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佛祖賜我一字箴言,引我擺脫業障,上下求索而不得知,思量心間而不得悟,思量心間而不得悟,不得悟……
江寧織造家,染坊裡正綻放著比花更美的顏色,長長的竹竿上,晾曬著紅的,綠的,粉的,各色的綢緞,如天邊雲霞,在陽光下綻放出刺目的光彩。
今天陽光大好,正是曬布的好日子。
燦爛的陽光下,連街邊的垂柳都被曬得低了頭,卻有一個小女孩,不過四五歲的模樣,正穿著櫻紅色的小褂子坐在自家的門檻上。
陽光是那樣的強烈,投射在女孩的臉上,使她玲瓏的小小五官,在小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溝壑。
那孩子沒有表情,既不笑也不哭,只是抱膝坐在門檻上,如果這艷陽天下真的有陰涼的話,那陰涼就在那女孩的臉上,不過四五歲的模樣,陰沉的顏色卻讓人害怕。
晃眼的路上,遠遠的走來一個紅點,走得近了,那個女孩也不由抬起頭來。
面前是一張桃花一樣的臉,一個穿著華麗新娘喜服的年輕女人正站在她面前。
新媳婦是不能拋頭露面的,可是這個新媳婦顯然並不顧慮這些,她臉上神色安然,根本就沒有一絲怕人見到的驚惶。
「你是容兒嗎?」
「我是!」那個女孩陰鬱的看了一眼前的女人。
「和我走吧!」那個新娘伸出了一隻手,腕上的金鐲子閃閃發光。
「好!」女孩點點頭,陰沉著臉拉住了那只白白的手,和她走了。
兩個人漸行漸遠,慢慢的消失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彷彿被這艷陽吞噬了一般。
這樣熱的天氣,正適合午睡,所以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女孩被人帶走了,也沒有人知道,帶走她的人是誰。
三日後,揚州,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一個書生跌跌撞撞的從一個剛剛建好的花園裡走了出來。
今天是這園子剛剛建好的頭一天,裡面種了奇花異草,這家主人就把周圍的文人全都請來,一起在花園中吟詠詩歌,題送匾額。
王子進豈能落了這樣的熱鬧不湊,他一大早就來了,詩是沒有做一首,酒倒是喝了不少,直喝到黃昏才想到回客棧。
客棧裡緋綃還在等著他呢!
他迷迷糊糊的一路走下去,直從繁華的街道走到大路,又從大路走到小路,最後竟走到一片野草叢生的山路上。
「醉裡藏乾坤,酒中有天地!誰知飲者意?豪氣滿雲天!」
他一面說一面走著,完全沒有發現自己走到了荒僻的郊外。
「咦?那是什麼?」王子進見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坐在雜草叢生的小道邊。
他又揉了揉眼睛,沒有看錯,確實是兩個人,其中一個還穿著新娘的嫁衣。
這個世道,怎麼什麼怪事都有?
他撓了撓頭,走近二人,是一個十幾歲上下的新娘和一個不過四歲大的小姑娘。
這兩個人的衣服和荒山中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太陽餘暉的照耀下詭異異常,王子進的酒也嚇醒了一半。
他暗覺不妙,急忙轉身就往回走。
哪知還沒走幾步,就聽那女子在身後叫他:「公子,公子請留步!」
「耶?」王子進心下暗暗叫苦,只好回過身朝她做了一個揖,「小姐有事嗎?」
「公子,公子可一定要幫我!」那個新娘急忙站起來和他行了一個萬福。
「小生不才,不過如果能加以援手,定當盡力而為!」王子進見這二人模樣,八成是迷了路,雖然自己方向感也不好,不過估計送她們回去應該不是問題。
「公子!」那個女子說,「我一直召喚求助,可是只有公子一個人來了,所以公子必是我的貴人!」
「貴不貴人還是先說了你的麻煩才能知道!」
那女子低下頭,思量了一番道:「公子,實不相瞞,小女子已經死去了多年,現在……」
還沒等她說完,王子進就渾身發軟,酒是徹底的醒了,他急忙面上擠笑,「這個忙小生怕是幫不了了!畢竟人鬼殊途,還望小姐珍重!」
說完,腳底抹油,撒開腳步就沿著山路跌跌撞撞的跑了下去。
那女子拉著小女孩,望著王子進漸漸遠去的背影,臉上一副憂心忡忡的神色。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才回到客棧,此時天已經轉黑。
