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傳 第13章 身體的幸福性像夢囈一樣彌漫著 (2)
    一個女人,使我的身體感到局促不安便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把那個女人的身體帶到了我面前。結果我在這個女人的身體中發現了我的夢,我攜帶她的身體出發,她走在我身邊,夜裡同我閃進夜色之中,然後開始同床共眠,很長時間以來,她的身體給予我一種幸福的遐想,但我一直以為這身體並不是那個現實之中的女人。她的身體在抽搐之中靠近我,西蒙娜·德·波伏娃說:“女人體現了自然的那令人不安的神秘,所以男人在擺脫自然的束縛的同時,也擺脫了女人的控制。”然而,我並沒有,也無法擺脫這個女人給予我的控制,她在與我同床共眠之中讓我再一次想起了我與她的相遇:在一只水甕之間,她露出了臉,然後露出了身體的線條,她舉起了一只小小的水甕,使我想起史前的女人,那些用水甕中的水浴身的女人。

    她舉起那只水甕的意象讓我局促不安,讓我緊隨她身後,我就是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她的驕傲,她在誘惑我,舉著一只水甕驕傲地誘惑我。

    舉著一只水甕的那個女人是從史前壁畫之中向我走來的女人。我沒有錯過那次機會,我找到了那個女人,把她和那只水甕同時帶走,後來這個女人用水甕中的水浴了身,成為我同床共眠的戀人和伙伴。米蘭·昆德拉說:“我們生活中的故事構成了我們生命的神話,在這部神話書中存在著一個揭示真理和神秘的線索。這完全是幻覺嗎?也許是,很可能是,但是我似乎無法擺脫不斷地去譯解我生活的這種需要”。

    她難道僅僅是史前傳說之中向我走來的女人,難道僅僅是舉著古老的充滿花紋的一只水甕浴身的女人,她為什麼會與我同床共眠,我為什麼選擇她,她又為什麼會選擇我?

    呼吸著她身上的香氣,我的靈魂可以與她在夢境之中再一次相遇嗎?那個舉著水甕浴身的女子,她對我微笑著,血液在我軀體裡循環流動,我久久地看著她的微笑,於是我意識到我在靠近她,接觸她的身體——她的身體使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在變化,我再一次意識到如果沒有他的靈魂在我身邊,我會多麼孤獨。

    是的,我深刻地認識到我用手用身體所接觸到的不僅令是她的身體,而是個史前女人的傳說,那只水甕所傾流的甘露——沐浴著一個世界的峽谷。那個女人的身體代表一個巨大的峽谷,我在裡面行走,也就是同靈魂在尋找峽谷。幸福在峽谷之中降臨,她不僅僅是與我同床共眠的女人,她已經是賜予我幸福的一個女人。

    一個夢境在無意識之中已經把我的幸福傳達給了他,這個女人仍然在那只水甕旁邊露面,這種意象為水、峽谷有關系,她似乎永遠在舉著那只水甕,所以我的幸福來源於那只水甕,我的幸福使我的身體沉浸在那只水甕之間,一個女人把她的身體交給一只水甕,她突破了屏障,讓那只水甕之甘露流動起來,我在這裡發現了那個女人可以與我同床共眠的重要原因:“她感到超越的沖動,她的設計也不僅僅是重復,同樣是面向另一種未來的超越——她在心中進一步證實了男性的要求。她和男人一起歡度節日,慶祝男性的成功與勝利……”(西蒙娜·德·波伏娃說)。她讓我超越了一個女人的身體,而她的身體卻讓我看到了史前的女人,舉著一只水甕給世界帶來無限的生機。所以,她為什麼可以與我同床共眠:因為那個史前的女人給世界帶來無窮無盡的夢境。我的身體在這種夢境之中幸福地沉醉並超越著。

    游泳池的裸露有幸福的尺度

    在游泳池中我們有三分之二裸露著,我們撲入水中。一個女人裸著她三分之二的身體輕柔地在水池中,通往這個女人的泳路使我的身體也同樣裸露著。

    她盡管裸露,然而在她的裸露中卻有她的尺度;倘若看見她游泳產生了一種幸福——多半是因為我對她的身體產生了想象力。她從站在泳池邊緣的那一時刻就證明我中了魔法。

    撲進水中的那個女人迅速地在水中消失,我已經感覺到了一個決定命運的時刻已降臨,在游泳池邊緣,我在脫衣服,我也在裸露三分之二的身體,撲進水中與那個女人在四肢的自由游動中相遇,使我激動萬分……

    在游泳池中尋找一個女人,“肉體有一個永不會錯的直覺”,那就是用我的身體尋找到她水中的姿勢,慢慢地,她已經游過來了她從我的手臂旁邊像魚一樣自由地游了過去,我想用身體碰一碰她游泳的姿勢,我想把握這命運的關鍵時刻,讓“我們兩人的肉體在瞬息間已經簽訂了那種人的肉體在一生中只簽訂了一次的秘密契約”,這樣我就可以把握住她肉體的尺度在哪裡?

