做思想動員:「你們三姊妹,都勤快點兒。摘桑葉啦,換蠶沙啦,以後還有洗蠶簸箕啦,都跑快點兒。等繭子賣了給你們三姊妹買李子呀、葡萄呀、梨子呀。賣得好呢還給你們做新衣服。」

    只要小林姐弟雙腿跑快點兒、手腳麻利點兒,伺弄好他們喜歡的這些蠶寶寶,就可以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穿到新衣服?高興得小林他們有點不敢相信。

    小林和妹妹很快跟大人學會了摘桑葉、喂桑葉、換蠶沙,一件件做來都是開心快樂、很新奇也很興奮的事兒。蠶兒很快地脫了一件又一件外衣。最後一件衣服脫掉後,食量大得讓小林姐弟對著架子上排列整齊的蠶簸箕裡胖乎乎越來越可愛的傢伙們一邊驚歎一邊伸舌頭——上學前和放學後,小林和妹妹(有時弟弟也得跟上)得花更多時間背著背兜去田邊地邊摘桑葉。起初的兩年,桑樹普遍沒有嫁接,葉子多半像剛會走路的娃娃的巴掌大,顏色暗淡無光,摸起來還糙手。根本沒有後來那種可以比大人的手掌還寬大、又嫩綠又油亮光滑的良種桑葉,看著就喜人,採摘起來當然就更快。一家五口人吃飯,只有四個人的土地,桑樹相應也少。摘桑葉成了小林他們的為難事,在急於趕去上學的時候更是叫小林有些頭疼。

    桑葉的原因,再加上細心程度、養蠶技術及最終鄉蠶繭站的人認定繭子等級時有很強的主觀隨意性等諸多因素,養蠶所得收入完全沒有讓小林家脫掉貧困的帽子。

    養了一季的蠶,最後一批蠶繭賣出去了,總共賣了幾個錢,大人們並不對小林他們說。據小林和妹妹在一起推斷,他們是怕露了財,小林姐弟會經常纏著他們兌現當初的承諾。特別是父親,生怕小林姐妹問他要鉛筆啦直尺啦橡皮啦。有多少回小林唯一的一支鉛筆短得握不住了,他還沒把新的鉛筆買回來。他虎著臉埋怨小林姐妹把筆削得太勤。

    養蠶的收入怎樣,小林是從他們零零星星的爭吵中去判斷的。買李子吃,是有過一兩回的。至於做新衣服,那是第二年或者第三年的初夏,春蠶的繭子全部賣出之後。那年的豐收,也得利於母親已經進了鄉里的服裝廠一段時日,有了一幫姐妹。姐妹們各有一張或大或小的關係網,母親在蠶繭站裡便有了熟識的人。父親將繭子背到鄉上,由母親去賣進蠶繭站裡。

    母親帶著她的縫紉機進了鄉里的服裝廠,交了投師費,跟著師傅學裁剪、學做衣服,吃食堂,住集體宿舍,過上了「工人」的生活。母親做夢都想當工人,成為「領導階級」。還在做姑娘時,有遠房親戚就跟小林的嘎婆提起過出去的事,但小林嘎婆認為,一個姑娘家,不宜跑那麼遠。母親時常跟朋友說她的母親沒有放她一條好的生路。

    除了農忙季節,母親平時基本脫離農業生產。她不在家的時間多了,跟父親的戰爭次數就少了,不過小林姐弟肩上的家務活兒、農活兒漸漸多了。

    三年級教小林班的老師姓汪,是個又高又瘦、很嚴肅的先生,年齡在四五十歲間。個子高加上他多年的埋頭工作,背有些彎。小林相信自己沒給他留下過什麼好印象,因為自己學習成績沒什麼突出的,卻經常遲到,有時候還遲到得很沒譜。

    比如,哪天下午老師臨時有事情,兩節課就砍掉第二節課。這小林哪裡得知。聽見教室裡鬧哄哄正想趁亂快速鑽進教室,誰知那拎起書包帶把書包往肩上一撂、放學沖得最快、真名叫馬洪但歷來就被喊成「螞蝗」的高個子男生,險些在門口跟小林激烈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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