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平凡而寧靜的江南午後,盛夏初至,所有的嫩綠都漸變為成熟的顏色,陽光從厚重的雲層外頑強地透進刺眼的光芒。高窗之下,大運河一如往昔地無言流淌,前不見來源,後不見去途。此刻,在我的週遭,有的只是善意的沉默,沒有思想,沒有問題,甚至,沒有歷史。
就這樣,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日子裡,我結束了長達八年之久的漫長創作,一時間,手足無措。
「對歷史的本質我始終迷惑不解」,這是法國作家羅蘭·巴特的一句名言,我把它借用為《激盪三十年》的序言標題,也正是從這裡出發,我由近及遠,溯源而上,繼而完成了兩卷本的《跌蕩一百年》,然後是這部《浩蕩兩千年》。在整個創作的過程中,關於歷史的敘述和追問,從來挾帶著我對自己所處這個時代的期望、不安和恐懼。
中國的工商文明為什麼早慧而晚熟?中國的商人階層在社會進步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中國的政商關係為何如此僵硬而對立?中國的市場經濟體制最終將以怎樣的方式全面建成?在「中國特色」與普世規律之間是否存在斡旋融合的空間?我所有的寫作都是為了一一回答這些事關當代的問題。現在看來,它們有的已部分地找到了答案,有的則還在大霧中徘徊。
我想起卡爾·波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二卷中提出過的一個嚴肅問題——「歷史有意義嗎?」
所謂的歷史,看上去是一些堅硬的存在,作為後來的研究者無非從眾多的線索中尋找一切發生的「因緣」,然後以一定之邏輯,組合為自成體系的「結果」。悲劇性的可能有兩種,第一,研究者錯結「因緣」,得出荒誕不經的「結果」,第二,學習者自結「因緣」,得出超出研究者初衷的「結果」。
這兩個常常發生的悲劇,對研究者都是殘酷的懲罰,並最終得出「歷史沒有意義」的浩歎。提出這個問題的波普爾看來對此有很清醒的認識,他因而自問自答說:「我主張歷史沒有意義。但這個主張並不意味著我們能夠為歷史所做的一切顯得束手無策,或我們必須把它當作一種殘忍的玩笑來看待……儘管歷史沒有目的,但我們能夠把我們的目的賦予其上,而且,儘管歷史沒有意義,但我們能夠給予它以意義。」
波普爾式的無力感,以及因此促生出的理性頑固,至今讓我癡迷而不能自拔。
在創作「企業史三部曲」的這些年裡,我深深感覺到,中國的經濟制度變革,若因循舊規,當然不行,而如全盤照搬歐美,恐怕也難以成全。這就好比,舊瓶裝不了新酒,可拿別家的新瓶來裝,也會讓自家的美酒變味,這正是中國改革的難處所在了。能否在傳統國情與普世規律之中探尋出一條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正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
史海蒼茫,關山似鐵,我僅僅是一個旁觀者。我想,我已盡力,儘管這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我寫出了所探尋到的若幹事實,它已構成為一種存在,如一件燒製完成的器皿,風雨如晦,獨立於一切之外。
本次寫作,我得益於眾多的先哲、前輩、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他們給予我的知識、鼓勵與批評,構成了寫作的重要部分。對於所引用的、重要的史料來源及觀點,我以兩種方式予以了呈現--在正文中直接引用,或在文後加以腳注。書中所有的錯誤,均由我承擔責任。
我最要感謝的,仍然是邵冰冰和吳舒然同學。「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這是我一貫來的生活準則,我無悔於八年的投入,不過,她們卻為我的工作犧牲了自己的生活,我將在餘生中拿所有的時間補償。
《佛經》中說,「若佈施時,施者、受人及財物三事,皆空不可得。」
一切皆有法,應作如是觀,作者、讀者及作品三事,皆空不可得。
在我的一生中,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午後。
吳曉波
2011年盛夏,於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