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19章 大覺悟時代的到來 (2)
    當然,這一系列國家號鐵路公司,與鐵道部來這麼一次分離脫鉤,畢竟為實行政企分開大改革邁開了重要一步。不管咋樣,各大公司今後面向鐵道部搞業務,至少必須通過招投標的方式進行。還有一個好處是,盲目的重複建設、惡性競爭也會大大減少;財務獨立了,對內對外都要核算,好處頗多;再者,誰也不好再像過去那樣,對企業隨便搞平調吧。企業自身的觀念轉變大大加快。

    讀者所切切關注的宜萬鐵路,正是在這樣一個歷史轉折時期,在這樣一個鐵路改革試驗的背景下,國家積極性與地方積極性結合起來,打破了老的計劃模式,才終於看到希望的。

    湖北人受了重慶人的刺激

    宜萬鐵路新希望,確實來自改革新氣象。1993年2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重要文章,題目是《中國鐵路何日走出「瓶頸」》,在全國引起很大反響。這說明新一任鐵道部長韓杼濱,首先敢於承認我們的落後與差距。是的,中國鐵路長期落後於世界強國。所謂「卡脖子」一詞兒,似乎就是形容說,全國人民——特別是農民,鮮果爛在筐子裡不能換成錢,急啊!老農一到火車站就喘不過氣來,卡了脖子。

    恩施人仍舊在一條條高聳入雲的山道上跋涉著,土家漢子和苗寨姑娘,盼路盼成老頭兒老太太了,還是等不來武陵山區幸福路。他們幾乎放棄了所有的奢望,也不會濫生怨言。即使這柑橘永遠賣不掉,他們仍然會一年年辛勞地栽種下去。突然間,隔壁鄰居——四川萬縣一批幹部,來到恩施做客,帶給他們一個巨大刺激。

    那是1993年夏末,打萬縣那邊上來一批老熟客。恩施黨政軍,少不得一番熱情接待。中國的行政省區劃分,多年間互為閉鎖,使得兩廂交界處的人們既親切又疏遠,既熟悉又陌生,既相同又存異,既統一又隔離。一陣子因地緣極近而同歌哭共歡笑,一陣子,因兩省政策出現差別而影響情緒,常常是那邊歡笑時,這邊憂傷起來。這一回就是如此,萬縣那邊大舉成立了鐵路辦,說是要往達縣修鐵路啦,而恩施利川縣與之交界,卻半些動靜沒有。這無非是說,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這等好事情,有鄰居的份兒沒有咱的份兒,敢情火車開到萬縣就不往東來了!可是我偏偏還感受到了火車汽笛那股子熱乎勁兒——近在咫尺,天壤之別,這不是刺震盪人嗎?

    利川與萬縣之間,連著一片齊岳山,口音幾無差別,民風民俗渾然一體。利川這邊誕生了著名民歌《龍船調》,唱響中國,誰都知道:妹娃兒要過河,哪個來推我嘛?——我就來推你嘛!廣大聽眾陶醉其間,卻弄不清根底,多數人還以為是四川民歌呢。這回糟了,妹娃兒還在涉水過河,哥哥倒去趕火車了,哪個來推我嘛!

    萬縣來客說,我們需要一份可行性報告,促進157公里的「萬達鐵路」更快開工,其中,將增加周邊地區社會經濟情況,所以特地上門搞些資料,順便搞一場苞谷酒慶祝慶祝。老鄰居老朋友,要祝賀我們衝出大山嘛!

    恩施州這邊,由計委主任李付剛負責接待。李付剛說,狗日的,苞谷酒我捨得,一定讓你喝好,鐵路你捨得給我一截嗎?

