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兩千年 第一部·第六章  最後的世族 (3)
    自戰國之後,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日漸讓位於商品經濟,到了兩漢,商貿越來越發達,職業分工趨於專業,然而東漢末年以降,一切工商秩序被踐踏破壞,主要表現有三:

    一是貨幣無法正常發行。董卓之後「錢貨不行」,老百姓以穀物和布帛為貨幣,《晉書》記載,永嘉之亂後,河西一帶「不用錢,裂匹以為段數」,到後來,不得不進行實物交易,北齊時期,「錢皆不行,交易者皆絹布」,市場機能嚴重退化;

    二是地方割據,塢堡林立,全國性的統一大市場遭到破壞。民眾躲避戰禍,嚮往封閉自足的自然經濟,陶淵明筆下的、那個「不知魏晉」的「桃花源」成了最美麗的生活理想。北朝後期的儒生顏之推(531-約595)寫過一部流傳甚廣的《顏氏家訓》,在「治家篇」中,他教育子孫們說,「最好的生活就是自己耕田吃米,親手種桑織麻,所有的生活器具,從一隻雞到一頭豬,從一把鋤頭到一根蠟燭,都是能自給自足的,所求於外部世界的,只有鹽而已。」

    三是城市文明屢興屢毀。市井工商,事關民生,所以是一種「速生的植物」,只要有十年的太平時光,就一定會鶯飛草長,宛成氣象,二十年便能出現巨富之家,三十年可造就繁華都市,然後,政權動盪,兵戈再起,一切錦繡灰飛煙滅,輪迴重新開始。這便是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間,一再上演的劇目。此等故事,以洛陽最為著名。

    洛陽在兩漢時期已是天下出名的繁榮之地,公元186年,發生董卓之亂,董軍攻佔洛陽,將方圓200里以內的宮室和民房一律焚燬,把數十萬人向長安驅趕,洛陽化為—片廢墟,曹操曾賦詩記錄道:「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焚燒。垣牆皆頓僻,荊棘上參天。」曹魏時期,洛陽被定為首都,再度復活,盛極一時。公元301年的「八王之亂」時,洛陽先後四次被叛軍洗劫,被殺民眾達20萬之眾。到了「永嘉之亂」的公元311年,匈奴人劉曜攻陷洛陽,燒燬坊市,殺諸王公及百官以下三萬餘人,再毀。到公元493年,魏孝文帝遷都於此,洛陽重新恢復生機,歷三十年,再次成為北方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其文物典章,極為可觀。

    北魏文學家楊炫之在《洛陽伽藍記》中詳盡記錄了當時洛陽的繁華:出西陽門四里,有一個規模驚人的「洛陽大市」,方圓八里,按行業分類,有通商、達貨、調音、樂律、退酤、治觴、慈孝、奉終、准財、金肆等十個大商業區;城東有專賣南方水產的集市和馬市,城南四通市賣本地水產。在洛陽的市場裡,吃、穿、戴、用、玩樂之物,婚喪喜慶所需物品,還有天下難得之貨,應有盡有,南北口味色色俱備,可以盡情享樂遊玩。在洛陽的市場裡,「多諸工商貨殖之民,千金比屋,層樓對出,重門啟扇,閣道交通,迭相臨望。金銀錦繡,奴婢緹衣,五味八珍,僕隸畢口」。洛陽城裡最著名的大商人叫劉寶,他的店舖遍及全國,在州郡都會之處,都有他的宅子,各養駿馬一匹,據說他還能控制食鹽和糧食的價格。

    由洛陽向西的國際貿易也十分活躍,「自蔥嶺已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是以附化之民,萬有餘家。」從這段文字可知,從洛陽到羅馬,商脈綿延,萬物彙集,當時僅在洛陽經商並成永久居民的外國商人就達萬家之多,此城儼然已是世界上少見的國際大都會。

    可是,到了公元528年,契胡族人爾朱榮發動叛亂,洗劫洛陽,把城裡的貴族富戶消滅殆盡,全城再次死寂。到547年,曾經目睹洛陽盛況的楊炫之看到的景像是:「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牆被蒿艾,巷羅荊棘」。

    這還不是毀滅的終點,隨著戰事的結束,洛陽竟再次復甦,可是,到了公元583年,東魏和西魏為爭霸中原,展開洛陽爭奪戰,東魏大將侯景攻陷洛陽後放火燒城,又把辛苦堆砌起來的繁華付之—炬。