「緋,緋綃!」王子進氣喘吁吁的拉開房門,「我終於回、回來了!」
緋綃此時正在搖著扇子納涼,手中端著茶杯坐在八仙桌旁,見他回來了,面露微笑道:「子進,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吧?」
「怎麼不是一個人?」王子進聽了這話,連汗毛都豎了起來,急忙回頭看去,臉上的表情一下就僵硬了。
只見陰暗的走廊裡,正有「咯吱」、「咯吱」人的腳步上樓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子就從樓梯拐角的陰暗處走了出來。
那女子穿著喜服,面露微笑,手裡正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女孩面色陰冷,五官兇惡,正是方才在山上見到的那兩個人。
王子進見了只覺得心臟都要停止跳動,那女子見了他倒是異常高興,朱紅的嘴角一牽,柔柔的吐出兩個字:「公子……」
這聲音像是招魂的呼喚,在黑暗的走廊中迴盪,連綿不絕。
二、
「子進,快點進來!」緋綃見他嚇傻了,急忙一把把他拉進了客房,隨後就將手中的半碗茶傾倒在門外,急忙關上房門。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靠在床沿上瑟瑟發抖。
「噓!」緋綃伸出一隻長指按在唇邊,示意他收聲。
只見房門的薄紗上,映出一個女人的影子來,可她只站在門外,並不進來。
只聽她柔聲道:「公子,公子請開門,這有一汪水譚,我無法越過!」
王子進不由納悶,門口哪有什麼水潭了?轉念一想,剛剛緋綃潑了一杯茶出去,估計是用幻術造了個水譚出來。
再看緋綃,一張俊美臉龐掛滿了笑意,估計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他急忙顫聲道:「小姐,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小生與你素昧平生,你這樣糾纏我幹嗎?」
「公子,公子,小女子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門上那影子似乎還低頭拭淚,似乎很傷心的樣子,「我遇到一個很苦惱的難題,可是卻百思不得其解,這才在荒僻處召喚求助,哪想著公子就過來了!」
「都說你八字不好,所以不要到處亂闖,你偏偏不聽!」緋綃說著一記扇子就打到王子進頭上。
「緋綃啊,你不要埋怨我了,趕快把這女鬼打發了是真!」王子進簡直是要哭了。
「真是的,每次你闖禍都要我替你善後!」緋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走到那門前,清了清嗓子道:「小姐,若要再糾纏不休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那女子在門外聽了這不是王子進的聲音,便不再言聲。
「是走還是不走?」緋綃怒聲喝道,這般孤魂野鬼,萬萬不能生憐惜之意。
「還望公子可憐,幫個忙吧!」她依舊哀求不絕。
緋綃卻不言語,低首嘟嘟囔囔的在說什麼,似乎在念什麼咒文。
還沒等他念完,就聽門外有女孩的哭聲,接著是一聲女人受驚的叫聲,那聲音尖利刺耳,接著那門外的人影「呼」的一下就不見了。
「真是抱歉!」緋綃對著那門的方向說:「只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在下也是為了至交而不得不為之!」
過了許久,也不見再有聲息,王子進從床上爬起來,欣喜道:「走了嗎?」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緋綃笑著對他說,自己又坐在桌旁,倒了一碗茶喝,撩了撩白色衣袖,甚為悠然的樣子。
王子進聽了躡手躡腳的走到門前,小心的拉開了門,只見眼前烈火熊熊,熱浪滔天。
「哇!」他急忙關上門,叫道:「著火了,著火了,緋綃!快點收拾東西走路!」
緋綃卻笑著說,「你再把門打開看一下!」
「還用看?那火都竄到了房頂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王子進說著回身一把拉起緋綃,神色慌張的要去逃命!
