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電話亭裡——被一層玻璃所包裹住,注視著城市的風景給我的母親打電話;每一次都是這樣,電話把我置身在城市的聲音傳播到了小鎮的機械廠的值班室,值班室的聲音之後就是一陣漫長的空白,我可以聽到機械的轟鳴聲,小鎮機械廠的轟鳴也會傳到城市,然後,我的母親來了,她對電話的那種期待我可以從她聲音中感受到,每一次她都以同樣的方式,同樣的聲音急切問我:「我的甘兒,你好嗎?」
那聲音似乎在撫摸我,撫摸我的身體,通過電話線來撫摸我的身體——在這個世界上,我感受到的一種真實的撫摸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發生著,這是我活在世上的親密關係,所以,每一周,我都要往電話亭裡去跑,母親,我已經習慣了在電話中聽見母親喚我甘兒,在我的人生尚未進入到更複雜的人性之前,只有母親喚我甘兒的時候我感覺到了還有另外一個家,與我有千絲萬縷般的聯繫。
當然,每一次除了聽見母親喚我甘兒之外,我還想聽見母親的咀嚼之聲,她對生活之味的咀嚼會讓我在電話中清晰地看見機械廠原始古老的機械,母親穿著工作服,工作服上積存的油漬厚厚的,使母親的咀嚼之味發出機器的味道,我還會清晰地看見我的父親,每當提到我的父親,母親的咀嚼之味就會變得那樣辛酸,她好像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發瘋了,她的聲音變得低沉,父親,父親,他在與母親生活在他們不盡的惡夢之中,因為這惡夢始終存在著——我的母親習以為常地承擔了她的遭遇。每一次掛斷電話時,母親都會說:「甘兒,我的甘兒。」
是的,我叫甘兒,我就是那個年僅19歲的女孩甘兒。我掛斷電話之後匆匆忙忙地回到麵館,我手執盤子,麵館中永遠飄拂著一種濃烈的紅辣椒香味,它有時候會讓我想起母親的聲音來,母親的嗓音之中有一種辛辣之味,這也許就是母親的人生。
「小姐,請給我一碟辣椒油來……」一位男士喚著我,他30歲左右,頭髮油亮,一邊打著手機,那個叫手機的東西,是我看到的最小的電話,看不到電話線卻可以通電話。
我想,如果我有一天能夠用上手機,我就可以在所有的時刻,與我的母親通電話——然而現在這卻是癡心夢想,那個稱為手機的小東西還不可以進入我的生活,我所掙得的錢還不可能讓我的手心握著那小東西。然而,從此以後,我就經常幻想那個小東西。
母親,母親,我端著盤子時希望我能盡快忘記母親,我抬起了頭,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她坐在角落,在她懷抱有一隻金黃色小狗——她的手正在撫摸著那隻小狗的黃毛,她一邊撫摸一邊看著我,她三十歲左右,披著一頭金黃色的長髮,這長髮當然也是染的,我對頭髮已經有判斷力,我以為她想喚我去為她服務,我走過去,她對我輕聲笑了笑,笑聲擦著了狗的皮毛,她說:「你多大了」,「哦,19歲了」……
她要了一碗麵條,我為她服務的時刻她部慢慢觀察我。她很漂亮,儘管化了妝,但她是漂亮的,我看見漂亮女人感到很害怕,所以,面對她的目光,我有些拘謹。
在這樣的時刻,母親的形象消失了。她的形象注定要消失,因為我是麵館侍者,每天出入麵館的人那麼多,我要迎客,為他們服務,然後再送客,母親注定要在我的面前消失。
只有讓母親消失,我才會穿行在麵館之中,一個人穿行的世界是這麼窄小,我已經懂得穿行的意久,從穿行斑馬線開始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掌握了人世的意義,生命是在穿行之中開始的,生命是在穿行之中尋找到金錢的。
錢,我想有許多錢,等我有錢的時候,我要讓我的母親也有錢,讓母親不要再到機械廠上班,讓可憐的父親停止賭注,讓我的生命有色彩,想到色彩,我就會想到彩虹,也許彩虹是我看見過的最絢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