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5章 八山半水分半田 (1)
    鳥道千尋盤峻嶺

    從宜昌而重慶,長江日夜奔流於三峽之間。兩岸奇景無限,看不盡巴楚風騷。古有縴夫淌血淚,今多機船往復行,向稱黃金水道。不過,倘以利炮擊船,重兵斷江,截堵航運於一旦,川鄂之間便唯有山路難行了。抗日戰爭中,國民政府封閉長江拒敵,哀居重慶陪都。日軍鐵艦屢攻未進,轉而駐兵宜昌,幾番強攻江南恩施,企圖從陸路向西突進。第六戰區國軍憑險據守,大敗敵寇於萬山之中,恩施、重慶巋然不動。原始天險屏障,保全了大西南。再看宜昌北岸,神農架群峰疊嶂,隔江南望,張家界壁立千尋。古今文人墨客留得詩篇無數,盡歎蜀道之難。

    長江航道好比是「弓弦」一線,南岸山高路遠;又好比是「弓背」繞行,水路兩岸艱險疊關,構成千里咽喉屏翰,阻隔大西南。

    故事的重點區域,還要說「弓背」中段恩施州。湘、鄂、川、黔四省接壤於一片大山深處,是宜萬鐵路不可逾越的人神秘境。蒼鷹在白雲間展翅翱翔,懸棺在絕壁上吟詠史詩;土家烈酒傾倒英雄漢,苗裔歌笙迷亂美人關;龍船調裡妹娃兒呼過河,土司寨中白虎嘯長天;水杉之王獨冠世界叢林,清江駭浪蕩滌巴楚萬峰。千百年來有道是:熊羆猿狗蠻荒地,混沌山河待重光。

    恩施向有「八山半水分半田」之說,境內武陵山、巫山、大婁山、大巴山四條險峻山脈,系雲貴高原伸向長江之延伸部分。山區海拔最高達到3032米,江邊最低只有66?郾8米,兩者落差竟有2965米。長江就是一條大溝罷了。在如此巨大落差之間,奔騰著千百條激流,一會兒鑽進山嶺肚子裡,一會兒又冒出來左衝右突,水流急,落差大,水量足,半點兒規則都沒有。目的地就是長江這條深溝。一條清江,航道不通,卻將恩施地區一劈兩半。還有一條酉水河,居然掉頭向西倒流三千里,復又竄回東南而去。實為中國江河中罕見現象。

    大自然包裹著恩施州,像一顆巨碩寶石,藏在深山人未識。周邊八市縣乃至更遠處,均在封閉之中。史上所謂「官道」,不過是「三步一打杵」的人力運輸山道而已。千百萬各族鄉民,一代代攀援於崎嶇山路,涉江越嶺,以原始方式進行物資交換。

    清時,從恩施經利川去萬縣運回鹽巴,盤山驛道長達500公里,石板路旁,懸崖之下,屍骨纍纍,是運鹽人失足喪命的悲慘遺存。有一處關隘名叫卡門,上刻一副對聯曰:「鳥道千尋盤峻嶺,螺峰兩面夾雄關」,上下石階計11544級,艱險直至雲端。

    奇美風光背後,早已血淚斑斑。湘鄂西一帶流行人力背簍,正是崎嶇山路十八彎的歷史佐證。後來有了職業化人力運輸,舊時稱「力行」,也叫「挑二哥」。民諺說,「桑木扁擔軟綿綿,上挑桐油下挑鹽,草鞋磨破幾多雙,過年沒有刀頭錢」。直到1962年統計,恩施州還有近3000人專門從事人力運輸;除背簍、扁擔外,恩施物流長期依靠馬幫。1954年全州尚有運輸騾馬近2萬頭,數量驚人。

    此地腳夫、騾馬之多,是為一大特色。還有一多,也大出踏勘者意料:那便是自古以來,在數不清的峽谷之間架起了一座座特殊橋樑。據1964年調查,恩施全區計有人行橋多達1014座,材質形態各異,豐富多彩,實出無奈。到1983年調查,僅石橋一項,仍有400餘座在使用中。宣恩縣有個「拱橋之鄉」叫樂坪,那裡流傳著一個說法,「三里五拱橋、五里三拱橋、三步兩拱橋」,我在採訪中尚未找到針對這一說法的確切解釋,只知道溝多溪多拱橋多,無村不建橋,無橋不成村。

    行路難。恩施州簡直就是一個橋樑博物館。除了沒有鐵路大橋,其餘一樣不少。有些棧橋、單跳板橋、鐵索橋,尤其是多達88座的木樑橋,堪稱鬼斧神工,人間瑰寶,聞所未聞。鶴峰縣屏山寨,由土家人修建的鐵索橋,居然系明萬曆十年(1582年)產物,分明是一件龐大古董。清人賦詩以讚:

