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細雨所蒙蔽的內心中充滿了沙粒,這就是范曉瓊追趕一個女人的開始,因為她的心靈世界容不下半點沙粒。那些沙粒在身體的血液和速度中不停止地磨擦著她的腳步和肌膚,這是一種尖銳的感覺,猶如不久之前她所剛剛歷經的一場背叛。她的未婚夫背叛了她,離婚期只有三個星期前,她歷經了那場背叛:街燈交爍的餘光在那個晚上暗淡而暖昧地揭示出了這樣的一種畫面,她的未婚夫站在一棵梧桐樹下,那是春天的,剛綻開樹蕾的的梧桐樹,在這座城市只刮了一個多月的春風,植樹便長出了樹蕾,那些綠色的、粉色的、金色的樹蕾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綻開,整座城市開始穿上新衣,而范曉瓊在城市穿上新衣之前已經跟未婚夫敲定了婚期。
因為戀愛已經持續了兩年半,而她已經25歲了,未婚夫已經28歲,這正是一個結婚最佳的年齡,離婚宴只有三個星期前,她看見了街燈掩映的開始綻放嫩葉的梧桐樹下的那一對影子,他們貪婪地接吻,忘情地接吻,無所顧忌地接著吻。她恰好從那棵梧桐樹下經過,她從女朋友的生日宴會上剛撤出來,她因為生日中濃郁的氣氛而動情地喝了幾杯葡萄酒,她不是一個擅長喝酒的女人,她的胃和血液都在拒絕那些紅色的葡萄酒,她感到眩暈或噁心,就悄然撤了出來,沿著已經開始進入午夜的街道酩酊著向前移動步子。眼前升起了一男一女擁吻時的瘋狂場景,而且還挾裹著一陣猶如從樹枝的幽秘中激盪出的吻聲,她眼前一陣模糊,在模糊中她看見了未婚夫的那件長風衣。
因為那風衣曾經裹住過她,兩年前,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就是這件米色的長風衣,她喜歡看法國電影。在法國電影的畫面上,她迷戀上了男人穿的長風衣,所以,男友過生日時,她找到了類似法國電影中長風衣的翻版,而且是米色的,她把禮物送給男友時,那個男人即刻穿上了它,並且敞開了長風衣。她由此被挾裹過去,愛情被這件浪漫的法國式長風衣所挾裹著進入了離婚期只有三個星期前的這個午夜時刻。風衣中挾裹著進去的另一個女子,披著波浪似的長髮,仰起頭來跟著這個男子不停地長吻著。婚期的日子就這樣被徹底地摧毀了。她撕碎了兩年半的愛情書,她憤怒地繞著那個午夜的磁場,就像一頭困獸一樣被激怒了胸膛中的烈焰;她走到了那對男女面前,舉起手來摑過去,那只是一巴掌,卻擊碎了她和男人建立起來的一切愛情立場。她從婚期中撤離出來後不久,父親中毒身亡了。
父親是個樂師,是作曲家,是指揮家。是她心靈的偶像。然而有那麼一天,父親卻躺在臥室的床上,一種劇毒使父親再也沒有醒來,她即刻報了案。警察對周圍與父親有密切關係的朋友和鄰居都作了一次又一次的調查。半年時間過去了,父親的死因卻沒有答案,直到如今,連范曉瓊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他殺還是自殺。父親的死亡之謎被閒置下來,因警察們有更大的案子要去分析、處理,比起那些銀行搶劫案、超市爆炸案來,父親的死亡顯得太渺小了。然而,父親的死亡卻驚動了娛樂圈,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上,來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人繞著圈,向父親的遺體告別。其中,她也來了,她叫張嵐,她也許是范曉瓊在父親的葬禮中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她才30歲,她穿一身黑布衣服,穿著黑色的高跟鞋,披著黑色的頭髮,一切都是黑色,她走過來了,搖了一下范曉瓊的手臂說:"節哀吧!"然後就離開了。