    鄰居衝出大山了,土家漢子們還在山裡憋著。

    那頓酒,喝到悲壯處,恩施人當中真有人哭了。

    萬縣客人前腳走,土家漢子們立即行動起來,咱們也要干!傳統血脈當中,古代巴人那股子剛烈勁兒,向有載記:春秋戰國時期,巴國有位大將軍名叫巴蔓子,劍戟驍勇。適逢巴國生亂,急請楚國出兵協援平亂,巴國許以楚國三座城池。平亂後,楚王差使前來索要城池,突然,巴蔓子挺身而出,謂楚使曰:貴國援我平亂,感激不盡。但城乃國土,不可分割,我願割此頭顱做謝!說完,巴蔓子拔劍而出,寒光閃處,自將頭顱割下。楚使驚佩,攜頭返楚回報。楚王大慟,說巴將軍如此捨身愛國,我要城池何用?遂命厚葬此頭於楚地,巴國也厚葬巴蔓子身軀於本土都亭山。這都亭山,就在利川境內,與萬縣交界。有詩為證:

    自割頭顱報效國門,民族英烈豪氣干雲。

    川人既敢興修鐵路,土苗豈可充耳不聞。

    萬達巨龍與我相鄰,西出大山指日成真。

    明日一旦東接宜昌,百年舊夢我輩刷新。

    就這麼幹,為子孫後代謀幸福,割了頭顱也要這麼幹。一時間,恩施州黨政軍民圍繞這一話題,自發展開最熱烈討論。州計委主任李付剛,抓緊主持出台一份歷史性報告,層層向上遞交。這份「州計項〔1993〕270號文件」,標題明確:《關於開展恩施鐵路前期工作的請示報告》。

    別看這份報告口氣並不驚人,卻是一個標誌性的開端,它標誌著恩施各族人民在改革開放年代裡,從此告別了計劃經濟模式中一以貫之的等、靠、要被動局面,行將憑借自身奮鬥,去爭取過境鐵路早日上馬。

    把被動等待「救世主」,變作積極主動奮鬥爭取,乃一種大覺悟。時代推動了這種覺悟。儘管修築新鐵路肯定離不開國家批准,但是我們不再等待,我們將咬定目標,鍥而不捨,殫精竭慮,想盡辦法,去敲門,去闖關,去遊說,去打動主官。人治社會自然是主官當家,即便是市場經濟法制社會,人同樣講感情,他也有主觀傾向性不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便是此理。

    人一旦大覺悟,辦法自會多起來。那陣子,中國鐵道決策者們辦公案頭,忽然收到了大批來自鄂西南的信件。寫信人身份形形色色,一個共同點——全部來自恩施基層,訴求也完全一致:齊聲呼喚鐵路修到山寨來。寫信者有小學校中的娃娃們,有經年耕作的老農夫,有基層鄉鎮的公務員,有風燭殘年的老幹部,更有一百多位滿身槍傷的鄂西老紅軍。這些信件,除了飛向鐵道部之外,還同時飛向了中共中央、國務院、全國人大、全國政協、總書記江澤民辦公室、總理李鵬辦公室等等最重要機關和最高決策層案頭。

    一位土家漢子致信鐵道部韓杼濱部長,他這樣說:

    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土家農民。……我們在火車上,經常看到列車超員70%有時甚至超員100%;一尺見方的茶桌上常常擠坐三個人,一平方米的廁所裡擠進了十多個人,行李架上、座席底下全是人。這是多麼沉重的事實啊!我們農民,對中國鐵路的滯後感到心急如焚……如果,人人都像支持和關心申辦奧運會那樣對待國家的鐵路建設,我們的落後面貌是可以改變的。關鍵是上層主管部門要從思想上真正重視起來,確實轉變職能,給足政策,落實資金,實實在在地盡快行動起來。

    我是個農民,生活艱苦一些無所謂,只要對國家對人民有利,我就要傾力支持。我保證:從今年起到2000年,我們全家每年拿出1000元錢,支援國家鐵路建設,或者,籌建我們盼望了幾代人的恩施鐵路!今隨信寄上1000元,麻煩請您轉交給有關部門,以此表達我們農民盼望鐵路的一點心意……

    湖北省五峰土家族自治縣

    漁洋關鎮大房坪村第三組

    陳武華

    1993年2月28日

    讀過這些老農民、小學生、老紅軍、老幹部含淚寫給高層的信,在為之動容的同時,也令人產生疑問:有些信像是經過組織產生的吧?然而依我看,這些來信是自發抑或經過組織,實在不重要,關鍵在於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實與訴求的真實。過去,我們組織農民鬧暴動,大搞人民公社,大搞階級鬥爭,人家不一定願意,我們不是都強硬地去組織了嗎?今天,為啥不能把民眾組織起來呼籲交通,興修鐵路,建設家園呢?

