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在夏冰冰的臉上,使她覺得已經重新尋找到了一種新生活。她終於尋找到了工作:家教。很長時間以來,她反覆思考,因為無法承擔她藏在旅館衣櫃中的那種恥辱,她決定尋找一份校外的鐘點工職業。
她是在校園的一個燒烤鋪上理解清楚這個道理的,當時,她坐在一個角落,她又冷又餓,剛淋了一場大雨,她無意之中乘著公交車經過了市百貨大樓的花園街道,當她的目光看著窗外的人行道時,她看見了賴哥和他妻子。
難以言喻的事情出現了,他妻子竟然挽著賴哥的手臂在行走,兩個人行走很緩慢,好像在散步,又像在私語什麼,根本不像賴哥所拒絕的那樣。由於下著雨,賴哥撐著一把紅雨傘,他們依偎得很近,頭碰頭地朝著前走。夏冰冰已經好久沒見到賴哥了,她下了公交站,她有一種古怪的念頭,想跟在賴哥他們的影子後面,走一段路。
她沒帶雨傘,她似乎已沒有感受到天在下雨,然後,她只是感覺到了嗓子在冒煙,她需要傾聽,事實上,她是想詢問賴哥,為什麼跟他妻子依偎得那麼緊,他不是說跟他妻子沒感情嗎?他還說過要跟他妻子離婚。
這種古怪的念頭終於使她的腳步聲已經追蹤上了前面的影子,賴哥無意之間回過頭來看見了夏冰冰,然後令她感到難以忍受的是賴哥好像一點也不認識她,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開了。然而,繼續撐著傘朝前走。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古怪的念頭的可笑,於是她開始放慢了腳步,轉眼之間,賴哥和他妻子就已經從她的視線之中徹底消失了。
她全身濕透,終於迷惘地走到了燒烤鋪上,她的嗓子冒煙,然而她希望能咀嚼一種十分辛辣的東西,坐在燒烤鋪裡,獨自一人,她開始咀嚼著一塊灑滿辣椒的雞翅,那種辛辣味可以使她抑制住的淚水閃現而出。
儘管拮据,她還是為自己要了一瓶最便宜的啤酒,她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燒烤鋪中進來又出去的人。她突然看見了一面鏡子,一個人買帳時的場景,她悟出了一個最為簡單的道理:如果她想徹底擺脫與賴哥的關係,就必須還清楚賴哥從他包裡抽出來的那些鈔票,她眼睛似乎已在迷惘中看到了一線希望。
第二天,恰好是一個星期六,她一早就帶了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牌,上面寫著兩個字:家教。那是她悄悄地在宿舍中為自己準備的紙牌,當時,宿舍中沒有一個人,所有的女生都不在,她有了一種置身於家的安全感。然後她帶著希望已經站在一座立交橋樑上。
她有許多次無意之間經過了這座立交橋,上面站滿了求職的人,從四川、廣東、浙江來的木匠,有四川來的保姆,當然也有尋求家教的青年學生,她當時根本也沒有想到有那麼一天,她也會躋身在立交橋上的隊列之中,用無助的目光尋求支持。
她尋求家教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為了母親。母親的職業從不穩定,不斷地換工作,她希望用家教換來的薪水支持一下母親。她膽怯地,然而是堅決地把那張紙牌舉在自己胸前。
那紙牌如同人生的遊戲牌,正在使她陷入迷惘的眼睛透出幾絲期待,她由衷地想起了父親,她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父親。然而,她一點也不埋怨父親,她根本就不恨父親,相反,她為父親死後有了一座屬於他自己超度生命的碑墓而高興,她覺得為父親做這些事都是值得的。
她之所以想起父親,是眼前開始交織著一隻酒杯,直到如此,她還不知道為什麼父親那麼喜歡喝白酒,那種辛辣之味真難受,難道僅僅是因為為了尋找一種麻醉自己的方式嗎?