她從未見過這個女人,卻在父親的墓地上再一次地出現在眼前。飄著細雨中的墓地,范曉瓊懷抱著一種黃菊花,在她的視線中卻出現了一個女人,她見過這個女人,舉起雨傘,穿著暗啖的衣裙在她之前進入了父親的墓地。她想起了那些黑色的繞著圈的告別儀式,父親的同事和朋友中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在簽字本上,她察詢到了這個女人的筆跡和姓名。她叫張嵐,來自外省,她好像是乘坐飛機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除此之外,女人並沒有留下任何地址、電話號碼。
然而,范曉瓊記住了她的黑色的布衣,精巧的皮包和高跟鞋,掩飾在茶色的墨鏡之中的那雙看不到底的大眼睛。而此刻她又來了,在范曉瓊之前把一束白菊花獻給了父親孤零的墓地。她懷著某種好奇:對父親私生活的窺探,事實上已經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在很早很早以前,當父親和母親的婚姻出現了挑釁時,她那時年僅12歲。當時,母親是一個舞蹈演員,在歌舞團工作。她隱隱約約地記得爭鬥是這樣拉開序幕的——父親回來得很晚,母親則站在客廳裡,來回不停地走著,以致於母親焦躁不安的腳步聲已經越過了牆壁到達了范曉瓊的臥室。然後,門開了,她聽見了父親進屋來的聲音,母親砸碎了客廳中的暖水壺,這些當然是衝著父親來的。
母親並不使用語言,對母親來說她使用語言的方式是用身體、足尖。然而,當她已經進入12歲時,母親卻很少跳舞了,她總是埋怨歌舞團進來的年輕演員越來越多,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們的地位就要被瓦解了,而且母親總是無聊地在父親面前形容那些剛進來的年輕舞蹈者舞姿像舊時代的舞妓一樣下流、平庸。每當這時,父親總是繞開母親的話題,或者跨越過母親的身軀所設置的圍欄,回到他的書屋中去,每當這時,蕩曉瓊會在無意識之中看見母親的目光。它那抑制住怒火的目光已經隱藏著一種看不見的仇恨,甚至會出現這樣的情景,母親抓住一包火柴,來到父親的書房之外,母親站在門前無聊地劃燃了一根火柴,然後扔掉火柴棍,再重新劃燃另一根火柴。
年僅12歲的范曉瓊弄不清楚母親在劃燃火柴棍的動機是什麼,她只是覺得那一時刻的母親像孩子一樣在玩著那些火柴棍,她甚至想笑,然而,還沒等她笑出聲來,父親已經拉開了門,父親目視著母親說:"你是想用火柴燒死我嗎?我聽到了你劃燃火柴的聲音。"母親笑了,笑得很繽紛,很荒謬。母親似乎從來不解釋她的行為,也從不使用語言。
然而,母親卻使用了她的腳,有那麼一天,母親突然拉上蕩曉瓊出門,她哄她說給她去買一件新衣服。她用自行車帶著蕩曉瓊離開了家,然而自行車卻並沒有奔往商店,而是朝著一條又一條的幽深的小巷鑽了進去。當蕩曉瓊坐在自行車上帶著質疑問母親到哪裡時,母親說:"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母親帶著她來到了交叉小巷的盡頭。母親說:"讓我們藏起來吧!現在讓我們藏起來吧!現在讓我們藏起來吧!"母親把同樣的一句話重複了三遍,可想而知,這句話已經把母親籠罩了。母親拉著她藏在了小巷盡頭的一座危牆之下,並且把自行車藏在她們的旁邊。母親噓了一聲說:"你聽見鈴聲了嗎?"她愕然地看著母親,又看了看四周。
母親的臉隱藏在那天下午潮濕的雨絲之中,而母親腳上卻滑動著一種看不清楚、猶如蚯蚓在用身體外部的線條蠕動的符號,那並不是她12歲由此可以解構的符號,而在她的四周,卻散發出一種萎靡,一種從開始陳舊的、發霉的床單上吹拂過來的風幾乎把她熏倒在母親的旁邊。而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是給她鼓勵說:"快來了,自行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