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 第11章 「悲觀主義三部曲」之《琥珀》
    作品簡介:

    2005年3月,《琥珀》由中國國家話劇院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首演,孟京輝執導,劉燁、袁泉主演。

    此劇是2005年香港藝術節的重頭劇目,也是2005年新加坡藝術節的開幕演出劇目。此後,在全國各地巡迴演出,是多年長演不衰的經典作品。

    序言1:因為你,我害怕死去

    去年立春的時候,我坐在電腦前寫《琥珀》的故事,身上一直穿著肥大的防輻射外衣。我預感到我正在開始一種深刻而熱烈的感情,我從未體驗過的愛,它只是悄悄靠近,我已經感到了暴風雨來臨前那種空氣的顫動,它必將到來,必將把我席捲,我並不著急,我等著,等著人生把我拋向那個漩渦,等著生命向我展露它新一輪的花招,展示它深不可測的力量。

    「每個人都是一個深淵,我們俯身看去的時候都會禁不住頭暈目眩。」

    在《琥珀》的故事裡我想講述人類情感複雜的一面。單純而執著的情感是容易產生感染力的,就像馬路和明明在《戀愛的犀牛》中那樣,但是我也深知感情如同潭水,一粒沙子落進水裡也會改變水位,儘管它看起來平靜依舊——最單純的情感也有它深不可測的一面。

    審視自己的情感,我常會有這樣的疑惑:是什麼在影響我們的愛憎?激發我們的慾望?左右我們的視線?引發我們的愛情?這種力量源於什麼?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氣息,什麼樣的笑意,什麼樣的溫度濕度,什麼樣的誤會巧合,什麼樣的肉體靈魂,什麼樣的月亮潮汐?你以為自己喜歡的,卻無聊乏味,你認為自己厭惡的,卻深具魅力。這個問題,像人生所有的基本問題一樣,永遠沒有答案,卻產生了無窮的表述和無數動人的表達。

    《琥珀》的故事源於一句最簡單的情話:「我心愛的」。

    演員們讀劇本的時候,問了我很多問題,我一一回答了,其中一個回答惹得他們哄堂大笑,那回答是:「我喜歡花花公子。」

    愛情不是永恆的,追逐愛情是永恆的。那些情聖,或者說那些假情聖,那些喜歡誘惑的登徒子,一直是我感興趣的人物。當然,我只偏愛那些憂傷的,討厭那些得意揚揚的。拜倫的《唐璜》是我中學時代最喜歡的書,至今還記得他的詩句——「我對你的愛就是對人類的恨,因為愛上了人類便不能專心愛你。」

    善解風情是一種天賦,賞心悅目。但要在他們心裡尋求真愛,就如同在沙漠中找水,找到了彌足珍貴,找不到,便渴死在路上。

    所有的愛情都是悲哀的,可儘管悲哀,依然是我們知道的最美好的事。

    在劇中高轅滿懷傲慢地說:「生命是一個遊戲,我不願面對這個世界,我要跟它保持距離,我要像一個熟練的老手那樣掌握世界,在它面前保持無動於衷,不失理智,無論生活在我面前搞什麼花樣。」他自稱是死亡面前的享樂主義者,對於無常而必將走向腐朽的生命,他認為「傲慢」是他所能採取的最勇敢的姿態。這是我為高轅做出的選擇。

    我一直是個悲觀主義者,對生命態度淡然,認為向這個非我所願而來,沒有目的,又缺乏意義的生命討好獻媚,曲意逢迎是可笑的舉動。面對生活,面對命運,我們以前是無能為力的,以後也一樣無能為力。唯一可做的就是盡力保持一點尊嚴。當然,讓自己對世界和生命不存奢求很難,不渴望幸福就更是一句空話,但有了悲觀這杯酒墊底,做人也會有一點風度。

    但是,從去年的秋天開始,我風度全失,像個小市民一樣終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滿懷奢望。我拒絕聽不幸的消息,拒絕看血腥的場面,悲慘的故事和醜陋的形象更不在話下。我不切實際地希望自己即將出世的孩子遠離醜惡和苦難,不切實際地希望他是一個幸運兒。從懷孕起,我不再看報紙和電視,因為能稱得上新聞的消息多半都是災難——俄羅斯的爆炸,黑寡婦的復仇,學校的槍殺,一起起的礦難,商場的大火,重慶的井噴,印度的火車出軌,瘋牛病,致人死命的禽流感,新年子夜伊拉克的酒店裡爆炸,自殺性襲擊,下毒,虛假的民主選舉,地洞裡被揪出來的薩達姆,傑克遜的猥褻兒童案,我家旁邊塔樓的企圖自殺者,一次又一次的性醜聞,用頭髮做的醬油,有毒的火腿和香腸,吃人的電腦工程師阿明?梅韋斯和渴望被他吃的200個正常人,我常常叫嚷著讓家人關上電視,丈夫常常伸手摀住我的眼睛,在這樣一個世界怎樣才算是幸運兒?

    初夏的時候,我的孩子出生了。生命在我的身體裡,在我的眼前完成了它做了上億次的小魔術。我像個被驚呆的孩子,整天坐在搖籃前,看著這最平常不過的奇跡。我曾經努力在世界和我之間建構一道屏障,現在我清楚地知道,這道屏障的致命缺口出現了,這個小小的缺口會引來滔天洪水顛覆我的人生,把我從一個自由自在的任性女人,變成一個牽腸掛肚的母親。

    平生第一次,我對死亡產生了恐懼。我竟然產生了想要永遠活著的愚蠢念頭,不是因為貪戀,而是因為掛念。我曾經以為愛情是最不理智的感情,原來還有別的。

    生命是一個奇跡,向沒有經歷過奇跡的人解釋它,就如同向沒有吃過梨的人解釋梨子的滋味。生命是一個奇跡,即使它脆弱無常,即使它缺乏解釋,它依然是個奇跡。

    小優讓高轅看到了這個奇跡,就如同搖籃前的我一樣。

    在戲的結尾,高轅說:「因為你,我害怕死去。」

    在我的作品中,這應該是最樂觀的結局。

    廖一梅

    2005年立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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