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T形台之後的一個黃昏,藍蘋對肖雅說,她的男朋友想見見她。藍蘋說,“也許他正在尋找女主角呢?你不想去見見他嗎?”肖雅就這樣被紅帶到了一座酒吧。肖雅對這次見面並沒有多少興趣,她並不做演員的夢,她從來就不做演員之夢,那個夢從不屬於她的世界。她被動地被藍蘋的熱情所籠罩,對肖雅來說,去一座酒吧更多地是與紅一道去,在那些日子裡,去一座酒吧,紅就會面對肖雅傾訴她的生活,現在,紅的生活已經埋葬了婚姻的痕跡,紅已經好久不給她來電話了,生活中又出現了藍蘋,一個一心一意地想成為演員,成為女主角的女人,肖雅就這樣被動地來到了酒吧。男人,一個男人看著手中鋪開了的報紙在等待她們的降臨。當她們臨近時,報紙移開了,一張臉,對肖雅來說永遠是記憶中生動的臉出現了,簡,只出現在小鎮旅館的窗玻璃之中,只出現在小巷深處追趕那個年僅19歲的肖雅,只出現在旅館房間裡的肖雅第一次裸露的時刻,只出現在肖雅拎著小箱子不顧一切地出走的路上,只出現在那些尋找簡的情節之中,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坐在酒吧裡等待她們的男人,藍蘋的做導演的男朋友會是簡。
她坐在藍蘋的旁邊,藍蘋把她介紹給了簡,簡點點頭,他就像肖雅一樣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表面上看上去仿佛他們都是素昧平生,是陌生人,當藍蘋驕傲地把簡介紹給肖雅時,肖雅看見了藍蘋嘴唇一絲微笑,她似乎在悄悄宣布:這就是我做導演的男朋友。
簡是一個導演,對肖雅來說現在終於確定了簡的真實身份,她坐在藍蘋的旁邊,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她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把那段已經平息在記憶之中的故事重新放在天平上,那段記憶到底有多少份量,到底有多重,到底在她生活中有多重要。簡好像一直把她當作藍蘋的女友,當作那家服裝公司模特隊的一員,他看她的目光很短暫,不像在那座小鎮那樣熾熱,也許對簡來說,那段記憶早就已經過去了,早就在紛紜的人生中不存在了。簡說,他看了服裝隊的表演,他之所以去看表演,是為了尋找一個他即將拍攝的電影中的女主角。
這消息讓藍蘋睜大了雙眼,看來,她作為簡的女朋友還是頭一次聽見這消息,她放下那杯果茶,就在剛才,那杯果茶還在她手中晃來晃去,她一直凝視著果茶中的檸檬,還有粉紅色的玫瑰花瓣,坐在簡的身邊,她的心情確實像那些晃動在果茶中的花瓣一樣燦爛無比。女主角,這不正是藍蘋夢寐以求的夢想嗎?她看了看肖雅,又看了看簡說:“你尋找到你的女主角了嗎?”,“我想在你們兩人中間尋找……”,“我們倆人,肖雅和我……”簡點點頭,藍蘋問肖雅想不想做演員,肖雅含糊地搖搖頭,不知道是心懷夢想還是想拒絕。她並沒有對剛才的話題像藍蘋一樣產生多少興趣,因為她從來就不做演員夢。她過去做人體模特,是為了通過裸露尋找到她理想中神聖和純潔的一刻,現在,那一刻在裸露的生活中不存在了,她之所以做服裝模特,是為了不想讓公務員夏科前來安排她的命運,自從她背叛自己的裸露生活之後,她在生活中的理想和希望是模糊的。
