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 第1章 第一次裸露的時間與地點 (1)
    旅館已經存在了很久了。准確地說,自從肖雅看見旅館的陌生人那一刻開始,旅館對肖雅才開始具有了意義。在肖雅過完18歲生日的第二天早晨,因為是星期天,所以肖雅睡了一個懶覺,她很少睡懶覺,從來也沒有機會睡懶覺,然而,在她過完18歲的生日的那天早晨,肖雅的父母到另一座小鎮去看爺爺、奶奶了。肖雅沒有隨同父母去,她留了下來,她想在她過完生日的早晨睡一個懶覺,然後起床。

    與所有上午完全一樣的一個平常的上午,大約10點鍾左右,睡懶覺的肖雅終於起床了,她穿上了一件母親在生日這一天送給她的藍花布襯衣,頭一次把籠罩了她18年來的窗簾嘩啦一聲拉開。在以往的春夏秋冬,她房間裡的窗簾似乎永遠都關閉著,她的青春期在關閉的窗簾之中猶如一只蜘蛛永遠在窗簾之中編織她的高中生活,終於她的高考生活在生日之前落下了序幕,她的高考成績不錯,她報考了醫學院,母親是小鎮的西醫,父親則是小鎮的小學老師,在母親的引導下她報考了醫學院。接下來是過生日,睡完一個懶覺之後她從床上雀躍而起,頭一件事就是尋找那件藍花布襯衣。

    另一件事情就是把籠罩了她整個青春期的窗簾嘩啦一聲拉開,在她准備拉開窗簾的那一時刻,她已經穿好了那件藍花布襯衣,她的身體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舒服,那禁錮她青春期的窗簾下站著她的影子,她仰起頭來,在以往的任何一個時刻,她的身體都不會閃耀出拉開窗簾的一剎哪間,她的身體缺乏這種叛逆的激情,她的身體冥睡著,被復雜的試題囚禁著。她看不見窗簾對她青春期的囚禁,看不見窗簾外面的花、草、世界。隨著嘩啦一聲響動,那只游離在房間裡的小蜘蛛似乎永遠地停止了她的編織狀態。她仰起頭來,明亮的陽光照進了窗玻璃,有幾縷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領口、耳朵、頸項深處,她呼吸到了從窗口進來的一種檸檬般的空氣之後將目光投出窗外。一個男人正在看著她,用盡可能有的那種專注正看著肖雅,那是從另外一道窗戶投射出來的目光,從幾米之外,大概是八米遠的窗口,肖雅現在才知道在她窗外是另外一道窗口,那是來自旅館的一道窗戶,那是一個住在旅館裡的男人的目光。

    肖雅從來沒有與男人的目光對視過,她慌亂地將目光移開,她看見了綠色的籐幔已經攀援到了自己窗外,那是父母在圍牆下撒下的種子,它變成了牆壁的綠色長籐。她伸出手去觸到了一枝籐蔓,那是七月的植物,它像一種久違的生命使肖雅的手指變得清新起來了。轉眼間,那個男人已經離開窗口了,他是什麼人,對肖雅來說,因為他的陌生,因為他的來歷不明,還因為那窗戶意味著是一座旅館,它給18歲的肖雅帶來了什麼呢?她下了樓,七月是女孩子穿裙子的季節,肖雅是一個喜歡穿裙子的女孩,她的父母雖然在房間裡為她設置了厚重的窗簾籠罩她,但並沒有限制她穿裙子,因為這座叫烏泉的小鎮並不限制人們的衣著,也許是因為每到夏天降臨時,烏泉的天氣就變得異常地炎熱,男人穿著背心,女人穿著裙子,這已經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那件藍花布襯衣穿在上身,下身穿一條小短裙,顏色是白色的。這就是已經過了18歲的女孩肖雅的形象。在她出了家門的那一瞬間裡,也正是住在旅館裡的那個陌生男人走出旅館的時刻,旅館的門與肖雅家的門遙相對峙,隔著大約十米的距離,過去,肖雅根本看不見從旅館門口經過的人,更看不見從旅館的大門走出來的任何一個男人。她是一個高三的中學生,她永遠禁錮在有圍牆的學校、以及有厚重簾簾的房間裡。是那個男人站在窗口目視肖雅的那一剎哪,使肖雅身上的慌亂產生了,她穿上了小短裙,本想出門去找同學趙蘭蘭,她是肖雅的同班好友。肖雅抬起頭來,她並沒有想讓自己的目光觸及到旅館的大門,然而,旅館的大門就在對面,如果在平常的任何一個時刻,她都看不見旅館的存在,現在,在她的慌亂產生的一個瞬間裡,那個男人,走過了旅館,她看見了他。

