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48章 羊踩起來的灰塵擋不住追趕的狼 (2)
    這一瞬間讓土爾吉突然想起了貢布,他在密密麻麻的臉蛋中尋找貢布,「嗨,這頭老熊鑽到什麼地方去了啊?」他踮起腳來左顧右看,沒有貢布的半點影子。找尋中拉森上校的講話在他的聽覺裡變得逐漸模糊起來,他的眼光在每一位圍觀者的臉上移動著,沒有看見貢布,「奇怪,他跑到哪裡去了呢?從今天早晨起他就有些悶悶不樂的。難道是遇到了什麼不高興的事?」於是他在人群裡穿梭尋找他。走完圍觀者的圈子他才想起貢布好像說過,等飛機場修好後,他要抽空去瓦澤村的布邛家看看他寄放的兩匹馬。「貢布一定是去那裡了。等集會完後就去找他。」

    拿定主意后土爾吉站在原地等散會,集會按照程序正進行著。此時,從喇叭裡傳來一連串藏漢兩種語言的抗日口號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前方大量消耗,後方大量生產。」「四萬萬同胞聯合起來,絕不做亡國奴!」「誓將抗戰進行到底,終將取得最後的勝利!」聲音響徹雲霄。

    土爾吉站在一個地勢較高的土堆上,從這個高度看去,大部分人的頭頂只齊自己的肩高。場子中央一個梳中分頭的青年人起勁地帶頭呼著口號,他每喊一句口號都將捏著拳頭的手用力地舉過頭頂,他的頭髮像馬頭頂至頸部的鬃毛一樣被用力後的慣性分為兩股,動作猶如在月色朦朧下通神的巫師,喇叭裡傳出他響亮的口號聲,伴隨著響亮的口號聲上萬隻手捏成拳頭一次次地刺向天空,像一支支上槍的刺刀朝日本鬼子捅去。異口同聲交織在一起的聲浪在然打西飛機場上空擴展,這是他長到這麼大第一次感受到人多勢眾的排山倒海的力量,這個力量把整個集會推向了高潮。

    參與到這樣一個能使自己充分愉快的集會裡,土爾吉感受到今日的集會與以往參與過的大****或大活佛講經的差異,寺廟的集會顯得莊重而神聖,自己沒有絲毫的跨越空間;而今天的集會也有莊重的形式,但莊重裡又不失某種愉悅的感受,他感受到了一種互動的參與,愉悅中沒有感到自己的行為冒犯了神或莊重。

    主持人宣佈散會時,一個令所有民工愉快的消息從喇叭裡傳出:「省政府為了犒勞全體民工,特向大家增發四個牛肉包子。一二三四工段的在東口領取,五六七八工段的在西口領取,九十十一十二……」聽到這美妙的消息,頓時讓土爾吉口舌生津,民工們紛紛朝指定的地點以雪上飛一樣的速度一口氣跑向伙房。包子是按到場者發放的,不准代領,故土爾吉很遺憾沒有領到貢布的那份。

    在去瓦澤村的半路上,土爾吉早就吃掉了兩個牛肉大包子。剩下的兩個是留給貢布的。拌和有蔥花的牛肉餡包子格外地香,唯一的遺憾是牛肉包子的油葷不夠,沒有家鄉的包子的油味重,吃到最後沒有一滴肉餡裡的油流在手上,那種意猶未盡的快樂就是用舌頭去舔舐手上的油,「哈哈,那味道,像冬日坐在彩虹上曬太陽一樣舒服。」肉餡的味道將他的思緒帶回了小時候在家鄉過藏歷年的場景。

    藏歷新年的第一天,當土爾吉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阿媽正在把牛肉切成碎末,準備做好吃的吐巴。土灶上的一口鍋裡水正煮沸冒著氣泡,另一口鍋冒著濃濃的蒸汽,蒸汽上升到帳篷頂上後一部分朝帳篷的敞口處排出,大部分蒸汽則從頂棚反彈回來,在帳篷內形成霧氣騰騰的喜吉景象,充溢在帳篷空間裡的香氣土爾吉一聞便知道是自己最愛吃的包子,有牛肉餡和酥油糌粑餡的包子。他饞貓似的爬到阿媽身後,伸手拿了一個滾燙的包子,躺在地上美美地吃起來。

    當咬下第一口包子的時候,飽含在包子裡被溶化為液體的牛油順著嘴角一直沿著腮幫流過耳根在後頸窩處匯合,燙在臉上、腮幫上和後頸窩的液體匯同滿嘴的香味在心裡匯聚為無邊的幸福。至今那種感覺仍像拔不掉的樹根一樣深深地植在記憶裡,特別是阿媽在無意中轉過身來帶有責備的抿嘴竊笑,那種女性的滿足將他的幸福感受推向巔峰。「要是一直有可口的美食和女人溫柔的笑容伴隨自己一生該是多麼的幸福啊!」在心裡發出這句感歎的時候,情人貢覺措微笑著的臉蛋同這句感歎疊加在了一起飄入幻覺,這時,淚水不知不覺地溢出眼眶流到臉上。河上吹來的微風舔舐著鹹鹹的淚水,很快被它卷在自己的舌頭裡品嚐那無盡的傷痕,這種味道因情而生,難以泯滅。