    魏晉南北朝期間,幾乎所有的大郡都市都經歷過類似的屢毀屢建,與洛陽齊名的中原重鎮長安至少遭過四次大劫,而南方的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則三次被夷為平地。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商業的衍續及商人的命運便如鏡花水月,永無定數。

    自「董卓之亂」後的近四百年,是中國歷史上一段十分奇異的「插曲」。在這期間,人民飽受戰亂之苦,東漢末期的公元157年,全國已有人口7200萬,到公元265年司馬炎建立晉朝時竟銳減至2400萬,只剩下三分之一。到公元300年,人口好不容易恢復到3380萬,可是「八王之亂」爆發後,人口死亡過半,西晉南遷時,漢族人口甚至已不到1500萬。翻開這段史書,到處是殘酷殺伐、屠城流血、陰謀政變。

    不過,魏晉南北朝又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思想大解放時期。隨著大一統中央集權的瓦解,思想禁錮被打開,各民族互相交融,呈現奇葩爭艷的絢爛景象,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一書中稱:「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在這一時期,出現了難以計數的軍事家、繪畫家、文學家、生活家、宗教家。

    另外發生的一個重大變化是,隨著西晉被滅,大量中原世族和民眾渡江南下,極大地促進了長江流域的農業和工商業經濟,中華文明開始了一次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的大遷徙。

    作為主流的政治和經濟型態,世族和莊園經濟在魏晉南北朝也出現了一個不斷衍變的過程。

    曹丕創建魏國時,在官員推選制度上發明了九品中正制。政府在各郡州設置「中正官」一職,將當地的優秀人才分別品定為九級(品),以此選拔官員,其標準有三,分別是家世、道德和才能。這一制度推行之後,「中正官」一職務很快被各地世族壟斷,才德標準僅成擺設,家世成最重要的選材條件,於是便出現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景象,進一步強化了世族的參政能量。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評論說,此後,官僚逐漸貴族化了,那些「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的士宦們,多半不願去經商牟利,同時,商人要跨進政界,也不免遭受當時講究身份的障礙。

    南北分裂之後,天下鼎沸,無權無勢的農民為了苟延生存,不得不依附於世族地主,從而更加增強了後者的力量。當時把世族修築的城堡稱為「塢堡」,在廣袤而動盪的北方原野上,到處林立著森嚴的塢堡,北魏時代,河北有韓、馬兩姓各兩千餘家,「劫掠道路,侵暴鄉閭」(《魏書·韓胤傳》)。甚至大族聚居,一個宗族就有將近上萬戶人家,炊煙連接,房屋比鄰而立,延綿不絕。據鄒紀萬在《魏晉南北朝史》一書中的統計,永嘉之亂後,塢堡組織發展至高峰,譬如魏郡、汲郡有五十餘,冀州有百餘,雁門、太原等地有三百餘,關中地區最多,有三千餘,各地豪強紛紛結塢自保。

    這些世族的勢力實在太大,北魏政權初建時曾實行「宗主督護制「,以利用這些世族地主來暫時地維護基本的社會秩序。在《北齊書·崔陵傳》中還記載了一個細節:當時中原以崔、盧、李、鄭為四大名門望族,其中又以崔姓為首,與崔家聯姻的都是堂皇家族,有一年,當朝的婁太后為博陵王娶親,納崔陵的妹妹為貴妃,太后特別關照前去提親的中使說,「一定要辦理得風風光光,千萬不要被崔家的人笑話了。」連皇室都擔心被崔家看不上眼,可見世族之顯赫崇高。

    世族經濟歸根到底是權貴經濟,由權牟利,是最快捷的致富途徑,因此,在這種社會型態之下,「導致中國歷史上前所罕見的官商勾結與官僚資本。」

    在各部史書上隨處可見各路世族諸侯靠割據一地而大肆斂財的事跡:三國時,公孫瓚據易京,自築高城,所寵信的人大多是商賈之輩,官商聯手,鬧得民怨沸騰。西晉的世族大吏刁逵「有田萬頃,奴婢千人」。到了北齊時,各位王爺提拔自己的屬官,大多從富商之中選擇,而一些高官的家裡,每天出入的都是富商大賈。連在邊境駐守的將領都沒有太多的心思用於軍事,而是以通商交易為主業。北齊政權還公開賣官,以致於「州縣職司,多出富商大賈」。廣州在當時已經是南部最重要的商業中心,《南齊書》記載說,只要當上了廣州刺史,騎馬一過城門,就相當於得了三千萬的財產。

