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64章 土爾吉的餘生只剩下了為陣亡戰友守靈的使命 (3)
    我們士氣大振,我剛一轉頭,一個鬼子兵的刺刀朝我的腰部刺來,我本能地來了一個『防下刺』,順勢一槍托打在他的下巴上,只見鬼子的牙齒和下巴都被打飛了。他的慘叫立刻引來另一個鬼子的注意,他們向我衝來,我急忙朝後退,沒法,我的後腦勺沒有長眼睛,被躺在地上的屍體絆倒了。就在敵人的刺刀向我刺來的瞬間,一位河北籍的叫王有貴的戰士用槍托打在一個鬼子的臉上,鬼子一個後仰倒在地上,我趁勢向左邊的空地一滾後火速翻將起來,一個跨步騰出後腿的全力,一飛腿踢在鬼子的頭部,鬼子立即倒地,我一刺刀朝他捅去,他來不及哼一聲就一命嗚呼了。」老陳頭一個槍刺的動作定格在孩子們好奇的眼神裡,男孩子們個個張著大嘴,彷彿想把這些過癮的事吞掉一樣。後來老頭在接受《鳳凰衛視》記者的採訪時將這一戰例的講述發揮到了極致。

    老陳頭平日愛喝一點小酒,酒後就樂呵呵地對土爾吉說:「老夥計,你知道不,我琢磨來琢磨去,我為什麼會離鄉背井?」說完就像老師考學生那樣盯著土爾吉。土爾吉說:「這還用問,還不是為了你的撣族妹妹。」「老夥計,你只說對了一半。」老頭拿著酒杯反覆在手裡摩挲,用醉眼矇矓的神態看著酒杯說:「你只說對了一半,這跟我的名字有關,你看,遠行,遠行,哈哈,的確如名字那樣遠行了,而且一行就是六十年。」他鬆散的目光像是在揣摩自己的判斷,想從「失誤」的名字裡找到落葉歸根的幻想。

    老陳頭每每在酒後會重三倒四地重複這句話時,土爾吉就會幫他續接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嘿嘿,土爾吉,這跟你們佛教裡說的那樣,生命的行蹤是命中注定的,這個命定是無法避開和繞過的。藏族老哥,認了吧,就像你為了陸曉慧不也留在緬甸了嗎?」說罷他倆會哈哈哈地笑個不停。記憶裡一輩子難滅的話題,在老兵的血液裡循環著。土爾吉從來不辯駁陳遠行的分析,每當他說到此番情景後,土爾吉會陷入某種悲涼的情緒中。老陳頭和所有老兵協會的戰友無法獲知土爾吉內心真正的隱秘,他的不多言不多語讓他們不太容易走進他的內心,他們對他的普遍評價是,這位來自川西高原的康巴人是個沉默寡言樂於助人的踏實人。

    抗戰勝利後,土爾吉和陸曉慧的關係只處在戀愛的前奏階段,靦腆的他即使對陸曉慧是愛在心尖尖上,但仍然是沒有勇氣去向她表白的,像騰沖四周的溫泉,下面熾烈而奔湧,能量巨大,但表面卻平靜如鏡,除了一連串向上冒的氣泡外,它是不足以影響女人的視覺和感覺的。

    戰爭結束了,美麗的伊洛瓦底江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在江上游南坎的一個黃昏之夜,散發出一種男女因戰事久違了的春情,土爾吉和陸曉慧兩人相約來到醫院東頭一排高大的狐尾棕下。一棵棵狐狸尾巴一樣的棕毛在無風的夜裡耷拉著,同土爾吉一樣靜靜地等待著陸曉慧的一錘定音。那一刻土爾吉幾乎聽見了自己心臟劇烈的跳動聲。陸曉慧卻如平常一樣落落大方,談話往往以她的主動開始,她告訴他家裡來信要她留在緬甸。還說日軍佔領緬甸的時候,父親經營的華僑農場被戰火毀於一旦,現在要重新打理家業,她要去巴默的華語學校當教員。聰明的陸曉慧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因此不太著急地吊他的胃口,暗含深意地說:「你是佛教徒,如果能留在巴默是幸運的,那裡有佛塔和寺廟,我們這些戰友還能常常見見面。你說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素來心知肚明的土爾吉卻在最為關鍵的時刻掉鏈了,居然沒有明白那就是陸曉慧對愛情的含蓄表白,他不知道多數漢族姑娘對愛的表白是繞著彎子說正題的。而康巴人的愛情觀是直白的,甚至是用行動來代替語言的。

    約會前土爾吉憑借同貢覺措約會的經驗為他和陸曉慧見面設計了這段對話:他認為陸曉慧會像貢覺措那樣問他,「土爾吉,你覺得我什麼地方讓你心動呢?」接下來他會像藏地口才較好的男人一樣以說唱的形式來表達對她的愛意,他會說,「你頭髮飄逸,勝過內地的絲線;你明眸傳神,勝過九眼寶石;你玉牙皓齒,勝過白螺寶塔……」這樣一問二答,愛情就順理成章了。但意外的是,陸曉慧要說的那句話「土爾吉,你覺得我什麼地方讓你心動呢?」遲遲沒有問及,對不上套路讓他有些發懵,甚至有些心灰意冷,心想,陸曉慧對他大概只是一般的朋友。

