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掌握了週期性規律之後,范蠡提出另外一個重要的商業思想,就是「待乏」。所謂「夏則資皮,冬則資絺……以待乏也」。夏天的時候要儲備皮毛,冬天的時候要囤積薄紗,一切都需提前準備,等待貨物缺乏的時候,就可獲取百倍、千倍之利。《史記》說他「候時轉物」,根據季節、時令變化而轉運不同的商品。根據農業豐歉的規律,范蠡又將所有的商品分成兩大類,糧食類和非糧食類——田宅、牛馬等等,在他看來,這兩類商品的價格波動是相反的,在豐收的時候,穀物價格下降,人們對非糧食商品需求增多,其價格比如上漲,如糧食欠產,穀物價格上升,非糧食類商品必然價跌,所以,購進或拋賣,都應該順勢而動。
在「待乏」的同時,范蠡還強調薄利多銷,加快資金的流動,這樣才能獲得長久的利益。囤積居奇,自能獲取利潤,但又不可以賭博式的追逐暴利,「貨無留,無敢居貴」——手中的貨物不應該讓它久留,不要貪婪地追求過分的高價。他說,「所有商品都是因為過多或過少而變得便宜、珍貴的,一種商品一旦太昂貴,大家都去生產,就會變得便宜,太便宜了,沒人生產又會變得昂貴。手中的資金要像水一樣的流動起來,才能夠發揮最大的效率。」他的這些商業思想,百世以降仍然不覺陳舊,「陶朱公」之所以成為富豪者的代名詞,顯然不僅僅因為財富之多寡,更在於他的智慧高超。
另據《史記集解》記載,范蠡還曾經幫助過一個窮小子變成了大富豪。
魯國有個叫頓的年輕人,貧困潦倒,他找到范蠡請教致富之道。范蠡告訴他,如果想要發財,就應該去畜養母牛,以繁衍牟利。於是,頓遷徙到晉國的西河(今山西西南),在猗氏(今山西臨猗)南部畜牧牛羊。當時,這一帶土壤潮濕,草原廣闊。由於經營有方,頓的畜牧規模日漸擴大,「十年之間,其息不可計,貲擬王公,馳名天下。」頓在猗氏一帶起家,因此被稱為猗頓。
在經營畜牧的同時,猗頓又投資於池鹽業。山西的西南地區(今山西運城一帶)是古代中國最早進行池鹽生產的地方,其歷史可追溯到黃帝、堯舜之時,《詩經·南風歌》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便是對鹽池生產的生動描述,運城當地也有民諺曰:「南風一吹,隔宿成鹽」。猗頓便在這裡開發池鹽,從事生產和貿易經營。據傳,為了加快販運速度,猗頓還開鑿了山西地區的第一條人工運河。
山西池鹽自古被視為「國之寶」(語出《左傳·成公六年》),猗頓投資其中,當然獲利非凡,很快成了一代巨富,後世常將他與范蠡同列而論,並視之為晉商的遠祖。
在中國歷史上,范蠡是第一個辭官經商的典範。在商業史上,堪與他相比較的人物,是1895年下海辦廠的晚清狀元張謇。由范蠡的故事可以看到,在春秋時期,自由商人的地位並不低下——若以兩千年國史論,竟可能是最高的,他們遊走在各國之間進行貿易活動,與世家貴族形成了分庭抗禮之勢,這一事實在各種史料中都有隱約的呈現。
《左傳》中便記載了這樣一個商人故事。公元前658年,晉大夫荀瑩被囚於楚,鄭國一個商人想把他藏在貨袋內偷運出境。這個計劃尚未實現,荀瑩已被釋放回晉。後來,這位鄭國商人到晉國,見荀瑩後並不居功,轉回齊國做自己的貿易。史家胡寄窗據此評論說,「一個大商人的活動可以往來於楚鄭晉齊之間,其經營規模之大當可想見。」
《淮南子·人間訓》中還記載了另外一個鄭國商人急智救國卻不願當官的罕見故事。公元前627年,鄭國商人弦高去周王室轄地經商,途中遇到一支秦國軍隊,當他得知秦軍要去襲擊鄭國時,便一面派人急速回國報告敵情,一面偽裝成鄭國國君的特使,以12頭牛作為禮物,犒勞秦軍。秦軍以為鄭國已經獲悉偷襲之事,只好班師返回,鄭國因此避免了一次滅亡的命運。當鄭國君主要獎賞弦高時,他卻婉言謝絕了,繼續去當他的商人。
就在范蠡生活的同一時期,在北方還活躍著另外一位著名的商人,他比范蠡小16歲,是孔子的弟子,名叫端木賜,字子貢(公元前520-公元前456)。
孔子生於公元前551年,逝於公元前479年,與范蠡為同時代人,子貢則是他的七十二賢徒中最富有者——「最為饒益」,司馬遷直接把他寫進了《貨殖列傳》。他利口巧辭,善於雄辯,且有干濟才,辦事通達,深得孔子喜愛,許之以「達」,稱其為「瑚璉之器」。子貢兼有學者、官員和商人三種身份,他曾多次出任魯國和衛國的相,是一位活躍的政治縱橫家,同時,他非常善於經商。在《論語·先進》中,孔子將他兩位最心愛的弟子顏回和子貢做了有趣的對比,他說,「顏回在道德上差不多完善了,但卻窮得丁當響,連吃飯都成問題,而子貢不安本分,去囤積投機,猜測行情,且每每猜對。」
