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春天,正是江南好風景。而此時,南朝梁帝國的核心台城卻充滿了殺伐聲,城內城外,人無血色。台城已經被叛將侯景整整圍攻了一百三十多天,四五十年積下的太平元氣被消耗一空。糧草竭了,起先還能殺軍馬,接著是吃老鼠、麻雀,再後來是吃草根、樹皮,很快連皮甲、弩帶都被煮吃得乾乾淨淨,於是,有人開始啃起了同伴的屍體。
侯景,本是被鮮卑族同化的羯族人,和高歡(北齊皇帝高洋的父親)關係很好。在懷朔六鎮起義失敗後,侯景投靠了其他部落,後來又投奔了高歡,因功勳卓越,高歡很欣賞他,便委以重任。
侯景為人頗像三姓家奴呂布,為人首鼠兩端,常有二心。高歡死後,失去了依靠的侯景因為恐懼高澄奪他的兵權,便投降了西魏。但西魏對他有戒心,於是侯景又請求梁武帝蕭衍接受他歸順。蕭衍很高興,不顧群臣的反對,重用侯景。結果,沒有多久,歸順的侯景便以誅殺朝中弄權的朱異為借口,發動叛亂。
這一年的三月十二日,年老的梁武帝蕭衍還在睡夢中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陣陣攻伐之聲,緊接著就是城中百姓的哭喊聲——台城再也抵擋不住侯景叛軍的進攻了,西北角的防線被攻破,叛軍亢奮地嗥叫著,豺狼似地攀上了城樓。
當台城守將永安侯蕭確驚慌失措地報告「台城失守了!」的時候,蕭衍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鎮靜。蕭衍長歎一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說罷仍舊躺著,一動不動。
此時的蕭衍應該可以想像得出外面血戰的情景,也能想像得到那些四肢浮腫、僅存半口濁氣的士兵和百姓遇到侯景叛軍時會有多麼悲慘的下場。深信佛法的蕭衍告訴自己,這都是命,該來的終究要來,誰也躲不過。
梁武帝在此種情境下,真的如此坦然嗎?這時候他彷彿想起了什麼,然後跌跌撞撞地在幾個宮人的攙扶下踱到了後門。他遙望著對面山間即將竣工的佛塔,神情有些黯然。看著水中自己龍鍾憔悴的倒影,他此時才真切地感受到淒涼無比。潛心佛法的蕭衍歎了歎氣,然後兩眼緊閉,不說一句話。據《資治通鑒》記載,這座讓蕭衍引以為憾的「十二層浮圖」,就建在當時「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同泰寺中。
梁武帝蕭衍是蘭陵蕭氏的世家子弟,出生在秣陵,為漢朝相國蕭何的二十五世孫。他的父親蕭順之是齊高帝的族弟、丹陽尹知事。他原來是南齊的官員,公元502年,在威逼利誘之下,齊和帝被迫「禪位」於蕭衍,南梁建立。史料記載,他很好學,從小就受到正統的儒家教育,其「少時習周禮,弱冠窮六經」。
即位登基之後,蕭衍「雖萬機多務,猶卷不輟手,燃燭側光,常至午夜」。史書稱梁武帝蕭衍:「六藝備閒,棋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決,並悉稱善……草隸尺牘,騎射弓馬,莫不奇妙。」在南朝諸位帝王之中,不論是政治、軍事才能,還是文化研究、文學創作,梁武帝蕭衍都是首屈一指的。而讓人詫異的是,他頗著迷佛法,被百姓們稱為「菩薩皇帝」,其對佛教的癡迷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蕭衍經常到同泰寺超度,可以說這座寺廟是蕭衍「窮竭帑藏」而起的佛寺,寺內「寶塔天飛、神龕地湧」,有「大佛閣七層」,有十方金銀佛像。在建造這座寺廟的時候,梁武帝就考慮到了便利性,因而一開始就建造了與皇宮相通的小道。登基不久,蕭衍就利用至高無上的皇權,不顧眾人反對,公然「皈依佛門」,此後更是經常不理朝政,將時間都花在到同泰寺靜坐和講佛上了。每次去,蕭衍都要沐浴更衣,並屢屢身披袈裟,高坐蓮台,或是親自宣講佛理,或是主持盛大的水陸法會,或是剃度僧人,和正常的佛院方丈無異。除了戒備森嚴,讓普通人無法接近之外,從蕭衍的身上看不出任何帝王的樣子。