此刻,見到簡的那種克制力可以讓我們看見的肖雅再也不是那個穿一雙簡送給她的紅色皮涼鞋,透過黃昏的霧靄進入小鎮火車站的女孩了,她沉著穩重,是因為簡沒有守約,簡在她拎著箱子前去旅館時已經逃之夭夭——一個男人面對19歲的女孩,讓這個女孩產生了愛情,然後再離開她,這種情節也讓這個女孩崩潰,但肖雅不屬於那種拎著箱子崩潰的女孩,她好像顫栗了幾秒鍾,然後就發瘋地奔向火車站,她為簡而發瘋,但她沒有想到簡的離開是為了拋下她簡的離開是為了不把他人生旅程中的小包裹帶進他的生活之中去,她進入了城市,簡生活的城市也無法尋找簡,爾後呢?一場裸露生活讓她感受到了離理想背道而馳的東西,她開始背叛了這種生活,她戴上了公務員給她的戒指,她的手上晃動著一種俗不可耐的金黃色,面對這樣的一切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被簡在小鎮看見的女孩,她也不可能用小鎮的那種目光去觀察簡,而且在這之前,她的女友藍蘋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她有一個做導演的男朋友。所以,在這樣的關系之中,肖雅不可能像在人群中看見簡一樣激動,這是她為自己一次又一次設計出的畫面,在香城的馬路上,在廣場的噴水池旁邊,在公園深處,如果簡突然出現了,她會發瘋地奔進簡的懷抱。但她一次又一次錯過了這樣的夢幻場景,她從未想到過她與簡的相逢是在這樣的氣氛之中,旁邊坐著的女人是簡的女友,也是她自己的女友。是一次又一次的世俗生活,讓她變得沉著,穩重了,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到背叛的生活使她學會了在生活中克制自己。
從酒吧出來之後,藍蘋跟著簡走了。肖雅走了一段路以後猛然回頭,藍蘋挽住簡的手臂,像是街道上最幸福的情侶,她突然感到一種悲哀,一種無法挽回的悲哀,過去的事情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將走回到公務員夏科為她安排的那座灰色的建築樓裡去,她將戴著夏科為她戴上的金色戒指,難道這種生活已經無可改變了嗎?當夏科在夜裡要她身體的時候,她讓夏科把她的睡衣一件件地脫去,她裸露著,她感受不到性的高潮,也同樣感受不到愛的瘋狂,然而當夏科進入他自己的高潮之後,他突然趴在她身上問她:“為什麼在你裸露時一絲羞恥感也沒有,難道是你過去的裸露生活讓你喪失了一個女人的羞恥……”又是裸露,這個被她告別的詞匯從公務員夏科嘴裡發出來,她突然感到一種厭惡。
有好幾天,她都忍受著那種厭惡,只要公務員夏科開始說話,她就想捂住耳朵,讓自己聽不見他的聲音,有一種辦法可以讓她忘記他的聲音,這就是逃到服裝公司去,那天上午,她和藍蘋在一起,藍蘋對她說:“肖雅,簡要在你和我之間選擇一個女主角,你說怎麼辦,簡雖然是我男朋友,但他又是導演,他要站在他的立場上……你不是不喜歡做演員嗎?你可以告訴簡,你不想做演員……”她正說著話,簡給肖雅來電話了,肖雅本能地捂住電話,她想離藍蘋稍遠一些,她想離這個世界遠一些,逃到另外的地方去,她想在一個像小鎮一樣的地方與簡通話,她已經走到了牆邊,又從牆邊繞出來,她感到藍蘋在她身後,藍蘋是簡的女朋友,是的,她是他的女朋友,而肖雅又是誰,簡在電話中讓她上午11點鍾在服裝公司門口,他會用車來接她,他要與她好好談談,她沒有拒絕,她沒有拒絕的力量,簡說要用車來接她,車意味著什麼呢?在她年僅19歲那年,簡用車載著她的小身體,如同載著她的靈魂,一個青春期女孩的全部靈魂,車,簡的車就是她靈魂的車廂,她怎麼會有力量拒絕這一切呢?是的,她根本無法拒絕,然而,當藍蘋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她,企圖從她嘴裡探出剛才的電話內容時,她什麼話也不說,她已經學會不說什麼應該說什麼了,當一個女人進入這種狀態時,她要麼已經成熟,要的已經成為了世俗生活的奴隸,在成熟與奴隸之間是沒有標准的,成熟意味著喪夫了天真,那種綠蘋果的天真,奴隸則意味著失去了自我。