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離的目光望向咸陽方向,片刻後歎道:「大王啊大王……你要帶領秦國實現統一天下的偉業,又怎可顧念與項離的情誼!你可知道,讓項離帶上這五千黑翼另投他國是何後果……」
「誓死追隨大將軍!」喜沉聲一喝,望著項離的眼神飽含著真摯。
「誓死追隨大將軍!」五千黑翼騎士齊聲高喊。
項離仰面看天上浮雲,世事若白雲蒼狗,怎不令人心生感慨。
「請大將軍被甲上馬!」喜手捧伊闕之戰後嬴稷親賜的黃金盔甲,早有黑翼騎士將項離的坐騎牽至跟前。
「請大將軍被甲上馬!」五千黑翼齊聲一喝,氣壯山河。
渭水北岸,五千玄甲怒馬的黑翼騎士朝西向疾馳,隊伍前列鎧甲鮮艷的大將正是項離。
喜快馬加鞭,追上項離喊道:「大將軍!再往前百里,便進入了隴西大原。大將軍可召集義渠舊部在隴西建國,日後既可東進問鼎中原,又可退守佔據羌地!天下誰主沉浮,尚未可知!」喜的神情有些亢奮,想到就要追隨項離成就一番霸業,胸中豪氣沖天。
一路無語的項離聞聽此言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轉向渭水。
此時斜陽西墜,一片火燒雲染得半天紅彤彤的,也染紅了西北大地的千溝萬壑。東南一側卻是暗水青天,渭水之濱海棠如海。兩種景象交織在一起,有著說不盡的瑰麗詭異。
項離一勒馬韁,戰馬一聲長嘶,前蹄騰空,鬃毛飛揚,馬背上的項離如天神一般英武。
喜跟隨項離一個急停,手同時向後一擺,五千黑翼瞬間站定。
項離翻身下馬,向那片美得讓人心悸的花海走去。喜欲下馬跟隨,項離向後擺擺手,喜停住了,疑惑地看著項離步入花叢。
花瓣拂過臉頰,溫柔得就像情人的手;花香沁人心脾,甜蜜得就像枕邊的耳語。項離一步步蹚過花海,唇角逐漸綻起笑意,夕陽在他臉上鍍上了一層酡紅。
項離掏出胸甲裡的絹畫,迎風一抖,薄如蟬翼的絹帛展開,畫中的趙玦眉目含笑。
「玦兒,你喜歡這裡嗎?」
絹帛隨風輕擺,趙玦像在輕輕地點頭。
「我知道你會喜歡……」
項離腳步未停,向渭水走去,鎧甲在花枝上蹭出沙沙的聲響。
五千黑翼神情堅定地望著臨水而立的項離,他們戰神般的大將軍——他鮮紅的戰袍就像一團火焰在熊熊跳動,他身上的黃金盔甲似片片張開的金鱗。
項離像往常一樣微笑,唇角和一撇鬍子微微牽起,笑得既放鬆又邪氣:「主父,玦兒,項離要實現向你們許下的誓言……」項離手一動,長劍出鞘,寒水般的劍芒劃向了自己的咽喉……
「大將軍——」喜和五千黑翼同時驚呼,卻不能改變早已注定的結局。
項離的一腔熱血噴灑向渭水,挺拔的身形仰面倒進花叢,如山嶽崩塌。
一陣風刮過,天空便舞起漫天的花瓣。項離握住絹畫的手掌漸漸鬆開,絹畫隨風飄起,趙玦在空中俯視著項離,笑容舒展。項離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就像一聲長長的歎息,笑容定格在他的臉上。
一顆耀眼的流星劃破天宇,沒入西北方向的地平線上。而後是一聲巨響,大地撼動。
冀闕殿一陣劇烈搖晃,殿瓦如雨落地,正在議事的百官驚呼躲避。
嬴稷倏地從王座上站起,厲聲呵斥:「不得驚慌!太史令何在?!」
掌管天象的太史令趨步而上:「回大王,西天有一將星隕落,才有此地動山搖!」
西天正是秦國方位,難道項離真的出事了?嬴稷一陣天旋地轉,身子跌坐回王座。
「大王!」喜突然出現在殿口,手捧長劍跪了下去,臉上淚痕未乾,神情悲切。
嬴稷又猛地站起,心中突然一陣絞痛,身子一晃,又扶住王案站定。
「拿上來……」嬴稷面色蒼白。
喜膝行至王階之下,景德捧過長劍,上前呈予嬴稷。
劍刃上微濕的余血再一次刺痛了嬴稷的心,嬴稷抖著手接過長劍:「項離……如何了?」