與其說蕭衍對佛法虔誠,倒不如他已經走火入魔。對此,至今無人能解釋為何蕭衍會癡迷佛法到這種程度。這個時候,蕭衍從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皇帝,而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虔誠的教徒。在梵唱喃喃,香煙裊裊中,蕭衍俯視著匍匐在自己腳下嗚咽膜拜的芸芸大眾,眉宇間滿是慈祥。說到精妙處,連他自己也被感動,禁不住潸然淚下。
梁朝史學家,文學家蕭子顯在其著作《南齊書》中,就詳細記錄了蕭衍參與一次法會的情景:「輿駕出大通門,幸同泰寺發講,設道俗無遮大會。萬騎龍趨,千乘雷動;天樂九成,梵音四合;雷震填填,塵霧連天,如百川之赴巨海,類眾星之仰日月。自皇太子王侯以下,講肆所班,供帳所設,三十一萬九千六百四十二人。」應該說,歷史上崇尚宗教的君主不在少數,但和其他君主弘揚宗教在很大意義上為了籠絡人心、加強統治不同的是,蕭衍對佛教的信仰出於至誠。
最能說明蕭衍對於佛教虔誠的例證就是,當年他將自己登基為帝的日子選在了四月初八的浴佛節,借此沾點佛氣,以求國泰民安、統治萬年。另一個例子是,蕭衍即位第三個年頭,他就下詔:「大經中說道有九十六種,唯佛一道,是於正道。」蕭衍的這一做法意欲向國人鄭重宣佈,佛教為國教並確立佛教的正統地位。在出家為和尚的日子裡,蕭衍自稱「三寶奴」,數十年間一直嚴格遵守和執行佛法的教義——每天只吃一餐,而且選擇在上午;至於在飲食方面,則要求自己「永絕腥膻」、「豆羹糲食而已」;作為九五之尊的皇帝,他從不飲酒,從不聽音樂,早晚都做禮拜;身著布衣,一冠三載、一被二年;居室不過一丈見方,不加雕飾;不好女色,五十歲後乾脆斷絕了房事……從這些看,蕭衍的確是一個嚴格律己的佛教徒。
蕭衍不僅自己崇尚佛法,還傾全國之力弘揚佛法,毫不吝嗇。廣建佛寺、大造佛像成了當時社會上最轟轟烈烈的事情。
每次佈施,蕭衍都是大手筆,所佈施的絹帛、錫銀等財物價值都在千萬以上。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生命的最後二十年中,居然四次捨身同泰寺,連皇帝都不想做了。
捨身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指將個人所有的一切,包括資財和肉體全部都捨給寺院,服侍僧眾,執役灑掃。
有人認為蕭衍此舉是為了在全國百姓面前秀一把,而反對此論的人則說,蕭衍的確態度虔誠。為了超度,他不惜放下尊容,毅然脫下龍袍,換上法衣,常住於寺廟,任憑文武百官冷潮熱笑、百般勸說都不願回朝。最後,百官們不得不花重金賄賂同泰寺的僧人。在僧人的勸說下,蕭衍才不得不惆悵地還駕回朝。為了表示虔誠,在無奈回朝時,蕭衍曾兩次致書同泰寺方丈,表達了自己身不由己的苦衷。讓人詫異的是,身為九五之尊,在致書中,蕭衍竟不顧帝王尊嚴用了「頓首」之詞。
蕭衍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到了佛教上,可是沒想到屬將侯景竟然敢作亂。侯景不僅有二心,而且性格殘暴,喜好殺戮,經常將殺人當兒戲。其行為與劊子手無異。在處理犯人時,他常先斬其手足,再割舌、劓鼻、剖腹、挖心,慢慢折磨。舉個例子,侯景叛亂,攻下梁首府台城後,將之前攻城的所有憤怒都發洩到了台城百姓身上。在官邸,他立了一個大舂碓,如果發現有不聽話的下屬,就扔到大舂碓中活活搗死。