    後來他才明白陸曉慧此番話的用意是,用佛國的信仰加上她的愛情就能把他留在緬甸。而他當時是這樣想的,決意留在巴默是為了替那些永遠長眠在異鄉的戰友守靈,如果能得到陸曉慧的愛,那更是天上掉「金磚」的事。

    土爾吉的心臟怦怦怦地劇烈跳動著,只覺得腦袋刷地一下變大了,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像康巴男人一樣,衝上去抱住她,像抱住貢覺措那樣一下把她平放在地上,一切的驚恐、愛意、畏手畏腳都在頃刻間用身體的力度來表達,但萬一嚇得她大聲尖叫起來怎麼辦?那醫院裡來解圍的男人不把他打死才怪?這一冒險不是雞飛蛋打了嗎?在與異族戰友聊女人時,他才明白不同民族間男女表達愛的方式是有差異的。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明顯地困難起來,手心冰涼涼地出了冷汗,那一刻他用僵硬的表情對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話。

    然而他的笑而不答也是令陸曉慧萬萬沒有料及的,她的心涼了半截,後來她的女友毛老師告訴了土爾吉她當時的感覺,轉述說:「哼,這個土爾吉,平日裡比誰都聰明,到了關鍵時刻卻撂挑子。也許他只把我當成一般的朋友了。」

    在本該是一個心潮澎湃的臨別之夜,土爾吉的反應卻過於平靜了。「你上來抱住我不就一切都成了嗎?看你那熊樣,傻瓜!」她心裡狠狠地罵道,但並沒有任性地放棄,而是從衣兜裡掏出一張預先準備好的紙條塞進土爾吉的手裡,說:「記住,以後有機會來華語學校看我,這是地址。」說完轉身快步朝亮著煤氣燈的醫院走去。

    陸曉慧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的那一刻他卻突然想起了貢覺措,想起他同貢覺措在初次獲得愛時的那種不需要太多表白的默契,他頓時感到男人身體內想要獲得的某種溫暖和快感唯有貢覺措能給他。那種感覺「牽」著他的情緒恨不得立刻駕著閃電飛臨她的身邊。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萌生了要回熊朵草原去探個究竟的想法。記憶裡立刻閃現出她被舅舅的幫兇綁架時一番撕心裂肺的豪言,「聽我的,土爾吉哥哥,快跑呀,這輩子我是你的女人,下輩子仍然還是你的女人。你走後我就去當尼姑,就是死也絕不嫁人。」

    在那段隔三差五地想起貢覺措的時間裡,那番貢覺措訣別時令土爾吉既興奮又心碎的誓言,再一次催促他不顧一切地踏上返回家鄉的途程。出發前土爾吉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只要能知道貢覺措的哪怕一點點消息,我都心滿意足了。」

    經過一個月後的長途跋涉,土爾吉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上家鄉的土地。他首先來到從前貢布帶他去過的措拉村的占堆家,他向占堆講訴了他倆參加遠征軍的經歷和貢布的犧牲情況。占堆對貢布的遇難深表同情,嘴裡一直歔欷不已,不時地冒出「啊波波、吱吱吱、英雄、英雄啊!」的感歎聲。出於對已故朋友的懷念,占堆主動提出陪同土爾吉一道去貢布家,將貢布留下的錢財和遺物交給他的家人。在土爾吉的請求下占堆的妻子去熊朵草原打聽貢覺措的下落。

    完成了移交貢布的錢物後的第七天土爾吉和占堆回到措拉村。終於在第九天的日落時分,土爾吉站在村口的高地上等來了自己的結果。一個騎著馬的影子從河對岸的淺山坡上由小變大,在身後太陽的逆光中同時從騎馬人的嘴裡和馬的嘴裡冒出兩股熱騰騰的口氣,隨後他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馬的顏色,「一定是占堆的女人回來了。」他的心臟快速地跳動起來,耳朵幾乎能聽見胸腔裡心臟激烈的跳動聲,感覺心臟已經堵住了喉頭。他等待著消息帶給他的最終選擇,迅速用手緊緊捏住脖子上貢覺措送給他的銀嘎嗚。片刻的工夫,女人在馬上看清了在等待消息的他,女人還沒有下馬他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她去筒嗚山當覺姆(尼姑)了?」

    女人收住韁繩沒有開口直接回答土爾吉的提問,而是等馬站定後面無表情地向他點點頭,肯定了他的設問,隨後翻身下馬朝村子走去。

    「貢覺措信守了自己的諾言,削髮為尼。願三寶護佑她!」不知不覺中淚水模糊了土爾吉的雙眼。任隨風將他的淚水吹化為高原的空氣,他坦然地面對藍天暮色下的星空呆呆地佇立著,直到夜風吹動黑雲在濕漉漉的草地上飛翔遮住了頭上的星星。他對自己說:「土爾吉,返回吧,這是命中注定的事。」