    中午時分土爾吉走到瓦澤村的三棵樹下,三棵碗口粗細的白楊樹是瓦澤村的標誌。村口的樹前有一條小河繞村而過,後面是七八幢石砌工整的藏房,鉛灰色的藏房和配以白色邊框的窗緣,透露出川西岷江上游一帶碉房建築向周邊輻射的痕跡,這類建築在水和樹的襯托下,彰顯出遊牧文化和河谷文化上千年交融的景觀。

    他繞過三幢農舍便來到貢布的好友布邛的農舍前,剛轉過農舍的牆根就看見雪上飛和栗色馬面對面地埋頭嚼食著一堆干青草。眼尖的雪上飛率先看見了土爾吉,它抬起頭揚了揚脖子,長長地一聲嘶鳴,似乎在向他打招呼,又似乎在提醒貢布來人了,之後悠閒地擺著馬尾。

    「嗨,看稀奇的,你還知道來找你的救命人。」貢布的聲音從農舍邊搭的馬廄外傳來。

    土爾吉循聲看過去,只見貢布一隻腿支起膝蓋,另一隻腿平平地直放在地上,背斜靠在一根立柱上,嘴裡銜著一根乾草在牙齒間滾來滾去,那支從追殺者松多那裡繳來的槍斜靠在貢布的旁邊,「你怎麼招呼都不打就走呢?害得我找了你半天,後來琢磨著你一定是在你朋友布邛的家裡。」土爾吉走到貢布面前從襁褓裡掏出兩個肉包子遞過去。

    貢布的表情似乎並不準備接受這番好意,翻起眼皮看了看他,不慌不慢地吐掉銜在嘴裡的乾草,說:「哼,你這個沒心沒肺只顧去看熱鬧的傢伙,熱鬧完了也就意味著民工們都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可我們呢?誰還會留我們,我們還有機會躲在上萬人的人群裡逃避仇人們的追殺嗎?只顧看熱鬧,沒心沒肺的。」

    貢布的責怪使他大吃一驚,深感無地自容,「是啊,機場完工了,我該去哪裡呢?貢布還會讓我跟著他在一起嗎?」土爾吉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充滿危機的孤獨感向他襲來,他苦笑著支支吾吾地說:「反正你走哪裡我就跟你走哪裡。」然後再次討好地將包子遞給貢布。

    「哼,你這個跟屁蟲,虧你還有點良心。」貢布的大手一把抓過兩個包子捏在手裡,將一個遞進嘴裡,一口下去半個包子沒有了,邊吃邊說:「但你憑什麼老跟著我,你又不是我的女人?」說話的眼神裡充滿了戲弄的成分。

    貢布看著他沒有吱聲,半晌兩個包子早已下肚,他搓了搓帶油的手掌,順手拿過放在側邊的槍,舉槍做了一個瞄準的動作,隨後放下槍,說:「我們不能在然打西久留了,昨天傍晚你在幫測量隊做橫幅標語未回來時,我看見我的仇人絡腮鬍土道和矮子降嘎,還有宰牛人波瑪了,他們正在然打西附近不動聲色地尋找我。」

    「此話當真?你不會騙我吧?」土爾吉半信半疑地問。

    「都什麼時候了,我會拿要命的事來開玩笑嗎?你這個在草原上永遠抬不起頭的扎洛,不遠離這片土地有你的出頭之日嗎?」貢布放下支起的一條腿,將雙手抄在一起改變了一下姿勢,似乎對土爾吉的半信半疑大為不滿,隨後兩眼迷茫地望著遠處,用平和的語調對土爾吉說:「我就是在這裡等你,如果要走的話,明天一早就動身去省府康定,那裡人多繁華,是我們的藏身之地。」

    土爾吉急了,哭喪著臉討好地說:「貢布阿哥,千萬別丟下我,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那還不快去工棚收拾東西,不然我們都沒命了。告訴曲珠,我在布邛這裡等他,想跟他道個別。」

    「哦呀。」土爾吉二話沒說轉身就離開了。

    看著土爾吉行色匆匆地離開,貢布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這小子真還是一個未出遠門的小男人,但憑他的聰明和好學,跟測量隊的那幫有本事的人打得火熱,以後的日子裡,不是他靠我,而是我靠他了。」後來貢布在大西訓練營把他的預見告訴了土爾吉。