一個男人正朝著她胸前的紙牌走來,這個男人戴著一副眼鏡,他更關心的事就是她胸前的紙牌,而不是紙牌後面的她。他來到她身邊突然站住了,他跟她開始交談,他問了問她的情況,然後才開始端詳她的面容,他點點頭說:「好吧,你就跟我到家裡去看看,每週六你都來輔導我女兒,我會付給你重薪的,好嗎?」
她把那張紙牌在無意識之間已經扔在了天橋上,她跟在這個男人身後,她的希望就這麼簡單地開始了出發,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也是她意料之外的。男人遞給了她一張明片,在她上車之後。
男人的車停在天橋不遠處的停車場上,她很難想像,這個看上去年僅30來歲的男人已經有女兒了,生活是多麼地難以解釋。她鑽進了車廂,男人遞了張明片給她,她看見了他的名字:韓林濤。其它的字太小,她還沒有看,過後她仔細看了看這張明片,才知道這個青年男人竟然是一家廣告公司的經理。
韓林濤領著她上了一幢二層樓的房子,她當然從未看見過這樣的小洋樓。她的身份、地位與這樣的小洋樓從來沒有關係,如果不是家教,她怎麼會跑到這樣的郊外,這確實是郊外,對她來說是已經出了城的郊外,她惟一關心的是公交車有沒有通向這片剛剛矗立起來的住宅區,他似乎感受到她在尋找什麼,他對她說,每週星期六的上午八點正,他都會準時地用車去接她。
一個小女孩正孤單地被鎖在房間裡,儘管房間裡到處是玩具,然而,她還是看到了小女孩的無限孤單,這個女孩剛好7歲,已經上小學一年級,當她看見這個女孩時,又吃了一驚,她很難把這個七歲的女孩跟韓林濤聯繫起來,然而,韓林濤確實是這個七歲女孩的父親。
家裡很豪華,對於從小生活在底層社會的夏冰冰來說這種豪華只有在畫報上看見過。她站在客廳中回不過神來,韓林濤走上前來把一杯已經沏好的橙子水遞給她時,還在想著那個家教的夢,而當夢實現時,她卻惶惑不堪。七歲的小女孩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彷彿在看著一隻玩具,一隻從不認識的新玩具。
她設想,從此以後,每個星期六,她都出入於這裡,與這個年僅七歲的小女孩在一起交流生活,她是女孩的家教老師;她設想著從下週六開始,她就將開始一點點地積蓄一筆又一筆鈔票,她想起了父親的坑,坑剛掘開時,她嗅到了泥土的潮濕味。那味道至今仍是那麼潮濕,保持在她身體的記憶深處。然而,父親之所以擁有了那只坑,擁有了能夠躺在大地懷抱的權利,是因為賴哥為父親買下了那座墓地。
她突然覺得賴哥並沒有錯,賴哥在她們一家最為困難的時候,幫助她們,幫助了父親睡在了大地上,她的心靈又開始充滿著一種感覺,所以,她決心開始積蓄,如果錢可以償還清楚賴哥的恩情之外,那麼她的選擇是對的。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星期六早晨,她早早起床是為了什麼,她把自己洗得很乾淨,頭髮光亮,衣服散發出一種春天的氣息,她在八點鐘以前已經站在學校門口的台階上,沒有人知道她站在台階上是為了等待。
韓林濤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如果不是為了家教,她永遠都不會認識這個名字,當然也不會認識這個男人,那時候她還沒有注意到韓林濤家裡沒有女人,只有他跟七歲的女兒生活在一起。
車很準時地在八點鐘出現了,他為她圈定的八點鐘彷彿是魔圈,使她鑽進了車廂,她似乎看不清楚韓林濤鏡面下面的眼睛,不過,她也不想研究他的眼睛。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目的如此明確,她要工作,她要極早開始還清賴哥為父親而掏出的鈔票,這個目的使她心平氣和,她知道為了這個目的盡早地實現,她會付出代價的。
韓林濤把女兒交給了她,就出門了,他臨出門時告訴她,冰廂裡有東西,中午讓她陪女兒吃飯,他下午就會回家來,這就是她的工作,陪同七歲的女兒做作業,輔助韓林濤七歲的女兒學習。這個工作比她想像中的要簡單得多。四周以後,韓林濤把一個多月的薪水付給了她,總共800塊錢。
韓林濤付給她薪水的時候,正是他的女兒跟夏冰冰相處很友好的時候,只要夏冰冰走進韓林濤家的客廳,那個七歲的女孩就會撲進她懷抱,叫她為夏阿姨。
當她第一次領到她四個星期所得到的薪水時,她的心情很激動,夏冰冰知道錢所產生的魔力是無法解釋的,如果賴哥不是一次又一次在她們一家最為困難的時候為父親買下了墓地,為父親付清了住院費,她又怎麼會一次又一次地把感恩的心情累積起來,最終用身體來感恩呢?錢就這樣奇跡般地來到手上,她知道她的人生已經發生了魔幻般的時刻:他終於靠著自己的價值尋找到一張又一張的鈔票了。
她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和欣喜,無所謂地把韓林濤交給她的800元錢裝進包裡,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的目的,她不想讓住在洋房中的這個30歲的男人看見她靈魂被鈔票圍困時的聲音。
