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下) 第23章 第五部·1949年:兩陳治滬 (4)
    不過,事實的真相比表面上看到的要複雜得多。在當時的新上海管理者中,還是有人對即將生成的新經濟制度產生了微妙的疑惑,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人居然不是別人,竟就是顧准。這是一顆悲劇的種子。

    顧準是一個忠誠的、充滿理想主義情懷的革命者,同時也是頂級、冷靜的會計學專家。早在山東解放區當財政廳長的時候,他就發現國營企業存在的一些弊端,而讓他頭痛的正是他的專業所在。他說:「國營企業財務管理是我們財政工作中尚未解決的問題。」也就是說,在一開始,他就對國營企業可能存在的管理弊端產生了警惕性,這成為顧准反思國營企業制度乃至整個計劃經濟體制的起點。

    此外,他在上海採取的一些務實的治理措施也遭到了質疑。譬如,他公佈的「按人民幣物價重估私營企業資產」的辦法,儘管受到工商界的歡迎,但是卻遭到了中央財政部的嚴厲批評,被認為是給上海資產階級開闢了合法逃稅的門路。這也成為顧准在兩年後被免職的重要誘因之一。他在1969年的《顧准自述》中寫道:「我對此沒有作過什麼申辯……如果不允許私營企業重估資本,累進稅率的所得稅客觀上是行不通的。因此,我現在還認為這一措施是必要的。它不是一項政策性的措施,它不過是改進經濟計算的必要技術措施,也沒有開闢什麼合法逃稅的門路。」

    顧准對「政策」與「技術」的理解是天真的,在一個革命的年代,任何一項「技術」事實上都服務於,以及被解讀為一種意識形態,他將長期地困頓於這種邏輯之中,並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

    事實上,類似顧准式的困惑並非僅見。計劃經濟理念與市場的矛盾從一開始就存在,它一直無法化解,而終成「體制之痼」。

    曾擔任中國人民銀行專門委員的冒舒回憶過一則往事。1950年初,上海缺糧缺煤,整個城市一度面臨癱瘓的危險,陳雲邀集章乃器、千家駒、沈志遠等一批財經專家,專門研究解決糧煤運輸等問題。專家們認為糧食可用鐵路南運,而運煤量大,需要海運,因而,力主利用外商的輪船運煤,並認為這是能夠解救上海等南方大城市「燃煤之急」的唯一方法。但利用外船運煤,當時是有爭議的,有些人認為這樣做有「賣國」之嫌,陳雲一時下不了決心。專家們進一步解釋說,這些船的船東有不少是中國人,掛的不是英美國旗,而是巴拿馬等小國的國旗。時任中財委商業處處長的姚依林在會議室內來回徘徊,他對陳雲說道:「我們就『賣』一回國吧!船還是中國人的船,錢也是中國人賺。」這樣,陳雲才把用外國輪船運煤的事確定下來,上海之急稍解。

    在改朝換代的大時刻,顧准式的疑竇及是否用外輪運煤的徘徊,是微不足道的。因為,革命正面臨更嚴峻的挑釁和困難。上海還是一塊不平靜的土地,1950年2月6日中午,從台灣飛來的戰機四次轟炸上海鬧市區,1000多間房屋被炸壞起火,500多名市民被炸死,楊樹浦發電廠被炸毀,全市停電。在這一年的春季,儘管通貨膨脹的「野馬」被駕馭住了,但工商業的萎縮跡象仍然在加劇,4月份大米和棉紗的批發市場交易量比1月份下降了83%和47%,大百貨商店的營業額減少一半,中小商號少了90%。也是在這個月,全市倒閉的工廠有1000多家,停業的商店2000多家,出現了20萬失業工人。陳毅市長六次致電中央,呼籲緊急支援。而全國的情形與上海相似,14個大城市在整個春季倒閉工廠2945家,16個較大城市半停業的商店合計9347家。盡快地恢復生產成為當務之急。

    與此同時,在中國北方,新的戰爭變數發生了。

    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美國為了維護其在亞洲的地位,立即出兵干涉。9月,美軍在仁川登陸,並很快把戰火燒到中朝邊境的鴨綠江邊。10月初,中國政府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策,組成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參戰。就這樣,才誕生一年的新中國與新晉的全球第一強國直面交戰。這場戰爭持續了兩年九個月的時間,它最終改變了亞洲地區的政治和經濟版圖。

    【企業史人物】

    相紙之父

    1949年6月2日,中國第一張原始性氯素相紙在廣東汕頭市德興路86號一間簡陋的化學實驗室裡研製成功,研製人是時年28歲的林希之(1921~1969)。

    林希之原名林應熙,又名林馳,出生富商家庭,他的祖父曾代理英商太古公司船務,在汕頭市創建「太古南記行」。1946年,林希之就讀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化學系,在唸書的時候,有一個外籍教師曾在他面前譏誚過中國工業的落後,這件事一直刺痛著他的心。他說:「外國人能做的事,難道中國人就不能做嗎?我一定要在感光材料方面為中國人爭一口氣。」1948年,林希之回到家鄉汕頭,專心致志地開始了感光化學實驗工作,他的追奉偶像是偉大的美國企業家喬治·伊士曼,他在1886年發明了卷式感光膠卷,從而徹底地改變了人類照相的歷史。林希之和幾個行業愛好者因陋就簡地籌辦起「公元實驗室」。「公元」這個名稱帶有創世紀的氣質。實驗室沒有經費,林希之就製作一些西藥賣給藥房,以補充時需。