    他同樣也看見了她,然而,剛剛經歷了18歲生日的肖雅,根本不可能與一個男人的目光對視,她慌亂地加快腳步從旁邊的一條巷道中鑽了進去,她的同學趙蘭的家並不住在這條小巷道,她之所以鑽進這條巷道,只是為了在慌亂之中逃避他的目光。然而,她並沒有避開他,他在她之後也走進了這條巷道,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肖雅繼續往前走去,她已經喪失了目的性,一個男人跟在她身後的事實,使她的慌亂變得那種虛幻,她已經走出了那條小巷,她鑽進了第二條小巷,她並不害怕他,在窗口與他目光短促相遇的那一剎哪間,她只感覺到他似乎是電影中的一張臉,這張臉變得不真實,完全是電影中的一張臉:他臉上柔和而堅硬的線條使他的眼神出奇地灼熱。她從長大到度過了18歲,從未看見過這種灼熱的目光。

    這灼熱的目光使她意識到了旁邊是一座旅館,這灼熱使她看見了他走出了旅館的大門,這灼熱使她在炎熱的七月鑽進了那條巷道。在烏泉小鎮,只要你進入一條小巷,你可以盡可能地進入另一條交叉小巷的迷津之中,她和他都進入了同樣的迷津之中,她走在前,他走在後,如果她不停下來,他也不會停下來。就是這種迷津使剛剛度過了18歲生日的小鎮女孩肖雅與一個陌生男人相遇了。

    我們把許多男人和女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刻稱為相遇。已經過了18歲的女孩肖雅在她的生命之中從未慌亂地奔逃過,而且在她生命之中,那座家門外的旅館從未在她眼前產生過意義,起初,她和那個陌生男人是在敞開了的玻璃窗之間用目光相遇,後來,又在門口相遇,這是一個從未經歷過與男人目光相撞的女孩的相遇,因為這是她從未經歷過的,所以,在烏泉小鎮的小巷深處,她擺動著她的白色短裙,當她跑起來時,她的裙子是一種花型,她的藍布襯衣是另一種花型,就在這種慌亂中,天真、無邪、純潔得像花朵一樣的相遇之中,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這是她和他的目光第幾次相遇,好像是第三次。她已經奔走在小巷之外,外面是一片田野,那些彎曲下來的葵花樹已經陷入了七月的怒放之中去了。她已經沒有小巷可逃,而他已經來到了她面前,在開始的幾鈔鍾裡,他並沒有走上前來,他站在她影子後面,她的身體在上午的陽光中垂直下來一道影子,那是她剛度過18歲生日的影子,那是一道阻止他上前的影子。

    那道影子所起的作用在於她已經跑出了小巷,她已經無小巷可逃,她把自己的身體利用光影投射在他面前,她是虛擬的,不可靠近的,在她把身體化成一道影子之前,她的心蹦跳著她的心仿佛正在怒放之中的向日葵,無法抑制住那種慌亂地跳動。她把影子投在地上,讓他在這道影子旁邊止步,他確實沒有走上前來。不過,他的聲音,從她的影子上面,從她的慌亂之中來到了她耳邊:“你害怕我嗎?你為什麼跑,我有那麼可怕嗎?”他的聲音比父親的聲音要輕柔得多,比班上男生的聲音要成熟一些,他沒有再問她了,他說:“你考試已經結束了,你應該輕松一下,我有車,我可以帶你去輕松輕松……”她轉過身來了,她的心跳已經收斂了一些,不再像一匹野馬那樣在內心深處狂奔了。

    從一開始她對他就沒有產生什麼警戒線,即使她在小巷跑起來時,她也不害怕他,相反,從一開始,她就在為他而心跳,現在,當她轉過身來時,她看到了他,在她眼裡,他比父親要年輕很多很多,比班上的男生要成熟很多很多,他穿著黑色的牛仔褲,上身穿一件乳白色的亞麻布的襯衫,他正在看著她,等待她回答。她並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有時候落在他上身的襯衫領口上,那領口像兩片質地柔軟又有彈性的樹葉,有時候又落在他的鞋子上,他穿一雙棕色的旅游鞋,兩根黑色的鞋帶系籠了,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雙可以跳起來的腳,可以穿越溝壑的腳,她的目光看見了她的長腿,在她所見過的男人中,他的腿算是最長的了。

    “你同意了,對嗎?那麼,你在這裡等我,我10分鍾就來接你,你會等我嗎?”她看著他的棕色旅游鞋點點頭。當他離開以後,她很久才抬起頭來,她本想在抬起頭來之後能看見他的背影,但是,她已經看不見他了。正像他所說的那樣她需要等他10分鍾,在這10分鍾的等待之中,如果她不願意地話,她本可以輕易地就跑掉,如果她無法與他之間的相遇融洽在一起的話,她可以像一只小鹿奔跑在他的世界之外。

    是突如其來的相遇使他溶入了現實之中了,在他離開的10分鍾裡,她的目光一點也沒有離開剛才他佇立的那個地方,在她影子之外的那個地方,他就在其中,不知道他從哪裡而來,盡管對她而言,他是那麼陌生,那麼不可思議地來到了她身邊,然而,在他佇立的那個地方,變成了她等他回來的地方,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融洽進這場相遇之中去了嗎?她無法逃走了,她在經歷了18歲的生日之後,置身在等他回來的現實之中,她忘記了一切,像風和水一樣相互融洽在大地之中,像目光相遇之中的剎哪一樣融洽在窗戶之間。有輕脆的啦叭響傳入了她的耳朵,在烏泉小鎮外的一條小路上,他開著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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