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將很快被激怒,因為她由此將窺望到她痛心的根源,這就是嫉妒。殷秀花終於結束了舞蹈。那是火焰把她化為灰燼的時刻,她痛苦不堪地身體蜷曲為一團灰燼的那一個剎那,音樂家突然終止了伴奏,他走過來,朝著女人走過去,殷秀花撲進了男人的懷抱,他們的擁抱是那樣的長久,殷秀花似乎並不想結束這場擁抱,她伸出雙手撫摸著男人的臉頰說:"有了你,我就會由灰燼繼續燃燒變成火焰。"
歐麗麗又一次看到了一個舞者的現實世界,就像自己在跳天鵝舞,蝴蝶舞時一樣地癡迷。她們所癡迷的這個世界是如此地雷同,因為她們都需要這個男人同她們的世界溶為一體。在這樣的時刻,她根本就看不到那個攜帶精神病的女人,因為這個女人是如此地正常,她又一次開始練舞,旁邊正在燃燒著蠟燭被晃動著,看得出來,她之所以把音樂家帶到這裡,就是想在一個屬於她自己的世界練舞,就像當年的歐麗麗一樣。
她並沒有意識到一個幽靈已經降臨。
歐麗麗痛苦不堪地忍受著時機,她發現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機會靠近音樂家,因為,跟舞者一樣,音樂家同樣陷入了火焰舞中去了。歐麗麗痛苦不堪地從樓梯上退下來,她現在退出來還來得及,因為她沒被發現。
她之所以退出來,是因為她從幽靈似的世界裡退了出來,她發現了一個潛在的問題:音樂家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樣陷進了沼澤地帶中去。音樂家最大的幸福生活在於創造,當殷秀花跳舞時,音樂家溶入了創造之中去。然而,就在她準備從樓梯撤離的那一剎那裡,突然刮起來了一陣風嘯,她意識到了這是秋末,她進屋時就已經感覺到了纖巧的風挾裹著鄉野的泥沙朝她的身體撞擊著,然而,她沒有想到更猛烈的風嘯在等待著他們。
她剎那間感覺到了風嘯從四面敞開的窗口猛烈地降臨,然後撲滅了四周的蠟燭;然後,她聽見了一陣陣尖叫聲,這是她頭一次感受到殷秀花那種內心的焦灼和恐怖之聲,殷秀花尖叫著男人的名字,而就在這一刻,歐麗麗突然感受到了男人已經走過去了,又一次緊緊地擁抱住了殷秀花,並且在不停地安慰她說,這只是風嘯而已。歐麗麗離他們的世界是如此地近,在這近距離中她完全可以感受到男人用手臂攬緊女人時的那種溫柔,而她卻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柔了。殷秀花伸出手再一次撫摸著男人的面頰說:"別離開我,請別再離我而去"男人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在不斷地寬慰著女人。
這是一個被尖叫聲所籠罩的世界,歐麗麗能夠想像到這個世界,只要殷秀花一尖叫,就是她的精神喪失正常秩序的時候。男人重又點上了蠟燭,在蠟光輝映之下歐麗麗看到了殷秀花的臉,那是一張雪一樣蒼白的臉,即使是燭光的輝映也無法使那張臉變得明媚起來。
男人牽著殷秀花的手已經朝著臥室走去了。歐麗麗還不想退回去,她想讓男人看見自己,既然她已經來了,就不能白來,因為她來這個世界的全部目的就是想讓男人看見自己。果然,一個多小時後,男人從臥室出來了,當男人剛點燃一支香煙時,歐麗麗又一次顯現出了一個幽靈的特徵:她把手伸出去,她的手彷彿另一種旋律,彷彿長出了觸鬚,男人的手顫抖了一下,隨即被她的手拉住,她把男人帶到了樓下。她是幽靈,她知道在這樣的時刻,不能驚動那個女人,因為在她看來,那個女人一定累了,她已經入睡了。
男人跟著她來到了樓下,只是為了制止這場混亂,男人不斷地擺手,她佯裝不知道男人的手語,她緊緊地拉著男人的手,她把男人拉到了柵欄外的一塊空地上,黑暗可以籠罩住他們。她低聲說:"我一定要帶你離開這個女人。"男人說:"不可能,我一旦離開,她準會發瘋。"
"誰會發瘋?瘋!我怎麼就看不到她會發瘋呢?"
"難道你想看到她發瘋嗎?剛才颳風時你不是藏在暗處看到了嗎?"