    紫雲繚繞是仙宮,滿目煙霞四望通。

    聳立丹楹蓋天上,橫鋪鐵索鏈山中。

    接龍橋三變

    一座座奇異橋樑,成為大山之中連結外部世界的關鍵點,也是歷史與今天的交叉點,更是社會風雲變遷的見證。有個小故事格外扣人心弦:

    恩施州來鳳縣城與湘西桑植連成一片,間有酉水奔流,河上有座名揚四省的雙拱古橋,成於清嘉慶十三年。此地既稱來鳳縣,此橋不妨叫接龍,接龍橋!南有靈鳳山,北有迎鳳山,此橋一舉插中間,氣度自不凡。鄉紳社首命石工將蛟龍圖案雕鑿於橋身,將接龍橋三字大碑立於河岸。到1934年春後,果有大龍浮游而至。這條大龍就是紅軍第三軍軍長賀龍。賀龍指揮紅三軍,先滅來鳳土豪肖訓成、歐士俊,又殲張春山團防武裝,而後騰雲而去,在黔東與任弼時、蕭克、王震所率紅六軍團會師。兩部於1935年5月創建紅二方面軍,復入湘鄂西,在來鳳周邊成立縣鄉蘇維埃政權。賀龍此時職為「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員會主席兼軍區司令員」,他的大名無疑就是鬧革命的象徵。遂有國民黨圍剿賀龍之38旅,開進來鳳縣,以接龍橋為前沿陣地,修築碉堡工事,嚴防賀部進襲。該旅旅長潘善齋,忽見橋頭立有「接龍橋」三字大碑,橫看豎看不順眼,越看越惶恐。潘旅長急中生智,厲聲下令:快快給我叫工匠來,把這個「接」字,改成一個「截」字!——轉眼間,接龍橋變作「截龍橋」也。潘旅長親自監工,於心稍慰。

    不幾日,賀龍所部突進來鳳地區,活捉鄉長,懲辦土豪,游龍往復。從這年5月24日到7月28日,紅軍二十多次進出恩施地區,先後圍困接龍橋一側龍山縣城,大勝潘善齋旅長指揮的救援敢死隊,在板栗園全殲援敵85師……某夜大雨如注,有老石匠黑色身影移近接龍橋頭,待天亮時太陽驟出,光芒四射,人們睜眼再看,「截龍橋」又變回了「接龍橋」——老石匠夜雨中鑿改一字,動作特別利落。

    旋即,恩施八縣有一萬多青壯年參加了紅軍,他們跟定了賀龍,跨過接龍橋,踏上漫漫長征路,朝著北方,走向晉陝戰場。八年後,他們又從北方走回南方,決勝成都,最終走向紅旗招展的成渝鐵路工地,讓火車開進了大四川……

    1957年,恩施民眾修築汽車公路。接龍大橋復被擴建一新,接龍橋石碑也更加醒目耀眼。大橋兩側加建堅固欄杆,柏油新鋪橋面,汽車往復暢行其上,成為恩施革命史實地紀念一景。當年紅軍將領賀龍,亦成中國元帥之尊。

    一場「文革」,賀龍元帥在劫難中死去。接龍橋又遭厄運。橋頭巨碑上,「接」字再一次被狂暴者鑿盡剜光,堂皇大橋頓時被泥污抹蓋,凝為一座悲涼的黑色石雕,在長達十幾年的淒風苦雨中哀泣無助。

    1984年4月,老紅軍當中一位倖存者,來到恩施。他帶著人們所熟悉的那種真誠與激情,快步生風走上接龍大橋。百姓奔走相告:是新上任的總書記胡耀邦來了!同行者還有中共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喬石、團中央書記胡錦濤。

    胡耀邦拿起筆來,續寫了這個故事:他飽蘸濃墨,那筆端也許還伴有淚水,鄭重地書寫了三個大字「接龍橋」。這題詞,是對一場民族悲劇的撥亂反正,是對優秀紅軍將領的無盡緬懷,也是對養育紅軍的鄉親們一種深深謝意。

    今天,由胡耀邦親筆題寫的這三個大字,鐫刻在接龍橋頭高大立柱上,你一到來鳳,打老遠就能望見。從那以後,整個恩施州,大橋小橋上千座,日漸繁榮,彷彿果真接上騰飛龍氣了。