子貢能致富當然不是靠「臆猜」的,《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子貢好廢舉,與時轉貨資……家累千金」,「廢舉」的意思是賤買貴賣,「轉貨」是指「隨時轉貨以殖其資」,翻譯成白話就是:子貢依據市場行情的變化,賤買貴賣從中獲利,以成巨富。《貨殖列傳》還生動地描寫了子貢富足之後的情景:子貢乘著華麗的馬車、載著珠寶美玉,遊走在天下諸侯之間,所到之處,國君無不專門設席,以平等的禮儀來招待他——「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分庭抗禮」這個成語就出於此,體現了商人子貢與君王、諸侯們的對等關係。司馬遷接著很有感慨地評論說,「孔子的名聲能夠廣佈天下,也許靠的就是子貢的前後奔走吧?」
在《荀子·法行篇》中記錄了孔子與子貢的一段對話,頗能表現這對師徒在經濟思想上的落差。有一次,他們討論為什麼玉比較貴,而珉(一種低級玉石)比較便宜。子貢說,「君子為什麼貴玉而賤珉?因為玉比較少,而珉比較多。」孔子則深不以為然,他說,「君子怎麼可能因為繁多而賤棄某一東西,又因為稀少就珍貴某一東西呢?玉之珍貴,是因為君子把它看成是道德的象徵呀。」接著他洋洋灑灑地列舉了玉的「七德」:「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並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其止輟然,辭也。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這段對話,在歷代道德家看來,當然可以讀出孔老師的學識高妙,然而在經濟學家看來,似乎還是學生子貢說得有道理,因為他就物論物,直接道出了「物以稀為貴」的樸素真理。在先秦時期,諸子百家往往把商品的價值與價格混為一談,子貢似乎無意識地將之進行了分辨,因此,胡寄窗便評論說,「在缺乏價值概念的初期儒家的經濟思想體系中,子貢能第一次接觸到價值問題,值得稱述。」
公元前四世紀到五世紀,是人類文明史上的第一個思想高峰期,在東方的中國,相繼出現了老莊、孔孟、楊墨等諸子百家,催動了東方哲學的萌芽,在西方的雅典,則誕生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眾多哲人,開拓了西方文化的淵源。
關於這兩座人類思想巔峰的高下,一直是思想史上爭論不休的命題。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可謂是東風西漸。在十八世紀歐洲啟蒙運動時期,法國的大思想家,如盧梭、伏爾泰對老子、孔子等人表達了高度的敬仰,伏爾泰甚至提出過「全盤華化論」。而到了十九世紀中後期,西方思想家的自主意識增強,德國哲學家黑格爾便認為,老子哲學反映了「精神的兒童時代」,而同時期的希臘古代則是「精神的成年時代」。如果從政治倫理上看,雅典在公民社會和民主制度的思考和實踐明顯更讓人神往,相對的,中國則從來沒有出現過直接民主這樣的事物。不過,若以經濟思想和經濟政策而論,西方世界似乎找不出比管仲、范蠡更有深度的人了。
這種經濟思想上的早慧,是多種原因所促成的。
其一,與中西方世界的早期經濟制度不同有關。歐洲在中世紀之前的漫長歲月中,一直流行的是自然經濟,封建領主的莊園自給自足,對商品交易的興趣不高,很少與外界發生經濟關係,所以宏觀經濟制度的創新空間十分有限。而中國則因為自然條件的原因,在很早就採行了一種更符合經濟原則的經濟制度,至少從有文字記載的公元前七世紀以來,中國就是一個語言相通、貿易自由的統一市場,產品的商品率非常高,商人階層活躍,以至於一些經濟史學家認為,「在中國歷史上只出現過政治性的封建制度,而未曾出現過經濟性的封建制度」。
自殷商以來,中國的統治者就特別強調社會分工,採取各種措施朝這個方向推進,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的重要特色之一。專業化的商品經濟,自春秋之後就被歷朝尊奉為基本形態及指導原則。由於社會分工的優越性,中國早期的生產技術發展得特別快。史家普遍認為,中國的社會職能分工比歐洲早了至少一千年,主要的傳統生產技術(工業革命前的非機器生產技術)比歐洲早八百至一千年。
其二,地方割據造就思想活躍和制度創新的巨大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