    眾所周知,中國改革主要在經濟層面上展開,相應的政治體制改革遠未深化。有鑒於此,全國幹部群眾,只能通過近乎乞求的呼籲,向固有體製表達心願。他們唯有沿襲幾十年來久已習成的舊做法,百計千方而又非常無奈地,去尋求同鄉、同學、親友、老房東、老首長們的幫助。他們迫不得已而去敲門子,批條子,想法子,探路子,蓋章子!悲苦的人們啊,他們只能依賴鄉土化人情化世俗化的傳統情懷,去感動城深似海、固若金湯的衙門化高樓大院……

    即使是純粹的技術部門科研機構,要推動一樁好事向前發展,也離不開強烈的感情傾向,也要有重要人物挑頭兒說話。就在眾多恩施百姓向著北京傾訴時,有不少關心恩施、瞭解恩施的官員們,他們或受到拜託,或言從心出,也紛紛抓住各種機會,為宜萬鐵路進言講話。這一年,駐武漢的鐵道部第四設計院也就是前頭多次提到的鐵四院,召開職工代表大會,邀請湖北官員前來助興。省政府秘書長周堅衛先生不失時機地講話說:我和大家一樣,對鐵路事業感情很深。大家知道,湖北境內各地市,多數都有或長或短的鐵路線,唯獨一個貧困老區恩施州,到現在還不通鐵路。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我一直有個夢,什麼時候,鐵路能修到恩施去?只有恩施鐵路建成之日,才是鄂西和全省經濟騰飛之時啊!這絕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意願,也是咱們省委省政府共同的期盼;鐵四院從建院之初到70年代,曾經為了這條鐵路不懈奮鬥過,因此這條鐵路也是你們幾代職工的共同心願!……我謹代表省政府,代表鄂西各族幹部群眾,鄭重地拜託各位,希望你們早一些圓我們一個好夢啊!

    周堅衛先生一席話,贏得了鐵四院新老職工經久不息的掌聲。這含淚的話語又像一個新火種,再一次點燃了鐵四院工程技術人員心中的一團火。

    恩施鐵路這個久遠話題,頻頻出現在京鄂兩地鐵路人的探討中。這時節,從武漢到宜昌乃至到枝城,火車早已通行多年,重慶萬縣通往達縣也指日可通,只剩下中間300多公里恩施州一段空當了。於是人們開始談論和設想著種種預案:是從枝城向恩施接軌好,還是從宜昌接軌好?是從恩施直出利川到萬縣好,還是兼顧更南面的湘西好?是單軌好,還是雙軌好?是大投資拉直路線快速好,還是寧肯慢些,量米下鍋促進早日開工好?是沿用原先勘測過的老路好,還是根據建設演變重新選線好?是按照老一套管理辦法操作好,還是推行分段包干或者其他新辦法好?是依托主管部門資金統管好,還是綜合市場放開搞活好?是全體上陣切分蛋糕人人有份好,還是另起爐灶獨立招標好?是逐級申報耐心等待好,還是大張旗鼓主動出擊好?是依靠鐵道部老體系運轉好,還是打破條條塊塊與省地橫向聯合好?

    時勢推演,人心激盪,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簡言之,1992年鄧小平南方視察講話以後,中國自上而下再破堅冰,這個時代,給國民從心底栽種了更鮮活更緊迫更豐富更多元的萬千希望。種種希望與深切憂慮相生相伴纏繞成一團。

    還是鐵四院,在經過了快速迅猛的重新勘察之後,於1994年底一舉完成《新建鐵路川漢線枝城經恩施至萬縣段可行性研究報告》。

    但願這次報告不會落空。

    誰也不會想到,此後,恩施人和鐵四院申辦鐵路之舉,寒來暑往愁憂無盡,居然經歷了漫漫10年的曲折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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