    傍晚時分,貢布正和布邛在喝青稞酒,外面傳來幾聲看門狗的狂吠,「一定是你的朋友們來了。」布邛把頭伸向窗邊張著大嘴朝下俯瞰。

    女主人叫狗住嘴,狗聽見主人與來人客氣的問候聲立刻停止了狂吠。一陣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從木樓梯上傳來,隨後戴著博士帽的曲珠的腦袋從樓梯上進入貢布的視線,土爾吉緊隨其後。還未站定曲珠就說:「歡迎活動一完,我就在四處找你,整整一下午都找不到你。」曲珠說完這話才禮貌地看著布邛邀他們坐下的手勢,向布邛致謝後剛坐定就繼續說:「你的事土爾吉已經告訴我了,他們要殺你,我們做朋友的是不會看著不管的。」曲珠把「看著不管的」這幾個字的音說得很重。隨後順手接過布邛遞來的倒滿青稞酒的木碗,說:「哦呀,卡作。」

    土爾吉拒絕布邛的勸酒,布邛有些不快,但貢布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後,布邛連聲說:「哦呀,哦呀。」像是明白了貢布的話,然後十分恭敬地對土爾吉說:「那就請喝茶。」

    土爾吉十分客氣地應承著,貢布對布邛的耳語使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從布邛友好的眼神裡能判斷出,貢布在耳語中一定對布邛說自己是一位喇嘛,格魯巴教派規定喇嘛是不准喝酒的。貢布在與自己相處的半年時間裡,並沒有向外人貶低他是一個扎洛,儘管在沒人的情況下會嘲弄自己幾句。在關鍵時刻貢布真夠朋友,空前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暗自慶幸,貢布是一個值得交一輩子的朋友。

    在喝下一口茶后土爾吉就急著對貢布說:「測量隊的吳正生帶給我一個好消息,他說,明天有幾個美國軍人要來這裡收購騾子……」

    「他們來收購騾子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貢布對他帶來的消息似乎不感興趣。

    「嘿嘿,與我倆的關係大了,吳正生說,他們要去附近的蹦蹦沖和白馬橋一帶收購騾子,希望找到一個通事和一個能識別好騾子的人。」

    「在這裡,找到一個通事和一個能識別好騾子的人多的是。何必大驚小怪的。」

    土爾吉對貢布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打斷他非常著急,但仍然耐心地說:「你等我把話說完,好消息在後頭哩。」因貢布打斷他的話急得他額頭上出了一層汗粒,他用袖口揩掉汗粒後急切地說:「這些收購的騾子要雇專人趕往康定,你不是說那裡正是我們最好的藏身之處嗎?聽說這些騾子是要趕往雲南邊境打仗的。」

    沒等土爾吉把話說完貢布又打斷他的話:「消息當真?」表情瞬間嚴肅起來,剛要貼近嘴唇的酒碗懸在嘴邊,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落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朋友,我什麼時候整過你的冤枉,再說,我敢嗎?」他看著貢布如此認真的樣子樂了。

    「哎呀,小兄弟,別打歪主意了。貢布的仇人也是我曲珠的仇人,幹嗎要跑得遠遠地躲起來。」一直沒有發話的曲珠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我就不信三個來復仇的人面對我曲珠手下兩百號人,他們敢輕易動手。那樣的話,他們三個人全身的肉對兩百多人來說連塞牙縫都不夠。」喝下一大口青稞酒後,曲珠用手順勢抹了一把嘴唇上的余酒,對貢布的「逃跑」很不高興,「貢布,你什麼時候變成鑽洞老鼠了,從前那頭『碰不得的野牛角』哪裡去了?」

    看見曲珠氣勢洶洶為朋友要吃人的凶相土爾吉再不說話了,而是用等待的眼神看著貢布,希望獲得他的答案。半晌的時間內貢布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不停地同老朋友對飲,盡量把話題拖回過去與朋友相處的快樂中。土爾吉對三個人你來我往的敬酒毫無興趣,心想等曲珠走後再仔細給貢布說此事,便起身告訴他們自己困了,去樓下撒泡尿就睡覺。

    剛剛走下樓梯,就聽見樓梯上有人跟了下來,黑黢黢的夜裡看不清是誰,但一聽說話的聲音便知道是貢布。貢布一把抓住土爾吉的臂膀,「嘿,你聽著,你明天一早就去找吳正生,說我們倆願意幫美軍收騾子,謝謝他幫忙了。你先睡,我陪老朋友們喝喝酒,算是偷偷向他們道別吧。我不再想給這些朋友們添麻煩了,即便就是他們幫忙殺了復仇者,但遠在家鄉的全家人卻要跟著受罪了。漢人有一句話說得真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去睡吧,別耽誤了大事。」說罷轉身上樓喝酒去了。

    「哦呀。」土爾吉答應了貢布的吩咐,站在黑暗裡,但心裡卻一片明亮,深感胸腔裡的心穩穩地靠在堅實的友誼上。樓上再次隱隱傳來三人說話的聲音。良久,如果不是旁邊一頭牛撒尿的聲音提醒了土爾吉,他還愣在黑夜裡,沉浸在格外溫暖的幸福中竟忘記了下樓來的使命——撒尿。想尿的感覺突然從下腹傳來,於是便站在牛的旁邊掏出「弟弟」痛快地同牛一道比賽誰撒的時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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