「大將軍在杜郵……」
「如何了?!」嬴稷目眥欲裂。
「大將軍在杜郵自刎而死!」喜終於爆出了哭聲。
「自刎而死……」嬴稷的手指撫過冰冷的劍刃,他感覺自己體內的血液也在逐漸冰冷。
「都下去!」嬴稷一劍劈上王案,劍刃鏗然深嵌進去。
高曠的殿堂上,只剩長久僵立的嬴稷。穿殿而過的大風掀起他的王袍。
「寡人恨你!」
嬴稷吼得淒厲,候在殿外的景德渾身一抖,捂著嘴跪了下去。
「你是天底下最為愚蠢的人……你為了英雄的虛名不惜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你拋下寡人獨自面對強敵,你令寡人擔負了萬世的罵名……寡人恨你,寡人要在這世上永遠抹去你的名字!」嬴稷的目光刺向了殿口,「史官上殿!」
史官戰戰兢兢地走至王階跪下,低著頭不敢看嬴稷懾人的目光。
「在秦國史冊上抹去項離的名字。傳詔後世:我嬴姓子孫一旦統一天下,天下所有的書簡上都不許出現『項離』這個名字!」
「回大王,發生在此朝的歷次大戰,又該記載是誰人所帥?」史官顫聲問道。
嬴稷仰面沉默了好久,輕輕吐出兩個字:「白起。」
「白起何人?」史官壯著膽子又問。
「秦國人,伊闕之戰、伐魏之戰、華陽之戰、鄢郢之戰……還有,長平之戰……歷次大捷都為白起率軍取勝……」嬴稷的聲音好像不是從他身體裡發出,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項離自刎後的當年,趙、魏、楚三國聯軍大敗秦軍於邯鄲城下,由范雎舉薦的鄭安平被聯軍包圍,率兩萬部眾降趙,主將王齕被迫率潰軍退至河西,三國聯軍乘勝收復河東六百里之地,包括長平之戰中失去的韓地上黨。邯鄲之戰以諸國合縱大勝告終,但這只是暫時延緩了秦國統一天下的進程。關東各國,早已在項離用鮮血與烈火鑄就的不敗神話中,元氣大傷、漸次式微。就在鄭安平降趙後不久,同樣由范雎舉薦的王稽,在河東太守任上私通諸侯,事敗被誅。同年,范雎向嬴稷請辭一切官爵,神秘病死於家中。
函谷關內外狼煙赤塵,西風長空。關頭挺立著一個蒼老的身形,正凝目東望。關上的數桿秦國纛旗在風中獵獵,大風灌滿他的王袍。
「大王……小心別受了風寒。」更為蒼老的景德在嬴稷的身後細心提醒道。
「景德,寡人是不是老了?」嬴稷的目光望得很遠。
「大王怎能言老,還有很多大事等著大王去做呢。」
嬴稷苦笑著搖搖頭:「來不及了,寡人太老了,寡人等不到秦國統一天下的那一天了……」
「大王……」景德的聲音哽咽了。
「寡人這一生對不起很多人……對不起母后,對不起魏冉,更對不起項離……他們都是英雄!」嬴稷的目光轉向關外的一座青塚——一片黃花隨風輕擺,向著青塚頻頻點動。「但寡人對得起秦國……大國的崛起必然伴隨著無數英雄的犧牲,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大國悲情……」
嬴稷說完後就再沒有發出聲音,身體定格著遠眺關東的姿勢。
「大王?」景德輕輕地喊了一聲。嬴稷無聲無息。
「大王!」景德的手碰上嬴稷,嬴稷的身體筆直地向後傾倒。
「大王——」景德抱著嬴稷,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
秦昭王永遠閉上了他那雙令天下諸侯震恐的眼睛。
殘陽掩映,萬里江山被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彷彿一切都脫自於鮮血。
在嬴稷死後的第五年,他的重孫嬴政繼位,懷著氣吞山河的壯志,用二十五年的時間完成了嬴稷未竟的偉業。
秦國統一了天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