「我走在前面,你跟在我後面吧!」王子進說著把緋綃的衣袖抓起來遮住他的臉,「你最愛臭美了,當心燒壞臉!」
說完,一把推開門,似乎要誓死如歸般衝了出去。
這一衝,只覺得腳底打滑,差一點坐在地上,他急忙抓住門框,總算是站住了。
再一看,哪裡有什麼火焰,腳下是一汪茶水,裡面還有少許茶葉的渣子。
王子進望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又想了想剛剛的火焰,方始明白那二人為何走了。
他回頭看去,身後緋綃穿著白衣,正悠然的坐在燈光下喝茶。
客棧的樓下,月朗星稀,一個穿著喜服的女子正用幽怨的眼神看著那客棧的大門。
「容兒,容兒!」她對那女孩說,「這兩人不想幫咱們,咱們再去找別人!就算是多久都可以!」說罷語帶嗚咽,「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
那個女孩卻一臉的陰鬱,似乎用痛恨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女人,比黑夜更深沉的,是那女孩滿含悲憤的眼。
三、
「子進,吃了這次教訓,你要小心!」緋綃在客棧內對王子進道:「你八字不好,極易招鬼魂,我也不能日日跟在你的身邊!」
「知道了!」王子進說著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來,湊到緋綃鼻子下面,「你看,這是什麼?」
緋綃的一張面板臉見了這東西一下就癱軟下來,臉上只寫滿了饞相。
「這是烤的雞腿,很難得的,用炭火烤了一個時辰,又撒上麻油和辣椒,再輔以艾葉、肉蔻等香料,入口就是焦、香、松、脆,實屬人間美味啊!」
還要繼續說下去,就見緋綃的身後一個雪白的尾巴已經伸了出來,晃啊晃啊,不停的擺來擺去。
「算了,給你吧!」王子進實在是不忍心再吊他胃口,把那包雞腿遞了過去。
「子進啊,知我者莫若你也!」緋綃說著一把搶過雞腿,拿到一邊大快朵頤去了,還邊吃邊讚歎,「好吃!好吃!」
王子進望著他燈光下貪吃的背影,不由微笑起來。
是的,這種事在他們的生活中不過是一個小小插曲,不過一宿過去,王子進和緋綃都已經把昨夜的經歷忘得乾乾淨淨了。
十幾天以後的一個黃昏,王子進又醉酒回來,今日和緋綃約好了要去逛夜市,可不能失言,所以他早早就和同僚告別,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他一邊吟著詩,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他腳一歪,身一斜,又走上了通往山間的小路。
簡直就像是有人在為他帶路一樣,不過王子進卻全然沒有發覺,晃晃悠悠的一路往前走著。
不知走了多久,又見山間綠樹,疊映成翠。
「咦?這是哪裡?」王子進這才發現不妙,剛剛要折返,就見不遠處一個穿著紅色新娘衣服的女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坐在路旁。
十幾日前的往事又湧上他的心頭,王子進只覺得心中一冷,這可怎麼辦才好?
但是還沒有等他想好托詞,就見那新娘望著自己的臉色由欣喜轉向失望,最後竟然抽泣起來,聲音淒厲而傷心。
「小姐,小姐,你不要哭啊!」王子進撓著頭走了過去。
只見那女子指著他,傷心的說道:「我一直用異術召喚能人相助,哪想來了這十幾天,兩次都招來了你這個、這個……」
「我什麼啊?」
「你這個呆頭呆腦的書生!」
王子進聽了心下不快,但又不好說什麼,只有撓頭的份。
「我問你!」她說著抹乾了眼淚道:「這揚州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啊,馬路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那怎麼來來去去就你一個人?」
「這我怎麼知道?」王子進也是滿腹牢騷,他又不是自己願意到這鬼地方的。
「那你可是身負異能?」
「…………」
那女子望著王子進茫然的臉,似乎更加傷心,又哭了起來,只覺得前途無望了。
「算了,你不要哭了!」王子進被她哭得心煩,擺擺手道:「我有一個朋友能夠幫你也未可知,你跟著我來吧!」
「真的?」那女子聽了展顏一笑,「那我先謝謝公子了!」
「不要謝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幫你解決呢!」王子進只是覺得自己今後每次出門遊玩歸來,回家的時候都要在這山裡轉一圈也不是長遠之計,所以一定要將她快快打發了,自己才能逍遙自在地玩樂。
那女子卻很開心,一路牽著小女孩樂顛顛的跟著他。
「咳!你叫什麼名字啊?」王子進走了半天的路才想起來。
「小女子名喚蘭香!公子可叫我小香!」她低頭又笑了一下,王子進這才發現這個蘭香年紀不大,眉眼媚人,姿容清秀,只是臉上有一股憂愁之色,倒是平添了幾分美麗。
看她小小年紀,又想到前兩日她自己說已經死了,怕是生前的身世也是可憐的。
他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她也不是那麼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