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史 第二編·第九章  漢唐時期道教的發展 (5)
    但是,韓愈也看到“福善禍淫”的說教和歷史現象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有時“賢者”位卑而早死,“不肖者”卻位尊而長壽,好像“天意”和人的要求是相違背的,因此他又發出疑問說:“未知夫天競如何,命竟如何,由乎人哉,不由乎人哉!”這似乎是說,“天命”是不可知的。其實也並非如此,韓愈並不是要否定“天命”,而是企圖解釋上述的矛盾現象。他在《答劉秀才書》中說,“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

    這就是說,對人的富貴貧賤壽天,“天”的作用是一個方面,另外還有一個方面就是“人禍”。由於這兩個方面的影響,因此善惡賢愚與富貴貧賤並不都是一致的。就這方面看,也說明韓愈是庶族地主的代表,他們認為自己雖賢,但並不都能得到高官厚祿,這並不一定是“天命”所決定,而也可能是“人禍”所使然。這顯然是庶族地主針對門閥世族舊勢力而發的,即認為“不肖者”居高位並不符合“天意”,而“賢者”不能居高位也不一定符合“天意”。

    按照韓愈的說法,佛教宣揚的“清淨”本性或“佛性”,既無仁義,又無情欲,屬於下品的人性,“佛”無非是性惡之人。但是,韓愈的人性論,同樣是抽象的人性論,而且是建立在唯心主義的先驗論的基礎上的,他認為人的品質生來就有善惡的差別,不是後天獲得的,而是頭腦裡固有的,並且是先天注定、不能改變的。韓愈曾說過,“聖人無常師”,“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在才能問題上透露過一點唯物論的思想因素。可是當他神化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時,又抬出先驗論來,把“聖人”說成是生來具備仁義道德的“上品”人,為地主階級對農民的專政制造理論根據。按照韓愈的邏輯,勞動人民如果不從事生產養活君主,便違背了仁義道德,屬於可“誅”而不可“教”的“下品”人了。“性三品”說作為維護封建等級制的理論,是十分明顯的。

    韓愈駁斥了佛道二教的神權論,但是在天命鬼神的問題上,他不僅沒有擺脫儒家唯心主義的學說,而且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宣揚了這種“天命論”。他曾把貧富貴賤的遭遇歸之於“天命”。他說:“賢不肖存乎己,貴與賤、禍與福存乎天。”他認為“命之窮通”,不是人的主觀努力所能改變的。他在同柳宗元的辯論中,還承認“天”有意志,認為天能賞善罰惡。他這種唯心論的胡謅,當時受到了柳宗元、劉禹錫的批判。

    韓愈從他的“道統”說出發,還直接抨擊了佛道二教所宣揚的宗教迷信思想。他指出,道教所宣揚的“神仙不死之道”,提倡絕食,菲薄仁義,都是妄言,不是“聖人之道”。他說:服金丹之藥,幻想不死,“不信常道而務鬼怪”,這種人沒有不中毒早死的。

    關於“鬼神”,韓愈曾認為自然界中有一種“無形”、“無聲”又“無氣”的現象,這種東西就是鬼神,對傳統流行的鬼神看法,作了一種非人格神的解釋。但是他仍然認為鬼神有賞罰作用,他說:“人有忤於天,有違於民,有爽於物,逆於倫而感於氣,於是乎鬼有托於形,有憑於聲以應之,而下殃禍焉。”同時他為了神化某些人物的歷史功績,又抬出人格神來。在他寫的紀念柳宗元的碑文中,竟然宣稱柳宗元“死而為神”,而且把柳宗元的“亡靈”描寫成一個活靈活現的人格神,叫人們頂禮膜拜。

    此外,他還宣揚了要搞祭天、祀祖的儀式,倡導“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等一套儒家鬼神論,用來維護封建等級制的尊嚴。總之,在關於天命鬼神的看法中,他始終是站在儒家“天命論”的立場上,因此他在反對佛道神權論的斗爭中不能不暴露出很大的弱點。比如,他曾抬出儒家講的天命鬼神來對抗佛道二教的有神論,他曾把“佛”宣布為“鬼”,說什麼“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顯然,這不僅駁不倒佛教有神論,而且是在宣揚另外一種有神論。

