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破壞不那麼大,但革命畢竟是一場中國人學習西方的激烈變革。革命後,中國的國門上的招牌變了,從一個君主專制的政體,變成了最先進的美國體制,接任孫中山做臨時大總統的袁世凱,也被譽為中國第一華盛頓,世界第二華盛頓。但是,革命後的現實告訴我們,這樣的制度,落到實處,的確大有困難。就整體而言,雖然沿海開放口岸城市的紳商歡迎革命,而內地農村的士紳滿懷疑慮,但漢人的官僚在革命進行中,卻罕有為清朝殉節的。懷念清朝的遺老遺少,都是在革命後民國制度運行之後產生的。民國來了之後,很多人才覺得前朝其實更好一點,換句話說,民國不怎麼樣。
民國辦不好,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生成一種新的秩序。然而,新秩序的產生,有賴於現存秩序的穩定。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機的粗暴干涉,亂中添亂,袁世凱和他的謀士,錯判形勢,貿然稱帝,袁世凱這個唯一的強人垮台,秩序的穩定,自然無從談起。革命帶來了民主共和制度,但這個制度在中國卻落不了地,落不了地的制度,卻沒法修正,中國回不到更合適的君主立憲體制那裡去,因為在上層信奉的進化論歷史觀裡,制度的演進,是進化的必然,已經進化到先進的制度,任何「退步」,都是開歷史的倒車。
辛亥革命,是一場沒有準備好的大變革。這場變革,卻給中國帶來了深刻的變化。革命成功後不久,上海的報紙不無戲謔地羅列了革命前後的變化:「共和政體成,專制政體滅,中華民國成,清朝滅,總統成,皇帝滅,新內閣成,舊內閣滅,新官製成,舊官制滅,新教育成,舊教育滅,槍炮興,弓矢滅,新禮服興,翎頂禮服滅,剪髮興,辮子滅,盤上髻興,墮馬髻滅,愛國帽興,瓜皮帽滅,陽曆興,陰曆滅,鞠躬禮興,拜跪禮滅,卡片興,大名刺滅,馬路興,城垣欄柵滅,律師興,訟師滅,槍斃興,斬絞滅,舞台名詞興,茶園名詞滅,旅館名詞興,客棧名詞滅。」其實,新教育,槍炮,律師,馬路這樣的東西,並不是民國才興的,而除了制度變化,其他的變化,都是皮相的,甚至並沒有真的變過來,至少在民國初年是如此。連革命黨人大力推動,強力執行的剪辮子和放足,在鄉村世界也成果甚微。放足和禁纏(禁止纏足)成效最差,直到國民黨統治時期,好些地方的婦女依然纏足。剪辮稍好,但堅持不剪的人,也所在多有。民國成立,原本戴在外國人頭上的大禮帽,的確扣在了中國官員的腦袋上,而且他們的手上,也多了根「文明棍」(手杖),但是,民國之後,長袍馬褂依然如舊一樣,瓜皮帽也沒有退出歷史舞台,依舊為士紳的常服。為孫中山倡導的中山裝,即使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也只是軍政人員在官方場合的服裝,回家之後,很多人還是袍褂當家。
辛亥革命真正給中國帶來的變化,既不是風俗的變化,西化的習染,也不是新事物的出現,零星的現代化,甚至也不是制度的革命。如果沒有革命,清朝如果能正常立憲的話,代議制民主早晚都會來,西方的法律、政治制度,總會進來,只是技術上到底學誰的問題,而沒有不學的道理。在我看來,辛亥革命帶給中國和中國人的,其實是制度的困擾和變化的焦慮。
革命給了國人一個世界上最先進的制度,但卻沒法像魔棒一樣,給中國帶來立竿見影的變化。中國不僅沒有因此而走向富強,反而更加混亂。很多人都明白,一個有兩千年帝制傳統的國度,驟然民國,其實難免消化不良,但是,人們不情願看著剛剛確立的進化論歷史觀在自己身上破產,不願意承認自己跟西方人其實不一樣,沒法原封不動地移植一個「最好的制度」,因為這樣,似乎就等於承認自己種族的劣質。於是,只能把混亂歸咎於變革的不徹底,革命的不徹底,因此只好在前進方向上做更激進的動作,革命,再革命,從制度變革走向文化和倫理革命,再則階級革命,把中國社會翻過來,將傳統的結構徹底打碎,建設一個人們誰也弄不明白的新世界。
