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36章 緣分引著土爾吉學會了唱《松花江上》 (1)
    “舒服啊,清湯寡水的腸子好久沒有沾油水了,解饞啊,卡作哦,我的藏族好兄弟。”老兵用夾雜半藏半漢的“團結話”討好地說,說話時嘴裡還留著一小疙瘩糌粑丸子捨不得咽下喉嚨,發出的話音幾乎是從鼻孔裡出來的。他在嚼糌粑的時候兩個黑洞一樣的鼻孔也翕動著,兩叢茂盛的鼻毛拼命地湧出鼻孔,堵在進氣孔給人一種難以呼吸的壓抑。讓土爾吉最惡心的是老兵打噴嚏時,那亮晶晶的清鼻涕像水霧般黏附在鼻毛上,像冬天樹上的冰凌。

    老兵將留剩在手心裡的酥油敷在干裂粗糙的手背上滋潤干裂的皮膚,在用手反復揉搓的同時,嘴裡的糌粑丸子塞在牙齒和肌肉之間,看上去像牙痛腫了一個大包塊。捨不得咽下留在嘴裡的糌粑丸子所帶來的幸福感,及時地反映在了老兵對他們的態度大為轉變上,俗話說“吃了別人的口軟”,老兵溫和的臉上掛著一副“有奶便是娘”的笑容。

    看見老兵美美地吃著貢布討好他的“貢品”,土爾吉不知偷偷地咽下了多少從腮幫裡浸出來的清口水。浸淫在腮幫間的唾液似乎把牙齒都泡軟了,不知不覺使他想起了與貢覺措第一次偷情時的愉快和滿足。

    偷情發生半個月過後的一天午後,無風,棉花狀的雲團紋絲不動地定格在湛藍的天空上,連草地上的羊茅和極其柔軟的星星草都紋絲不動,唯有巨大的牛角蜂飛過時扇動的翅膀使星星草輕微地搖動幾下。貢覺措拎著從家裡偷來的酥油、糌粑和風干牛肉來表達對情人的極度好感,蝴蝶一路追逐著這位少女踏花而來。

    幽會地是在絨布寺背後一處極為隱蔽的巖窩裡,那個黑洞洞的巖窩至少有土爾吉和領經師達傑彭措住的兩個扎空那麼大,說話時能聽到回聲在裡面滾動。

    側跪在三石灶旁邊的她用一個從戴白帽的回回商人那裡買來的泥巴色洋瓷碗給他熬“酥油湯湯”喝。當燃成橘紅色的火苗舞蹈著“舔”洋瓷碗時,碗裡的酥油漸漸被溶化了,油面上泛起一層密密麻麻透明的小氣泡,碗裡同時發出輕微的吐吐吐的響聲,細密的響聲宛若寺廟吹奏的蟒號尾音在空氣中震顫,傳遞著阻止男女聚會的法音,它讓他提心吊膽。但濃濃的酥油香在整個洞中彌散開來的那一刻,滿嘴的唾液似乎又把牙齒泡軟了,無力抗拒。

    土爾吉跏趺打坐在她的旁邊,帶著表面平靜內心卻翻江倒海的激情看著情人熬“酥油湯湯”。她的一招一式像仙女下凡,女性特有的氣息從他的五官鑽入體內,每當這一氣息進入肺部的時候,他就會忘情地伸手去撫摸她豐滿的耳垂。那柔嫩的耳垂帶給他某種心癢的刺激,他被這種快感牽著走,那幸福得快要窒息的一瞬間,內心就像溶化的酥油那樣早已被女人的愛溶化了,他幸福地悄悄吞下了那些唾液。

    當溶化的酥油冒出氣泡的時候,貢覺措迅速扯起氆氌裙邊的一角夾住碗邊從三石灶上拿下,然後用三根手指從口袋裡抓了幾小撮糌粑放進酥油裡,再放了少許的碗碗糖,用掛在腰間用來裝飾的小刀輕輕攪拌,邊攪邊凸起魚一樣的嘴唇吹氣,試圖給油降溫,把油和糌粑攪成糊狀後,雙手捧遞給他。隨後,用騰出的手輕輕拂去身上因火苗上躥時散落的浮塵,將屁股坐在腿肚子上深情地望著他,那充溢著母性的柔情在那一刻把他像酥油一樣溶化了。

    她楚楚動人的表情折磨著土爾吉,特別是在他先離開巖洞站在草叢間回眸洞口的那一刻,她一只手搭在巖石上,將臉貼在手臂上,同時用牙咬住一束發辮,那雙眼睛深情而迷茫。他倆誰都清楚,透明的空氣中有一道透明的牆阻隔著他們的交往。