    按照她的姿勢她已經游了過來,在無意間與我的身體並列著,也許是巧合,也許是身體的秘密尺度,總而言之,我們兩人的身體已經並列著在游動。

    上岸之後她坐在台階上休息,她發現了我在看著她。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我並不是一名凱覦者,我只是感覺到在水中我已經與一個女人偶然相遇,我們的身體秘密地並排著游動,看著我,我在想,喏,就是她,就是那個女人曾經使我的身體有一次幸福的回憶。

    轉瞬之間她已經從泳階上消失了,我望著她的身體消失的空間,那是一條深邃的走廊,有光在她裸露的脊背上游動,她那修長的腿在挪動,我想,在她的身體的回憶之中,一定有著這樣的記憶:在她裸露著身體的三分之二在水中游泳的歷史之中,她的身體曾經與一個陌生男人的身體並列著作自由游泳姿態。

    之後卻是距離之美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想,如果我們不是陌生人,如果我們由陌生人進入了男女的另一種交往,在我們交往之中男女的尺度在逐漸減少——我們就不會有那種幸福的記憶,我就不可能占據她的記憶,成為她游泳史中一個並列游泳的陌生伙伴。

    尺度,裸露時每個人為身體所保存的尺度永遠不讓我們的肉體進入糾纏之中去,我只可以在水中看見她的身體,而一旦上岸,在彼時彼刻之中我只可能站在遠處目送她消失。倘若我們明天再度在池邊相逢,我將記不清楚她的容顏。

    幸福的尺度必須給我們的身體帶來一次幸福的回憶。很久以後我獨自在游泳池中想讓自己的身體尋找到那種自由的游動時,我想起了她,那個女人,那個讓身體的尺度與我在游泳池中並列,在一次偶然之中讓我充滿想象的女人,她如今在哪座游泳池中穿行。

    很顯然,我再也不可能見到她,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泳池中去會見她。

    人的身體中因為有了它自己的尺度,從而產生了記憶。身體的記憶一種是虛幻的,一種是現實的。我所產生的記憶屬於一種虛幻的記憶:它來自那個顯得並不真實的空間,一座游泳池也許是一種虛擬的場景,也許只為那個身體裸露著的三分之二的並列在一起游泳的空間而存在,然而,那個女人。從此以後在我身體中蕩漾,她的存在也許比一個日夜守候我夢境的女人的身體更持久。

    但願我也會在她有限的記憶中占領一個角隅,那座游泳池對於她來說是一個讓身體具有尺度的地方,與她並列游泳的那個男人在記憶中使她會想到虛幻比現實的力量更強勁。我和她之間的尺度使我們在回憶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幸福的跡象是多麼縹緲。

    肉體之愛與精神結合的時刻

    米蘭·昆德拉說:“肉體之愛很少與精神之愛結合。當肉體(讓它古老的、普通的。永遠不變的動作)與另一肉體結合在一起時,精神實際上在做什麼?”我的肉體一直在尋找一個幸福的理由——那與精神結合的時刻,他走過來吻我,他是在吻我的嘴還是在吻我的精神——我的嘴在我身上,而我的精神在哪裡,“想一想在那些年代它所產生的那些美妙的觀點吧,這些觀點必然要證明精神比永無終結、千篇一律的肉體生活優越得多!想一想精神對肉體的蔑視吧,後者(與它的配對一起)給精神提供了比它自身還要狎邪一千倍的幻想素材!”(米蘭·昆德拉語)。

    現在,來看看我的精神出沒在哪裡?