即使不這樣,在情勢上,中國人也退不回去,退不到一個更合適自己的制度狀況中去。其實建立代議制民主當然是必要的,但中國這樣的國度,還是需要一個皇帝過渡的。可是過去的皇帝是滿人,是異族,而且已經在革命的論述中帶有屠殺漢人的原罪。所以,清朝的復辟,只能是遺老遺少的夢囈,一旦落到地上,連堅定的君主立憲主義者都會因之而崩潰。1917年的張勳復辟,不僅毀了康有為的清譽,也使得一直主張君主立憲的楊度心灰意冷,從此放棄了自己的主義。其他的人,沒有實權的孔門後裔衍聖公做不了,有實權的袁世凱也做不了。道理很簡單,中國已經共和了,人們只能往前走。
中國人不是在共和制度中無法生存,也不是創造不出好的東西來。幾十年的民國歷史,也有值得稱道的教育,值得驕傲的文化,但是,國人卻很難在共和制度裡創造一個新的秩序。因此,就很難抵禦卡裡斯瑪權威的呼喚,很難抵禦革命,在革命的誘惑。革命帶來了問題,答案卻是只能在繼續革命中得到解決。一個原本背著過重的歷史包袱,又在清末歷史中飽受欺凌的民族,學習西方,包括學習引進西方的制度,無論如何都擺不脫工具性的誘惑。所謂的革命,無非是要借助革命的槓桿,撬起導致民族翻身的巨石,當無論如何都撬不動的時候,不是換一個槓桿,而是接長這個槓桿,繼續撬。
辛亥革命,以及革命後的一百年,都是值得國人反思的一個艱難的過程,一百週年的紀念,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機會,但願,人們能想出點什麼來,別白過了。
關於辮子與革命的零碎故事
今天還來談辮子,似乎怎麼說都有點絮叨的嫌疑。這幾年若干散文大師殺入歷史的醬菜園子,被塵封已久的辮子陡然間便成為近乎時髦的話題,說得太多難免招人煩。不過,2001年是辛亥革命九十週年(1911∼2001年),國人規矩,大凡重大歷史事件逢五逢十,總得拎出來抖抖灰,合夥吹打一通以示紀念。而辛亥革命又恰是唯一與辮子有關係的革命,提起這場革命,當年非革命黨的人們印象最深刻的記憶幾乎都與辮子有關,所以不妨在此說上幾句。好在關於革命和辮子的話題好像還沒人說過,至少說得沒有像眼下熒屏上的辮子那麼多。
中國男人在清朝的時候留辮子的這點歷史常識,眼下已經普及得連三歲孩子都知道了,不僅知道,而且還在家長的共謀下試嘗「復辟」,留上小辮或者安上條帶瓜皮帽的假辮子什麼的。不過,這些孩子和大人也許根本想不到,圍繞這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毛髮,中國人曾經受過何等的折騰。清軍入關的時候,非要遵循聖人之教「膚發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漢人跟他們一樣,剃掉頭頂的大部分頭髮留條小辮。結果是不少人為了腦袋頂上的頭髮和腦後的小辮丟了自己的腦袋。後來,隨著漢人暗中的「修正」,人們腦袋頂上的頭髮越留越多,剃髮幾乎只有象徵的意義了,而對腦袋後面的辮子卻越發在乎。皇帝盯緊人們腦後的辮子,那因為辮子已經成為是否效忠大清朝的唯一標誌,一般老百姓也不願意讓辮子沒了,最怕的自然是官府當自己要造反。
然而,在大家都看順眼了腦後的辮子以後,大清朝也漸漸地走到了盡頭。先是從廣西殺出一夥號稱信上帝的「長毛」攪了大半個中國,雖然只是將辮子散開,可已經鬧得人心惶惶。更糟的是,在洋人一撥一撥進來、中國人也漸漸地走出國門之後,總是佔著上風的洋人似乎忘記了他們的祖先也曾經有人留過小辮子,一個勁地拿中國人腦後那勞什子開心,居然說那是「pigtail」(豬尾巴),還以此為由,硬稱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人為野蠻人和「土人」。租界的洋巡捕和紅頭阿三,抓起中國人來總是揪起辮子一帶一串。對那些得風氣之先的先進中國人來說,外國人的嘲罵和這種感官刺激引起的精神折磨真是讓人受不了。於是,溫和的(注意是留學生)把辮子盤起,像魯迅描繪的那樣,在頭頂聳起一座富士山,而性子火暴的,則乾脆剪了辮子。最凶的不僅自家剪,而且想法逼著人家也剪,後來鼎鼎大名的陳獨秀、鄒容和張繼三位,在日本留學時居然找到一個桃色的茬,一個抱腰,一個按頭,一個揮剪,將清朝留學監督姚某人的辮子都給鉸了。