    第一次在野外喝下那碗她親手熬制的酥油湯湯後,那甜膩的感覺一直留在土爾吉的舌苔上。清苦的寺廟生活使他喝下了那碗釅釅的油湯後,那膩糊的甜味同時帶著情人的體香直鑽進心裡,記憶裡。帶著美妙的感覺他偷偷溜進護法殿,環顧四下沒人就躡手躡腳地走進大威德金剛的塑像背後,將風干牛肉藏在金剛的足下。然後回到扎空向達傑彭措謊稱路遇貴人布施,將酥油和糌粑交與老頭共同分享,那一刻他感到耳根都在發燙,他第一次撒謊了。他不敢把風干牛肉拿出來的原因是,通常情況下風干牛肉是大戶人家在冬季才布施給寺廟的。

    但報應在當晚就發生了,那天晚上土爾吉感到胃堵得難受,聞到什麼氣味都想嘔吐,半夜裡便上吐下瀉,把夢寐以求的“酥油湯湯”吐了個精光、拉了個精光。

    突如其來的症狀使達傑彭措急得團團轉,從嘔吐的氣味中他聞出了濃濃的油膩味後,領經師判斷,“這娃娃一定在外面像餓狗一樣吃過頭了。”在給他喝了濃得過於苦澀的釅茶後,症狀得到了緩解。但土爾吉還是懷疑是因自己瞞住達傑彭措隱藏風干牛肉招來的報應,一定是在護法殿藏吃的招到了諸位護法的眾怒,對自己施以一個提醒,一種懲罰。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傍晚,他偷偷取出藏在大威德金剛足下的風干牛肉溜出寺院,把它兜在坎肩裡,系緊腰帶身披袈裟像盜馬賊一樣把所有的風干牛肉拋向野狗群。

    聽見黑暗中像過年一樣歡天喜地的狗群發出快樂的咀嚼和撕扯聲,那一刻他不安的靈魂終於像一個聾子看到石頭落到湖裡蕩起一圈圈的漣漪後逐漸地悄無聲息。上吐下瀉的症狀隨著心靈的平靜出奇地根治了,但還是戀戀不捨地回味著拋出去的風干牛肉,“太可惜了!”然而,躺在床上更大的不安又撲向心裡,自己已同女人有了肉體的接觸,那是作為一個修煉格魯巴教派的教徒對防止身、語、意三者失戒的僧家戒律的公然不敬。可怕的欲望帶著他偏離大乘實踐靜默祈禱觀修制定的資糧、加行、見、修、無學的五道……

    遠處嗚地傳來的號響打破了草原貫有的寧靜,謹小慎微的旱獺“滾動著”初秋時節長得格外肥胖的身軀鑽到洞口,探出腦袋四處張望,鼻尖兩邊的胡須有節奏地抖動著,兩只小眼睛緊張地轉動不停,打量著外界的風聲;號聲不僅驚動了旱獺,也驚動了河邊嬉戲的一群黃鴨,黃鴨撲稜而起,緊貼著水面飛行,撩起的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反映遲鈍的牛群齊刷刷地將頭步調一致地向發出號聲的地方望去,間或一兩頭愛湊熱鬧的牛發出牡嗚的聲音以示回應。號聲順著微風“灌”進土爾吉的耳道,打斷了他對情人“畫餅充饑”式的回味。他看了看貢布,“聽這號聲不像是寺廟裡吹出的。”土爾吉自言自語道,經過仔細辨析,蠻有把握地說:“脛骨號的聲音比它要短促一些,嗩吶的聲音要尖銳一些,蟒號的聲音要渾厚一些。不是寺廟的樂器。”

    貢布警覺地循著聲音望去,順手拾起放在身邊的叉叉槍握在手中,回應土爾吉的判斷,說:“大概不像是寺廟的號聲。”

    “嗯,一定是抗日宣講團的來了。”老兵十分肯定地判斷。說話間,在三人同時望去的方向,河東圓頭形山的山腳與地平線和藍天交界的地方走出一隊人群,身材都不高大,顯然是以兒童、少年為主的僅有幾個成年人組成的隊伍,貢布和土爾吉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個子較高的少年舉著一條藍底白字的橫幅,上面寫著一排漢字,“是宣講團的,等一會兒你們就可以把帶給老鄉的東西交給他了。我進去通報通報。”老兵說話的同時一路小跑消失在河灣的拐彎處。

    “阿諾(伙計),趕快收拾家什,等把東西交給占堆我們就趕路。”貢布語調平和地說。

    剛收好家什,老兵也隨即從河灣處現身,他一路小跑到拱門下站崗的原位,把曬得發白的黃布軍裝的紐扣扣好後擺成立正的姿勢,“你們的老鄉馬上就出來。”他說。

    沒過一會兒,土爾吉就看見近百人排著縱隊從河灣處走來,穿著采金場發的藍色土布服裝,所有人的頭發都剃得跟喇嘛的一樣淺。金夫子們來到一個水坑邊停下,八九個荷槍實彈的軍人圍著水坑,金夫子們五人一組脫掉衣褲放在腳下,然後赤腳走過水坑。土爾吉看見那些瘦骨嶙峋的金夫子走過水坑便伸臂分腿,做出一個“大字”的造型,一個軍人用一根短木棍在他們的腋下、胯下像在草叢裡尋找什麼值錢的東西一樣仔細倒騰著;另一個軍人則探頭探腦地湊近他們嘴邊,令他們吐舌頭,翹舌頭,隨後用一個鐵勺子伸進張得圓圓的嘴裡鼓搗幾下,在舌頭下、兩腮間反復查看,確信沒有私藏金子方才過關。