    韓愈反佛理論上的軟弱性,是由他政治上對士族勢力斗爭的妥協性所造成的。而且韓愈作為地主階級的新官僚,他最關心的是如何鞏固對農民的統治。在他看來,儒家的綱常名教,對統治農民說,比佛道的神權論更為有效。為了維護綱常名教,他就不能不向地主階級人性論和英雄史觀甚至儒家的天命論求助了。

    總起來說,韓愈反對佛教的理論武器是孔孟的仁義道德論,其哲學基礎則是地主階級的人性論和歷史唯心論,因此盡管韓愈反佛教的態度很堅決,但由於他使用的理論武器很軟弱,不能從哲學基本問題上去揭露和批判佛教神學的理論基礎——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因此不能徹底駁倒佛教神學。即使如此,他的反佛斗爭仍有其積極意義。

    韓愈的學說對後來地主階級哲學思想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由於他推崇儒家,反對佛道二教,維護綱常名教,鼓吹地主階級人性論、先驗論和英雄史觀,從而為宋明道學唯心論開了先河。

    三、李翱與“復性說”

    李翱,生於772年(唐代宗大歷七年),死於841年(唐武宗會昌元年),是韓愈的學生,也是唐代中期的文學家和詩人。他同韓愈一樣,是庶族地主出身的新官僚。韓愈曾說他“家貧多事,未能卒其業”,後來做了國子博士、中書捨人、山南東道節度使等官職。他也排斥佛教,認為佛教的流行破壞了社會生產,佛教僧侶“不蠶而衣裳具,弗耨而飲食充力,消耗社會財富,使人民陷於貧困和饑餓。他也是唐代古文運動中宣揚唯心主義的代表人物。關於他的著作有《李文公集》,主要的哲學著作有《復性書》。

    在反對佛老學說的斗爭中,李翱特別推崇儒家典籍《中庸》,認為《中庸》所講的“性命”學說是孔孟思想的精華。

    李翱依據《中庸》的理論,同時吸收了佛教唯心主義的某些觀點,提出了“復性”說,炮制了一個主觀唯心主義的體系,用來加強儒家學說的正統地位,以對抗佛教信仰的權威。李翱認為,佛教有一套成“佛”的理論,儒家也應有一套成“聖人”的理論。他的“復性”說,就是企圖建立一套成“聖人”的理論體系。這樣,唯心主義的先驗論和人性論便成了他的唯心主義體系的核心。因為他大講內心修養方法,從而把韓愈的學說進一步引向了主觀唯心主義道路。

    他反對佛教的立場,同韓愈是一樣的。從哲學史上看,他把韓愈排佛的理論向著更加系統的唯心主義方面發展了。在反佛教的斗爭中,他提出一套主觀唯心主義的體系,作為同佛老唯心論爭奪正統地位的工具。李翱認為,儒家崇拜的大人物是“聖人”,“聖人”不僅是歷史人物,也是人類的“先覺者”,具有最高精神境界的人。

    他認為,“聖人”不僅具備仁義道德,能治國,平天下,而且能參與天地的造化,同天地一樣化育萬物。總之,在李翱看來,“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韓愈只把“聖人”看成是歷史的創造者。經過李翱的吹捧,“聖人”便同“神”差不多了。為什麼“聖人”具有這麼大的本領?“聖人”怎麼修養成的?李翱搬出來地主階級人性論,提出了“性善情邪”說。他繼承了韓愈的說法,認為人有性和情兩方面。

    他企圖以哲學唯心主義代替宗教的教義。李翱認為,他的“復性”說,可以對抗佛教神學的體系,實際上,他是向佛教神學投降了。

    李翱的“復性”說,在韓愈看來,是“雜錦老而言也者”,不是儒家的正統理論。可是,韓愈那套排佛的理論——人性論、先驗論和英雄史觀,進一步發展下去,就是李翱所走的道路。李翱的“復性”說,恰好暴露了韓愈學說的弱點。他們在反佛教的同時,又把佛教唯心主義吸收到他們的學說中來。正因為如此,他的學說成了後來宋明道學唯心主義的先驅。

    他卻認為性和情是對立的,性是善的,情是惡的。他說“性無不善”,“情本邪也,妄也”。他認為,人的“性”是從“天”上來的,“性者天之命”,“聖人”和“百姓”的“性”沒有差別,都是善的。“聖人”所以為“聖人”,在於他的“性”不受情欲的浸染;一般人所以不能成為“聖人”,是因為他的“性”受了情欲的浸染。這就是他所說的“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由此,他得出結論:普通人若能消除情欲的蒙蔽,使他的“性”恢復原來的光明,同樣能成為“聖人”。他舉例說,人性好比水,水的本性本來是清的,有了泥沙便渾了,泥沙沉澱後,水就清明了,這就叫做“復性”。