肖雅沒有把電話內容透露給藍蘋,相反,在藍蘋看著她時,她似乎在恢復自己的力量:她要用這種力量再一次去尋找簡。11點鍾她准時地站在服裝公司門口等待簡,而簡也來得很准時,多少年的等待從來也沒有像此刻一樣呈現出一種真實的畫面,簡開著車來了,真的是簡開著他的車來了。她鑽進車廂,坐在簡的旁邊,那種成熟與奴隸都不可能擺脫的事出現了,簡的手伸過來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為什麼簡的手像電磁流,像雷電,像激流拍擊,像靈魂……可以在剎哪間讓她忘記一切,當簡的手伸過來時,她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再屬於她自己了。簡緩緩地開著車,簡什麼話也不說當簡把她載出城郊30多公裡的電影城,簡對她說:“我沒有想到那個小鎮女孩重新站在我面前時,變化這麼大,你更漂亮了,我想讓你在這座電影城裡走一走,有沒有那樣的感覺,有沒有想表演生活的那種沖動……”
簡為什麼不問她是為什麼來香城的,簡為什麼從來也不問她進入香城後的故事,她走到電影院的小橋流水之間,走到電影城裡的古代客棧中去時,時時刻刻想著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簡終於出現了,然而,直到現在,她對簡一無所知,當然她現在知道了,簡是一個導演,但這僅僅是簡的身份而已,除了是一個導演外,簡的存在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簡問她有沒有什麼感覺,她抬起頭來,她突然看見了藍蘋,藍蘋正在下車,她已經下了出租車,她正朝著他們走來。藍蘋離他們越來越近了,藍蘋的到來使肖雅的意識開始分離,簡意識到了,他回過頭去,他看到了藍蘋,“你來干什麼”,他顯然很生氣,肖雅還是頭一次看見簡在生氣,簡生起氣來時,臉上充滿了凶氣,這種凶氣是肖雅過去從未看見過的。
藍蘋後退了一步,簡對肖雅說:“我們走吧,別理她,她會回去的”。果然,當他們走了一段之後,藍蘋乘著那輛出租車回去了,再也看不到藍蘋在他們身後的影子了。
在一座牆壁後面,簡突然走上前去擁抱了一下肖雅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開始什麼……”肖雅顫聲問道,“肖雅,我之所以在小鎮離開你,是為了讓你去上醫學院,那時候,我真的不可能帶你走……而現在,現在不同了,你知道嗎?當藍蘋拉我去看時裝表演時,我真的只想物色演員,但我沒有想到會看見了你,你走在T形舞台上……我不相信我會再次看見你……你再也不是那個19歲的女孩……你再也不是那個小鎮的女孩……”他擁抱著她,然後再分開,肖雅被簡擁抱著時,重新回到了那座小鎮,一個女人無論她如何變成熟,變成奴隸,變得老態龍鍾,她都不會忘記生命之中出現的第一個男人,那個影響了她整個青春期的男人,那個把她的情欲喚醒的男人。“像在那座小鎮一樣,讓我們在一起……”簡的手突然觸摸到了肖雅手上的戒指:“誰為你戴上的戒指,告訴我,”肖雅轉過身去,就那枚戒指本身而言,它是肖雅生活的另一種生活,它絕對代表不了肖雅的情感生活,它雖然散發出金黃色,但她卻感覺不到通往靈魂的一種情感,肖雅沒有講述那枚戒指的故事,也是一種拒絕的方式。她從骨子裡拒絕著那枚金黃色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