剪辮則意味著造反,但進入20世紀的清朝早就讓洋人給折騰得做了2/3死狀,任憑秀女如雲,連續三個皇帝居然都養不出半個子息,自然沒有那精氣神去尋沒辮子的人的晦氣,只要回國的留學生裝上一條假辮子,官府一般都假裝不知道。留學生們也得寸進尺,後來索性連假辮子也不裝了,光著腦袋亂晃。漸漸的,連沒出國的學堂的學生也跟著起哄,一個接一個地將辮子送了假髮店換酒錢。而屬於朝廷命官的學堂監督則什麼辦法也沒有,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學堂裡對剪辮子學生最嚴厲的處罰就是剪辮的那個學期扣點分數。
可是不論知識界跟辮子怎麼過不去,鄉下的農民卻對自家那根辮子情有獨鍾,不管革命黨人說破大天,硬是不肯動一絲半毫,儘管他們對清朝早沒了興趣,也巴不得它早點完蛋。然而,突然之間,革命不知怎麼就來了,幾乎是一夜之間,大半個中國都插上了白旗。農民滿以為打白旗戴白袖標的革命黨是為崇禎戴孝反清復明,沒想到他們剛剛坐進了衙門就開始剪辮子,比當年滿清入關時張羅留辮子還要急切。革命軍警加上青年學生荷槍實彈,全副武裝外加一把剪刀上街巡行,設卡堵截,不問青紅皂白,只要見著腦後拖辮子的人就拉著辮子拖將過來。客氣一點的還宣傳一下剪辮的「偉大意義」然後再動剪刀,不客氣的乾脆揪過來就是卡嚓一剪。
害得路人紛紛然若驚弓之鳥,能不上街就盡量不出門,買東西只好讓女人代勞,實在不行則盤起辮子,扣上帽子,甚至翻出明朝時候的方巾裹在頭上。有的地方居然發明了尖頂高帽,為的就是能將辮子嚴嚴實實地蓋住,據說這種尖頂帽一時非常流行,連衣不蔽體的窮人都要設法買一頂。那情景,如果讓今人見了,肯定會以為是湖南農民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滿街走的都是戴高帽子遊街的革命對象。進城的農民遭遇更慘,一串一串地被抓住剪了辮子,害得他們一時間連趕集都不敢去了,實在不行也派女人出馬。剪辮的場景當時曾被人用照相機記錄了下來,從照片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位衣衫襤褸的男人正在被一位軍警拽住了辮子,剪刀剛剛揮起,軍警的得意和那漢子悲苦無奈之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老百姓難受歸難受,革命黨該剪辮子照樣剪。在革命黨人看來,有沒有辮子,並不是個人的喜好,而是是否依然忠於滿清的問題。極而言之,腦袋後面拖著的辮子就是個奴隸根,所以非加大揮剪的力度不可。有的地方,比如寧波,坐進衙門裡的革命黨人已經不滿足於上街掄剪刀,居然堂而皇之地規定,凡是不肯剪辮的人一律剝奪「公權」,某些抗拒剪辮的紳士還真的被送進了監獄。結果可想而知,辮子沒保住,蹲了班房,還被罰了巨款。
那時候,剪刀在手的人們幾乎個個都理直氣壯,無論是抓住辮子一聲卡嚓,還是抓人進局子,都顯得乾淨利落、痛快淋漓,真理與強權似乎都在他們這一邊。剪辮就是排滿,就是革命。雖然大家腦袋裡想的更多的只是光復漢族,但剪辮子以後卻無論如何扮不成「漢官威儀」,剪辮實際是傚法西俗——老百姓看得很清楚,無非是叫人做「假洋鬼子」。從某種意義上,剪辮與建立中華民國一樣,都屬於學習西方的具體行動,因而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情景下,尤其顯得氣粗膽壯。然而,氣壯如牛的革命黨人偶爾也有吃癟的時候。當剪刀伸到為洋人做事的中國僕人的腦袋上的時候,經沒了辮子的下人一哭一叫,洋主子出頭,諳熟西方民主政治的若輩拿出自由與權利的大道理侃侃而談。大概沒想到學洋鬼子的事卻在真洋鬼子面前碰了壁,革命黨人一時間居然無話可說,態度好的賠情道歉,保證下不為例。只是那個時候在中國的洋人畢竟還太少,洋人的僕人撞到革命黨剪刀上的就更稀罕,所以剪辮子在整個革命期間都在浩浩蕩蕩而理直氣壯地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