    世族模式發展到魏晉晚期已經腐敗非常,世族子弟的富貴得來實在太過容易,早就失去了進取之心,他們穿著華麗寬大的衣袍,出門要坐車,進屋需扶持,還整日裡「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致於「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連馬與老虎都分辨不出,如此子孫,當然已不堪用世。所謂「魏晉風度」,正是世族門閥日暮夕陽的生動寫照。東晉之後的宋、齊、梁、陳四代,其開國皇帝都是「寒族」出身,而各級高級將領更是多由平民出身的人士擔任。

    【企業史人物】石崇斗富

    在整個魏晉時期,最出名的富豪是石崇(249年-300年),他便是官商一體的典範。

    石崇是中國歷史上出了名的美男子,他的父親石苞當過大司馬。綜合各類史料來看,石崇致富靠的是三種辦法,一是搶劫,二是兼併土地,三是從事水碓業--水力舂米作坊。

    《晉書·石崇傳》記載,依著父蔭,年紀輕輕的石崇就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荊州是當時天下最繁華的州郡之一,石崇在這裡靠搶劫過往商客,而獲得了巨額財富。在完成原始積累之後,他繼而大量兼併土地,在洛陽城的西北方建立了一個方圓廣大的私家莊園--金谷園,該園到底有多大面積,沒有文字記載,不過石崇在裡面圈養的美艷奴婢就有千人之多,足以讓後人想像。金谷園名氣非常大,甚至被寫進了《水經注》,酈道元謂其「清泉茂樹,眾果竹柏,藥草蔽翳」。

    水碓是一種用流水帶動的舂米機械,是當時的一項「農業高科技」。由於這種水力機械投資較大,而且須截水推動,妨礙灌溉,常為朝廷禁止,所以唯有權貴者才可能得到特許經營,所得收入稱為「舂稅」,也就是說,它是一種能帶來暴利的壟斷性產業。《全晉書》記載,晉朝的開國功臣王渾就曾經上表皇帝,要求特許經營水碓,同時懇請在洛陽方圓百里之內,不得他人經營。石崇的金谷園裡有水碓三十餘處,壟斷了周邊地區的舂米業務。

    由權而商,由官而富,財富得之容易且無需投資擴大再生產,所以奢侈揮霍也成必然,後世流傳的石崇故事,全部與斗富有關。

    有晉一代,王家是最著名的世族之一,其中又以晉武帝的舅父王愷最有錢,石崇就跟他纏鬥不已。王愷飯後用糖水洗鍋,石崇便用蠟燭當柴燒;王愷做了四十里的紫絲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錦步障。有一回,晉武帝暗中幫助王愷,賜了他一棵二尺來高的珊瑚樹,枝條繁茂,世所罕見。王愷把這棵珊瑚樹拿去向石崇炫耀,石崇只瞧了一眼,就順手用鐵製的如意將之敲碎,然後,他命令手下的人把家裡的珊瑚樹全部搬出來,這些珊瑚樹的高度有三尺、四尺,樹幹之美更勝一籌,弄得王愷惆悵不已。

    金谷園裡夜夜笙歌,每次聚飲,石崇必讓美人斟酒勸客。如果客人不喝,他就把美人殺掉。有一次,王家的另外兩個著名人士丞相王導與大將軍王敦去石家赴宴,王導向來不善喝酒,但怕石崇殺人,當美女勸酒時只好勉強飲下。王敦卻不買賬,硬拗著偏不喝,結果石崇連斬了三個美人。

    石崇斗富甚至還鬥到了皇帝頭上,據《耕桑偶記》載,有一年,外國進貢一批十分珍貴的火浣布,晉武帝製成衣衫,跑去石崇那裡顯擺,石崇故意穿著平常的衣服迎接武帝,身後跟著從奴五十人,卻個個都身著火浣衫。

    石首富如此張揚,當然難得善終,後來終於被安了個罪名,砍殺於東市。臨死前,他歎息說:「這些小子還不是為了貪我的錢財!」押他的人說:「你既知道人為財死,為什麼不早些把家財散了,做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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