    四個月之后土爾吉便來到緬甸的巴默,尋著陸曉慧留給的地址來到華文學校。剛剛從教室裡走出來的陳遠行拿著備課本在學校的走廊處被他攔住,問道:「嗨,老師,請問這裡有一位叫陸曉慧的女老師嗎?」

    陳遠行詫異地用審視的目光看看土爾吉,問:「請問你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過去在野戰醫院裡的戰友,特意來看看她。」

    「唉,你來遲了啊,兄弟,我是C師一一二團的老兵,我們都是戰友啊,不瞞你說,一個月前,這位姑娘患登革熱病死了。具體的細節你去問問她的好友毛老師。」聽到這一消息後,他便啞口無言,唯有心裡對著自己叮囑了一句,「這是老天對你的懲罰,認了吧!」

    後來毛老師陪伴土爾吉去了陸曉慧的墓地。按照緬甸的習俗他買了一大束蘭花放在她的墳頭上,他沒有為她誦經,而是在長久的沉默中詛咒自己,沮喪的心情使自己欲哭無淚,「命中注定是一個沒有女人緣的人,這是天意,而我卻臆想著衝破天意,當時如果不回家鄉直接跟隨曉慧來到巴默,也許她的災難就大免了。也許……哎,命運是前定的,土爾吉,你錯了,命運裡是沒有那麼多的假設和也許的,認了吧!」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了這番話。

    當土爾吉回頭準備對站在不遠處的毛老師說聲謝謝時,她卻認為土爾吉是替陸曉慧誦完了經,她走過來從挎包裡拿出一份報紙遞給他,說:「這是曉慧在軍報上寫的讚揚你的文章,你的事跡挺動人的,怪不得曉慧在生前老在我面前提到你,說你長得很英俊。」她略微停頓了一下,看看土爾吉,繼續說:「的確長得英俊。你真有福氣,曉慧活著時,我能從曉慧溢於言表的讚美中感受得到,她在等你回來。」說到這裡時她聲音有些哽咽,淚水溢出眼眶,帶著哭腔說:「要是她能等到你來就好了,看看她常常掛在嘴邊的俊男,這是一出愛情的悲劇,土爾吉你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有這麼一個好姑娘深愛著你。」

    當時,土爾吉傻呆呆地站在那裡無言以對,心想,「毛老師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是的,我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這輩子有兩個女人深愛著我,我該知足了。」離開墓地時,他給自己提了一個不高的要求:每年的清明時節,都必須按照漢人的習俗來到陸曉慧的墳頭,為她獻上一大束蘭花。

    在烈日炙烤的泥巴路上步行了約莫四十分鐘,一輛人力三輪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吼聲,當車從老土爾吉身旁擦肩而過時,他才從路旁人們驚訝的表情中判斷出自己差點被車撞翻,「抱歉,我的耳朵聽不見。」他客氣地向車伕致歉,心裡卻責怪自己被今天的高興事興奮得差點要了這條老命。走得滿頭是汗的土爾吉停下步子等車從眼前經過,等三輪車一過便看見陳遠行老頭家的木板屋,屋子的大門是敞開的,大門旁邊的窗戶一側掛著一個小黑板,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筆寫著兩個大字:賣字。這是陳老頭晚年謀生的廣告語。

    老土爾吉走進大門,一眼便看見老陳頭搖著蒲扇美美地仰躺在馬架子上看電視。他順手將挎著的布口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從裡面取出助聽器戴在右耳上,立刻聽見電視裡傳出男播音員的聲音,「這裡是鳳凰播報,欲知詳情,廣告之後再回來。」他走近馬架子大聲喊道:「嗨,賣字的老頭,幫我代寫一封家書。」

    「好好好,」老陳頭以為生意來了,滿口應承笑著轉過臉來看看買主,等他看清來人是誰後,土爾吉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你,你這個老不死的藏人,這麼長的時間都不來坐坐,我還以為你死了哩。」說罷便哈哈哈地笑起來。笑罷,努力用雙手依著馬架子的扶手站立起來,招呼老伴給土爾吉搬凳子。

    「不急不急,等老陳頭自己去給我搬。」土爾吉客套地對裡屋的人說,客套話一完便迫不及待看著老陳頭,「哈哈,老陳頭,我來告訴你一個遲到了足足一個花甲的大好消息。」說著便轉身去拿來布袋裡裝著的信封,正要迫不及待地取出信箋時,老陳頭大聲叫道:「等等,我也給你看看一件遲到了足足一個花甲的大喜事。」他一跛一拐地來到一張七零八落地放著一摞書的長條桌前,從一本書裡抽出夾在裡面的跟土爾吉拿著的一模一樣的信箋紙走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