    上海解放後,林希之的不少親戚都外逃出國,他卻決定留下來,報效新中國。1952年10月,公元實驗室製成中國第一張性能接近進口相紙的感光印相紙,半年後的4月1日,我國第一家感光企業——汕頭公元攝影化學廠建立,林希之任副廠長、總工程師。最初,這個廠只有15人。後來,他們把汕頭市永安街的一段共53間民房全部買下來,在裡面曲曲彎彎地安裝了1.1米寬的相紙塗布機,60米長的掛桿式乾燥道,又安裝了鋇地紙塗布機、超級壓光機、壓花機等設備,年產照相紙35萬盒。

    1954年7月,私營的公元廠第一批參加公私合營,林希之設計研製成功「空氣調理乾燥法」生產工藝,取代了簡陋的「石灰吸濕乾燥法」。1955年4月,中國第一張人像膠片試製成功。1956年,林希之組織研製成功了黑白膠卷、黑白電影正負片、黑白高速照相膠片、X光膠片、印刷製版系列膠片和水溶性正型彩色電影正片。正是在林希之和公元廠的努力下,我國靠進口照相感光材料的局面從此逐步扭轉,不久便有相紙、膠捲出口遠銷國外。林希之還先後倡辦了職工業餘學校和汕頭感光化學專科學校。1959年,輕工業部主持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感光材料專業會議,宣告我國照相感光材料工業的形成,生產列入國家計劃。

    林希之身體羸弱,早年患上了肺結核病,繁重的科研和經營工作更是讓他的健康狀況非常不好。他的夫人回憶,林希之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由於右臂無力,經常會從車上跌下來,他從地上爬起來,又繼續趕路。這在汕頭,竟成一景。由於長期用腦過度,他還經常失眠,有一段時間竟常常整夜無法入睡,尤其當他正在攻克一項科研項目的時候,根本無法安眠,每天都得靠安眠藥強制休息,後來安眠藥服量逐日增加,他只好從國外進口了一架電子催眠機幫助他獲得短時間的睡眠。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既有外僑關係又是「反動權威」的林希之從一開始就遭到殘酷迫害。他被關進「牛棚」,一次又一次被抄家,科技資料被銷毀,器材被砸爛。那時候,生在他喉頭的一顆惡瘤日漸增大,後來竟大至雞蛋一般,使他難以進食,他時常吐血、盜汗、痙攣、昏迷……

    1969年6月,看守的人怕他死在「牛棚」裡,就把他放了出來。林希之一回到家裡,就忍著劇痛,又埋頭工作。他把家中的幾個收音機拆成零件重新組合,拆了又裝,裝了又拆,開始研究一種提高軟片感光度的新技術。妻子不忍,林希之說,「活著就要工作。讓我干吧,我能工作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10月,48歲的林希之去世於自家老宅樓梯下一個沒有陽光的小黑屋裡,他的生命與事業一樣都走到了最黑暗的盡頭,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有完成任務。」

    至20世紀80年代,汕頭公元的主要產品已發展至黑白相紙、人相膠片、膠卷、X光膠片和印刷製版膠片等五大類42個品種,相紙產量居全國首位。1986年,國家投入9億多元巨資,公元引進日本富士膠片公司彩色感光材料生產線,由於種種因素的影響,彩色線投產不到一年就陷入停產、半停產困境。到20世紀90年代初,公元負債高達48億元。1994年,國務院作出決策,公元以1.8億美元的價格將彩色生產線轉讓給美國柯達公司。柯達的創始人正是林希之的偶像——喬治·伊士曼。2005年8月,柯達因連年虧損,宣佈永久關閉公元廠。

    2003年,財經作家袁衛東受柯達邀請,撰寫一本關於柯達在中國的書籍。他到汕頭公元採訪,意外地「發現」了久被遺忘的林希之。他在《跨越》一書中寫道:

    「在木棉花盛開的初春,穿過髒亂的露天市場來到民生路24號,這是公元創始人林希之的故居。我們幾乎難以辨認,因為那裡幾乎是廢墟,是一座殘破的民國建築……林希之的遺孀高婉卿和他的後人接待了我們。30多年的歲月後,林希之的氣息還在。在二樓的牆壁上,有一幅相框裱起來的遺照:林希之風華正茂,穿白色襯衫,挺直的鼻樑上架著一副秀氣的眼鏡,正在專心致志地做著筆記。這堪稱是隱藏在歷史深處,追尋「中國夢」的人物最逼真的素描。林希之在黑暗動亂的歲月,以「反動人物」的身份被批鬥,被革命群眾佔領住宅,最終在樓梯下一個沒有陽光的小黑屋裡,憂鬱病痛而終。據80多歲的林夫人憶及,他們批鬥他的時候,用竹竿捅他,林希之咳血。我親眼目睹了那個小黑屋,以及林希之最後的遺物,裝在一些破舊肥皂盒裡佈滿灰塵的電子元器件。這是當年林希之躲在小黑屋裡,琢磨航拍感光材料留下的東西。」

    袁衛東繼續寫道:我想起一個月前,在羅切斯特飄雪的清晨,一行中國記者參觀喬治·伊士曼故居的情景。傳記中關於伊士曼故居的描述,都靜靜躺在那裡,彷彿時間還停留在一個世紀前,充滿風琴聲的日子。而在房間裡靜靜綻放的白色康乃馨和雛菊,讓我莫名地感動。在那裡,我感到的是對締造者的感激、尊重。而在這裡,是苦澀,是對歷史驚人的遺忘和冷漠,甚至踐踏……我深深悲情於這個夢的苦澀,它不是來自幾乎30年後,公元被柯達收購,而是來自林希之所受的傷害。這是一代中國人的悲情。」

    後來的中國人,不應該忘記林希之。儘管以成敗而論,這個性情溫和、命運悲慘的客家人什麼也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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