    李翱的這些說法,無非表明情欲是壞東西,是成“聖人”的障礙;不受情欲的干擾是“聖人”的最高境界。這和韓愈的人性論有所不同。韓愈講“性三品”,而李翱講人性善;韓愈沒有以情為惡,而李翱以情為惡;韓愈認為“七情”合乎中道才是“聖人”,而李翱卻認為“聖人”在於擺脫情欲的束縛。

    韓愈所追求的是仁義本性,而李翱卻把“清淨”本性看成是仁義道德的基礎。顯然,李翱的人性論是受了佛教人性論的影響。他把佛老的禁欲主義引進了儒家的人性論,其目的是叫人們去掉“嗜欲愛憎之心”,使“視聽言行,循禮而動”(同上),加強地主階級對人民的統治。李翱講的人性,同樣是地主階級的人性。他認為人生來都具有善性,並且把情欲從人性中排除掉,更加暴露了他的人性論的唯心主義的實質。

    李翱一則講性善情惡;一則又講“情由性而生”,性與情的關系是“情不自性,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由性而生的情何以為惡?這就陷入了自相矛盾。到宋代道學將人性分作天地之性(或曰義理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地之性純善,氣質之性有善有惡,這個矛盾算是在形式上解決了。

    李翱的“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也就演變為宋代道學的氣質之性有善有不善,天地之性無不善。宋代道學又吸收了李翱性善情惡的思想,提出了“存理去欲”的主張。“存理去欲”與滅情復性是一脈相承的。可見,宋代道學的人性論是直接繼承了李翱的思想的。

    怎樣才能恢復“善”的本性?李翱提出了“不動心”的修養方法。他所謂“聖人者寂然不動”,是說“心”不受外物和情欲的誘惑,永遠保持“清明”的境地。李翱認為,要做到這一點須經過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心”什麼都不想,所謂“弗慮弗思,情則不生”(《復性書》中),就是說,心進入一種虛靜的狀態。

    他認為,這種“靜”的狀態是對“動”說的,有動有靜,仍沒有擺脫“情”的影響。第二步是,連“什麼都不想”也都不要想,即連“虛靜”的狀態都不要追求,所謂“知本無有思,動靜皆離”。就是說,心進入一種絕對靜止的狀態,即“寂然不動”的境界。他認為這種境界,就是《中庸》中所說的“誠”或“至誠”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中,情欲不再發作,“善”的本性便恢復了。達到這種境界的人就是“聖人”。

    他還認為,在這種境界中的人並不是不同外物接觸,不是不聞,而是說雖有見聞,卻不被見聞動其心。這就是《大學》中所說的“格物”和“致知”。他說:“物至之時,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應於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這是說,心無情欲,自然能辨別是非,雖同外物打交道,卻不受外物的影響,這就是最高的智慧。他還認為,在這種境界中的人,也不是說沒有喜怒哀樂的情感了,而是說無心於喜怒,喜時不感到是喜,怒時不感到是怒,雖有喜怒,卻同喜怒沒有發作一樣。他認為這就是《中庸》中所說的“中和”境界。總之,有了這種境界,就可以“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成了宇宙的主人。

    李翱虛構的這種修養方法,顯然是受了佛教唯心主義,特別是禪宗的“無念為宗”說的影響。李翱認為,人有了這種精神境界,就能從死亡的苦惱中解脫出來,不去追求來生了。

    李翱這裡宣揚的“不動心”的修養方法,是徹頭徹尾的主觀唯心主義的胡說。他所追求的“心”,不僅不依賴耳目見聞,而且無思無慮,不受情感和外物的任何影響,可是它又“無所不知,無所不通,廣大清明,昭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樣的心,實際上並不存在,完全是虛構的東西。這樣的心,根本就不反映外物(“不應於物”),它對事物的認識,所謂“致知”,只能是先驗的東西。李翱把這樣的心看成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本,說它能范圍天地,化育萬物,支配自然界,這是鼓吹唯心主義。他所說的“寂然不動”的“心”,是個人的“心”,指個人修養的最高的精神境界。

    他的唯心主義又具有主觀唯心主義的特色。他的“不動心”說,不僅排斥了感覺經驗,而且排除了理性思維,這又是鼓吹神秘的直覺主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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