侯景的殘暴還體現在對待死人上,由於台城被圍困了一百三十多天,城內餓殍遍地,無人掩埋,腐臭熏天,爛汁遍地。侯景不僅不下令安葬,反而將屍體壘成一堆放火焚燒,以此取樂。被焚燒的不限於死人,尚書外兵郎鮑正病在床上,也被拖出扔入了屍堆,可憐他在火中掙扎了很久才斷氣。
在熊熊烈焰之中,苦心經營了數十年的莊嚴佛國,很快就變成「千里絕煙、白骨成聚」的人間地獄——侯景的反叛消耗了蕭衍一生的榮華。世間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在你生命的盡頭,親眼目睹你畢生的心血化為烏有。對於眼前的劇痛,成為階下囚的蕭衍再也沒有任何發言的資格。
城破當日,侯景帶著五百甲士去見蕭衍,彼此展開了很有趣的一段對話:
見侯景來了,蕭衍面無表情,他問侯景:「你是哪裡人,為何如此大膽敢謀反?你帶了多少兵馬?」劊子手侯景殺人無數,此時卻有點膽戰心驚,他戰戰兢兢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還是他的部下替他解了圍。見過蕭衍後,侯景對身邊的親信王僧貴說:「我征戰多年,殺人無數,從沒有膽怯心驚過。為什麼這次見蕭衍的時候竟然有點害怕呢?」率眾謀反,侯景是做賊心虛。另一個原因是,蕭衍本人也是馳騁疆場多年的勇武戰將,侯景自然也懼怕三分。實際上,最讓侯景心虛的不是以上兩點,而是面對侯景叛亂破城後,蕭衍表現出來的常人難有的鎮靜。
出於膽怯和羞愧,侯景始終不敢再見蕭衍,而是派人將其軟禁於牢室。過慣了九五之尊生活的蕭衍對此並無懼色,因而常常破口大罵——他罵的不是侯景叛亂奪了他的江山,而是罵侯景對待自己的苛刻。因懼怕觸怒侯景,被囚禁起來的太子每次都哭諫蕭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時已成甕中之鱉,不要過於逞強。蕭衍不以為然,痛斥了太子一頓。叛亂之後,為了遮人耳目,侯景自稱丞相,蕭衍知曉此事後,立即勃然大怒:「叛臣侯景何以為丞相?」嚇得在場的人都面如土色。
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在亡國之後還能如此鎮定和強硬,實屬不易,可見城破國亡,但蕭衍的精神支柱仍未崩潰、信念也未動搖。
所謂「禍從口出」,高調的蕭衍讓侯景對他由懼生恨,於是侯景命令下屬限制蕭衍的日常飲食供應。當了半個世紀的皇帝的蕭衍哪經得住如此折騰,連餓帶病,在被囚禁了五十天之後,一命嗚呼了。蕭衍臨終前曾想喝點蜜水,卻被看守拒絕。
五十天,蕭衍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去反思自己的一生。但是這個固執的老人卻沒有反思,也沒有沉浸在亡國之痛中,而是思考為何誠心興佛卻無善報。實際上,在最後一次捨身時,蕭衍思考過這個問題,但他並沒有細緻地想下去。
在即將嚥氣的那一刻,蕭衍想到的可能不是多年前的征戰疆場,也不是多年帝王生活的五彩繽紛,他惦記著的是同泰寺中尚未完工的寶塔。在蕭衍眼裡,紅塵早已如同雲煙飄散他處,唯一讓他遺憾的是,今生福德不足,未能終成正果得享極樂。
對蕭衍的評價,數百年後,不識一字的六祖慧能大師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武帝心邪,不知正法。」如若九泉有知,聽之此話,不知蕭衍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