    裙子撐起了我的肉體,把我的肉體放牧到一片草場上去,先是我的精神在支配中,我的精神世界要求我必須出發,必須從我肉體停留的地方走出去,我的精神並不在此刻停留的房間裡巡游,我去的地方有花香,花香是我精神所需要的一種顏色和味道——當一個男人在親吻我時,他有沒有與我的精神相結合。

    米蘭·昆德拉還說:“想一想精神在貶低肉體中所得到的樂趣吧,它一方面聽任肉體做推拉游戲,一方面卻在自由地馳聘它那寬廣的游思:一盤特別引起爭論的象棋布局,一頓難忘的飯,一本新書……”

    他吻我時,我也是那樣,一方面投入他懷抱,另一方面我的精神卻在穿越那片花香,他說,你好香,你好香,他迷惑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是迷上了我的肉體還是迷上了我的精神。

    米蘭·昆德拉說:“兩個陌生肉體的結合並不是特別罕見。甚至精神的結合偶爾也會發生。千載難逢的是肉體與其精神在共同的激情中的結合”。

    在我的精神深深地陶醉於蔚藍星空時,他來了,像以往一樣撫摸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想觸摸到那些星空,而他卻想觸摸到我的手指……如果能在那一刻,他既能觸摸到我的手指,也能觸摸我所觸摸到的星空,那麼,我的幸福將使我感受到我的肉體和精神都屬於他。

    米蘭·昆德拉說:“我的精神已把一個女人的肉體記住了。它對這個肉體漠不關心。它知道只有作為被一個此刻不在場的第三者像這樣看過和愛過的肉體,這個肉體對它才有意義……”這個第三者就是兩個人的精神在游蕩,它無時不在檢驗肉體和精神有沒有相互結合在一起。

    所以,在我的肉體與他接觸時,我的眼前會閃現出他的箭簇,閃現出他的自行車鏈條,閃現出他的鞋子,他笨手笨腳使用過的一把古老的熨斗,閃現出他的指南針……

    米蘭·昆德拉說:“……這就是為什麼它要盡量成為那位第三者的媒介,裸光的軀體,彎著的膝蓋,腹部和胸脯的曲線——只有當我的眼睛變成那個第三者的眼睛時,這一切才是有意義;這時我的精神才能加入他那迥然相異的注視,與他合為一體;它不僅占有著那個彎著的膝蓋,那個腹部和胸脯的曲線,而且還用那個第三者的眼光來占有它們。”

    我親手撫摸過了他使用的工具,這是他除了肉體之外存在的地方,也是他精神所滑動的地方。

    撫摸肉體的幸福可以讓我感覺他就在眼前,就在我身邊,就在我們同時漸漸擁抱的肩胛和懷抱之中;撫摸身體的幸福可以讓我感覺他在我幻想他出入的地方,在用一只鍾所命名的時間長河中,他的身體始終在追趕他精神的影子。

    我們在對精神的撫摸中貼近了對肉體的撫摸。那個吻我的男人,在吻我的雙唇時一定在吻我感受到的那種花香。

    吻,始終在愛的激情之中讓我們彼此的身體幸福地存在於我們的精神天國之中,吻他使用過的照像機三角架,吻他使用過的箱子,吻他使用過的一只馬鞍……我們的幸福已經結合在肉體之中……

    追趕她身體的幸福

    走在前面的人是我的夢境,她在前方走,我在後面追,追趕她身體的幸福使我離夢境越來越近。為什麼她的身體可以展現我的夢境呢?我想,在夢境深處她是一個縹緲的女人,而在現實那裡她卻像夢境一樣出現在我眼前。

    當她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小樹林中閃出來時,那個柔和、縹緲像霧一樣的女人坐在自行車上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她的一只小小的行囊放在自行車後座上,她穿著紅色旅游鞋,長發束成一只馬尾巴。她就是夢境中的那個女人,有著自己前行的目標,所以她駕著白色的自行車沿著那條彎曲的林中小路閃出來,然後到達了一條極其筆直的公路。

    她要從這條公路到哪裡去,我從路邊尋找到了一輛自行車,開始像夢境中一樣去追趕這個女人。她的身體展現在前行的自行車上,我的自行車似乎正沿著她自行車所留下的筆直的轍跡而前進。追趕一個不知道從哪裡來,應該到哪裡去的女人,目視著她女人味十足的身體駕馭著自行車所通向的目標——我已經被這個夢境所吸引。當她的自行車進入一片新的地域,當她的自行車輪子摩擦著一座地域茂密的野草時,她停了下來,從身後的行囊之中掏出一只水壺,她的嘴吮吸著水壺中的水,然後似乎緊緊地抿著嘴唇,朝著遠方噓了一口氣。

    我在她不遠處,在100米之外的樹林中隱去我的身影,我不想讓她看見我介入我的夢境之中來,終止我追趕她身體的意圖。現在,她再一次將修長的腿駕馭著自行車的方向,追趕一個只有在夢境之中才出現的女人,這種新奇的冒險使我不知道那個女人將到哪裡去。事實上追趕她的身體也就是追趕一個夢境中的女人用身體尋找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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