"每個女人都會在害怕時尖叫?"
"我從未聽見你尖叫過。"
"不管怎麼樣,明天晚上八點正我在鄉村公路上的加油站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會由此等下去,並且永遠等下去。"
她說完便消失了,她相信他會來,因為在她看他的最後一瞥中她看見了依戀,他依然對她的存在保持著一種依戀,就像雷鳴依戀天空,顫抖的蚯蚓依戀著溝渠,飛蛾依戀著火焰,以此類推,男人依戀著女人的皮膚、器官和靈魂。
男人由此依戀著樓上的女人,哪怕這個女人召喚他,他也要回去,歐麗麗站在黑暗中,她後來看見樓上的燈光終於熄滅了,似乎一場事件已經平息下去,這真是一個好兆頭,這樣的話,明晚的等待將見分曉。為了這種等待她隨便尋找到了一家鄉村旅館,她一鑽進被子就蒙頭睡覺,彷彿所有的一切都為了明晚的等待。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對抗和吸引永遠附在他們雙重的靈魂中,等待的時刻已到,八點鐘前夕,歐麗麗已經加足了油,那些金燦燦的液體輸入汽車的油箱時,她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升起這樣的快感:她和這個被她稱為等待的男人的身體都將在這些金燦燦的液體中滾動,因為這些液體猶如他們生命的河床,他們將由此滑行在這些液體中,彷彿滑行向自由自在的天地。
她坐在那輛轎車裡,等待著那個男人的出現,她不住地將目光盯住手腕上的表針,她深信他一定會來的。她的這種堅定不移的信念源自她對這個男人的瞭解,在過去的生活中,這個男人從不會失約,而且,在過去的生活中,這個男人總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哪怕是被婚姻纏身的時候,也不惜一切代價背叛著婚姻,前來與她約會。她沉浸在這種堅定的信念之中時,表針已經滑向了八點正,時間總是在堅守著規則,朝前滑動,無論怎樣,時間總是要朝前走的,正像人總是要朝前走一樣,所以,她永遠地望著鄉村別墅的屋頂,它依然像一座沼澤地在下沉之中,所以,男人也在下沉之中。
她不否認那個女人有跳舞的天賦,然而,她卻給男人帶來了一座沼澤地。所以,歐麗麗的眼前開始亮起來,男人已經溶入了暮色之中,男人已經順著路邊的樹蔭朝前遞嬗,猶如時間朝前移動著。
男人一進入她的視線,她就已經敞開了車門,她已經想好了讓男人無法逃路的詭計,在那樣一刻,她琢磨著一切可以讓男人無法離開的理由,然而,任何言詞都蒼白無力,所以,她敞開了車門,她要把男人召喚上車,然後快速地奔馳而去,她沒有時間和耐心跟男人再回到與沼澤地有關的話題之中去,那樣的話,她也會陷進沼澤地帶中。
男人上了車,可他並不是前來私奔,他身上沒帶任何東西,他坐到車上來,只是為了赴約,所以,她看穿了男人的動機,男人一上車,她就鎖定了車門,她瘋狂地將車倒上了鄉間公路,從車窗鏡中看出去,她並沒有看到那個女人在追蹤他們。男人抗拒說:"你必須停車,我只是來向你告別的,你知道嗎?三天以後,殷秀花將演出,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我們就要回到歌舞劇院去,難道你想阻止我們的這場演出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就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她停下了車,噢,他們需要演出,就像從前一樣,他和這個男人已經在鄉間別墅排練了這麼長的時間,所以,他們需要演出,而不需要私奔。面對一場公演,一個男人怎麼會跟著一個女人私奔呢?她敞開了車門,她狂野地笑著。讓男人下了車,然後繼續狂野地加快了車速,在這一刻,任何東西都會讓她致死。然而,方向盤依然在她手中旋轉著,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想與他一塊赴死的慾望,不錯,她狂野地追上了他,她想使出另外一個計謀讓他回到車上來,然而,她從車窗上看見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身體已經倚在了露台上,她是想往下跳嗎?她停下了車,並非如此,女人正在從露台的欄杆上收衣服,她把衣服全晾曬在欄杆上。
看到這個場景,歐麗麗狂野的、想與這個男人赴死的念頭突然減弱了。站在露台上的女人揚起裙子,那竟然是她的舞裙,憑著職業的感覺,歐麗麗看見了殷秀花那條舞裙,她明白了正是這一切把男人召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