    老母親向崖底飄落

    你看,一片神秘山林,往昔崢嶸歲月,人力挑夫特別多,運貨騾馬特別多,大小橋樑特別多,山高路遠,水勢無形,足見交通之艱險。除了這幾「多」之外,恩施州還有什麼東西特別「多」呢?說來令人心痛,那就是自抗戰前後有了公路,半個世紀以來,殘酷的汽車事故特別多!在恩施公路上跑車,其危險程度,比起雲南、貴州、四川、山西等地,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謂全國道路最險區域。

    恩施地區八個市縣,僅巴東一縣接靠長江「黃金水道」,巴東港口勢成全區「黃金港口」。西上重慶、四川,東下宜昌、武漢,全區經濟要靠這根細細的管道呼吸發展。多少年來,恩施幹部上省府武漢開會辦事,水陸並舉極快往返也要五六天。最頭疼一段,在恩施與巴東港口之間的公路上。這段路連綿205公里,你天一亮從恩施出發,車行竟日,不敢說能到巴東港,你是否能夠搭乘次日早晨東下武漢的客船,只有鬼知道。恩施州府不得不在巴東江邊長設客棧,專門留宿水陸轉換的趕路人。回來時更糟,船到巴東人登岸,不知客車有幾班?實話告訴你:天氣晴好撞一班,誰能擠上算神仙。史載1962年,全恩施長途客車僅有16輛,要兼顧三省八縣兩百萬人。到「文革」前增為18輛,總座位不過六百餘。司機、助手行車上路必帶被褥,隨時準備深山夜宿。一路上,不是泥濘塌方雨加雪,就是事故堵塞車拋錨,他不帶被褥不出車。

    我將此地公路列為國中最險,必有專業數據說話。據主持編寫《鄂西公路史》的姚守仁先生記述:原巴東至恩施公路,「共205公里,即有彎道3667處,平均每公里約有18處,回頭曲線半徑6至8米,大於9%的縱坡457處,其間三道巖縱坡達到18%,高山路基最窄處僅3?郾5米」,行車時,「上坡要墊塞,轉彎需倒車,會車要停靠,時速僅10公里左右」。我真不敢細想:每跑一公里要急轉18道彎,駕駛員那兩條胳膊豈敢有片刻閃失?輪子下頭,淵潭萬丈深,冤鬼日夜鳴,更不敢有絲毫大意。

    中途一處地方,是巴東縣邊建鄉,「從1950年到1980年三十年間,群眾因在山區砍柴摔死540多人!」一個小鄉,竟然摔死這麼多人,且都是攀巖先祖巴人後代,足見山勢之猙獰。有一位婦女,連嫁三夫,三夫皆摔死於砍柴道中,把人生辛酸譜寫到極致了;還有一家人姓陸,居住於懸崖頂上,耕種幾塊薄田。需要出門時,根本無路可行,全憑崖頂一架木絞車,吊著一個大竹簍載人上下,就像今日高層住戶要憑借電梯那樣。悲劇由此發生:這一天,兒子像往常那樣,用木絞車往上提拉母親,拉到半山腰時,突有狂風驟起,吹動竹簍子在空中猛烈地蕩起了鞦韆。兒子大驚失色,拚命搖絞,竹簍子在狂風惡雨中忽而蕩到東、忽而蕩到西,突然,兒子的絞車一下子變得輕鬆,閃得他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再看老母親,狂風把她從竹簍裡掀翻出來,連同她在山下趕集為兒媳買的繡花布,一起向著懸崖底部飄落……

    在這般險路上行車,車輪不斷打滑、側移、空轉、顛簸、凹陷,司機心驚肉跳,乘客毛骨悚然,事故頻發不止。遠的不細說,只記當代事:

    1994年9月12日,四川梁平縣大客車在巴東墜毀於百米深崖,死55人,傷46人。

    1998年1月8日,四川達川市大客車在巴東墜毀於150米深崖,死17人,傷17人。

    1998年2月13日,四川達川市大客車在巴東墜毀,死15人,傷43人。

    ——這裡把汽車事故用墜毀表述,跟航空事故一個說法。

    巴東如此,全州如何?從1998年到2007年,十年間,恩施州交警部門「縮過水」的統計數字是:道路交通事故多達4672次,死亡1726人,傷殘4908人,兩項相加竟達6634人,財產損失2600多萬元,大大高於中國任何一個地區的事故數字。所謂「縮過水」,是指在統計中少報或瞞報,明眼人清楚,這些數字,能達到一半真實也不錯了。在2008年湖北省道路交通管理工作會議上,省交警總隊負責人嚴肅地說:只要你恩施穩當了,咱們全湖北就穩當了!而恩施交警的感歎是:壓力太大,負荷太重,道路太險,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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