    金夫子們又重新回到脫衣服的位置,等待四個檢查服裝的軍人反復在衣褲上揉捏、抖動,在確信衣褲裡沒有黃金後,才叫他們穿好衣褲。

    貢布仔細尋找人群裡的占堆,近百個被剃了平頭的男人基本“一模一樣”,誰都像占堆,又誰都不像,貢布無奈地笑了笑,心想,“以往那個頭發像卷毛狗一樣的一眼能認出的占堆不見了。”如果不是他大聲地喊出他的名字,他實在無法辨認“一模一樣”的人裡到底誰是占堆。

    人群裡的占堆聽見有人叫他便停步觀望,待到認出貢布後,他興奮地朝貢布揮揮手,來不及穿好上衣便急匆匆地小跑而來。“阿諾,阿諾。”占堆大聲喊道。大概是很久沒有看見朋友或熟人了,占堆笑得意外地開心,潔白的牙齒格外惹眼,右臉上被橫切的刀疤阻斷了笑紋正常的延展,看上去有些古怪。他走到距貢布一臂之外的地方停下來,貢布用陌生人的眼神打量他,疑惑的表情似乎在問:“你是占堆嗎?”

    占堆明白了貢布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穿的工裝引來了貢布的陌生感,於是用手拉起上衣的下擺扯到臉上遮擋了一下,隨即爆出近乎放肆的笑聲。笑聲極大地感染了貢布,也感染了土爾吉,土爾吉開心地笑了。

    土爾吉從兩人喜出望外的興奮表情看出,他們是鐵桿一樣的朋友,是可以好事壞事都一起干的朋友。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找了一片干淨的草地盤腿對坐,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

    年紀大概有三十歲上下的占堆從上衣袋裡摸出一個用羊角制的鼻煙壺,在給自己的指甲蓋上倒上後,貢布自然地將右手的拇指搭在食指的第二節指關節上伸遞給占堆,占堆隨即倒上鼻煙粉,兩人開始吸食鼻煙。占堆用拇指和食指放在鼻翼兩邊揉捏鼻子做出非常舒服的表情,並用極為羨慕的眼光盯住貢布的槍,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新買的叉叉槍買成多少錢?”

    貢布偷眼看了看土爾吉,表情有些緊張,生怕他搶話說槍是搶來的,但懂事的土爾吉知道這個時候貢布需要他沉默,於是貢布變得沉穩起來,用開玩笑的口吻反問:“猜猜?”

    占堆搖搖頭表示猜不出,隨後兩人相互開心地聊天、開心地詢問對方的情況。土爾吉知道,草原上朋友相見只要打開了話匣子,那就是三背兜(話)也說不完。此時,逃亡路上格外警覺的貢布似乎完全忘記了隨時可能出現的仇人,忘情地同朋友敘談起來。

    土爾吉覺得插在兩個朋友之間聽私房話不太合適,便偷偷地牽著馬朝宣講團和金夫子聚集的地方走去,好奇地去湊湊熱鬧。

    拱門外的空地上,金夫子、當兵的、宣講團成員、陸續從四面八方來圍觀的牧人和附近寺廟的僧人,空地上集中了近三百人。宣講團多數是少年,穿著統一學生裝,有四五個穿中山裝的成年人,其中兩個穿藍灰色卡其布旗袍的年輕女人引起了他的特別好奇。她們倆的長相、膚色和裝束一看就是漢人,皮膚白白的,像剛發酵的酸奶最面上的那一層——光滑而鮮嫩。齊額的短發被微風輕輕地在額頭和兩鬢旁撩起,帶給藏地男人不曾有過的新鮮感,像風撩開裙擺透出女人雪白的腿充滿了誘惑。她倆臉蛋上的器官略顯圓潤,額頭、鼻梁、顴骨、嘴唇和頜骨的線條沒有藏地女人的線條硬朗、誇張,但非常好看。那個高個子的年輕女子在亮相的一瞬間給他的印象特別深。當時她背對著土爾吉,矮個子踮起腳尖在高個子的臉上像畫唐卡一樣地細致塗抹著,畫完後還特意向後退了一步,背起手仔細地端詳一番後,笑瞇瞇對高個子說了些什麼,然後從斜挎的藍色布包裡取出一根紅色的圍巾給她系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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