然而,當韓林濤把她送回學校的那一瞬間,她迫不急待地想把這些鈔票放進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在這個世界上,她似乎還沒有尋找到一個十分安全的世界。家對於她來說同樣不安全,因為她不想讓母親看見這些鈔票,母親會問她這是為什麼,她從哪裡來的鈔票?在她家裡,鈔票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在夏冰冰的記憶之中,母親和父親的一次又一次戰爭都是為了鈔票,父親用來之不易的鈔票去換酒喝,而母親呢?只有砸碎父親的酒瓶,內心才能得到一種安慰。
父親死於酒瓶,在父親死後仍然離不開鈔票,所以賴哥慷慨地掏出了鈔票。因為只有用鈔票才能夠為父親買到一塊墓地,所謂墓地,就是父親的床,父親可以躺在墓地上超度靈魂了。而且,如果母親看見這些鈔票,母親只會想到賴哥,除了賴哥,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會為夏冰冰掏出那麼多鈔票,這是母親站在夏冰冰面前總結出的世俗真理。
然而這個真理並不可能永遠地籠罩著無助的夏冰冰,自從她躲進衣櫃中去以後,似乎她的身心已經被侮辱,她去做家教已經在無意識之中背叛對賴哥的那種感恩之情。所以,她決定不把鈔票藏在母親大人的眼皮底下。
藏在宿舍的箱子裡同樣也不可能,在宿舍裡,一切都似乎缺少秘密性,而且她從來沒有給箱子上過鎖,她不知道如果她突然之間給箱子上鎖,那會不會成為一個秘密,她不想在別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地積蓄她的鈔票,因為賴哥對她的傷害太大,所以她要去尋找銀行。
沒多久,她就在離學校很近的地方尋找到了一家銀行,當她背著兩個多月的家教費往銀行走去時,她知道她在尋找靈魂,她要把那個丟失在賴哥衣櫃中的靈魂重新去找回來。所以,她往返於去家教的路上,她已經與韓林濤家的女兒成了好朋友,至於男主人韓林濤,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接送她,終於有一天,七歲的小女孩因為生病了,叫喚著要找媽媽。
直到現在,夏冰冰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屋子裡沒有女主人。當時,韓林濤不在家,只有夏冰冰陪著小女孩,夏冰冰問小女孩到哪裡去能把她的母親找來,小女孩突然哭了起來說:「媽媽走了,媽媽不要我們了。」夏冰冰給韓林濤打電話,告訴他小女孩病的,半個多小時後韓林濤趕回家來,然後小女孩見到他又要找媽媽。
韓林濤和夏冰冰把小女孩送到了醫院,醫生說要住院,因為已經感染上了肺炎。夏冰冰一直守候在小女孩身邊,星期天晚上就在她要回學校時,一個女人來了,小女孩一見到女人就躺在病床上叫了聲媽媽。
韓林濤見女人來了,便走出了病房,夏冰冰趁機悄然離開了醫院,她想,那個女人也許就是韓林濤的前妻,看上去他們倆早已沒有關係了,兩個人甚至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形同陌生人。
當她剛下完電梯時,看見韓林濤從另一輛電梯上走了出來,韓林濤說:「我可以送你回家,她母親來了,可以守在她身邊……」韓林濤已經打開了車門,其實,夏冰冰並不需要韓林濤送她,因為醫院門外就有公共車站。
韓林濤說:「夏冰冰,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夏冰冰感到很茫然,她不知道韓林濤為什麼要問她這些。韓林濤說:「你快畢業了吧……」韓林濤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說:「如果畢業了,你可以到我廣告公司來求職,好像現在也不分配了……」夏冰冰這才想起了離畢業已經越來越近了。而他的話對她的前程是一種暗示,她開始考慮畢業以後的求職問題時,賴哥出現在了她身邊。
她本想離賴哥越來越遠些,有些時候每當她想起賴哥來時,她甚至希望賴哥的妻子能夠永遠留在這座城市,永遠也不要離開賴哥,因為這樣一來,賴哥就會永遠沒有機會來見她了。
她後來慢慢地理解了賴哥之所以把她藏在旅館裡的衣櫃之中去,是因為害怕她與賴哥的關係被她妻子知道。總的說來,賴哥就是害怕。她想如果旅館中沒有衣櫃,不知道賴哥會把她藏在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糾纏了她許久,而且這是一個荒唐而悲哀的問題,每當這個問題上升時,她就會回想旅館裡面還有什麼藏身之處,除了衣櫃之外,轉而她又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她和賴哥繼續發生肉體關係,如果他老婆來了,也許賴哥依然會把她藏起來,他會換不同的衣櫃把她身體藏起來,然而在安全時再讓她跑。她能跑到哪裡去呢?世界是多麼小啊,她可以跑到學校去,可以跑出旅館之外,然而如果再讓她面對那樣的困境,她真的要發瘋了,所以,她希望賴哥的老婆永遠居住下來,然後,當她把錢積蓄夠了時,她就會把當年賴哥掏出的鈔票全部還給賴哥,那時候,她也許就不會欠賴哥什麼了。
賴哥竟然又捧著一束燦爛的玫瑰花站在女生宿舍樓下,而且這一次賴哥站在樓下叫喚著她的名字,當她把頭探出窗外時,她意識到賴哥又自由自在了,這說明賴哥的老婆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