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一:周郎黃泉夜路
說起來,有一種叫做天意的東西。周瑜在風風火火準備玩一把大的賭局的時候,不料,身子卻因為在水路進攻,航海的途中染上了病根。直到,上天看他風光足了,覺得不能再讓他繼續玩下去的時候,給了他一個猛擊。
周瑜突然病倒在榻,黃蓋等人自然焦急。無論軍醫如何開藥,都是沒能使得周瑜的病治好,反而越來越重。等到周瑜也失去希望和耐心的時候,周瑜將黃蓋、周泰、蔣欽、凌操等人叫到身邊,跟他們說了許多話。
開頭是說他跟孫策是怎麼認識的,然後說到升堂拜母,說到歷城會師,說到如何攻打牛渚、拿下秣陵,以及兵震江東的事。這些事,他們都能瞭解,因為他們也是一路陪著走來的。所以這些將領聽了後,想到往事,想到孫策半途而沒,又想到周瑜即將病倒在這裡,也是跟著一個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不停點頭。
周瑜在這最後的時刻,跟他們回憶了許多從前的事,他的眼中淌著渾濁的淚水,心裡肯定是十分沉痛和不甘的。但他,並沒有痛罵劉備。
他在說了自己跟孫策的往事後,接著客觀的對劉備進行了一番評價:「劉備這人雖然可恨,不但佔我城池,殺我兄弟,但他能夠重用人才,又在天下攘亂之際,首先提出召集流民,安撫百姓等等舉措,也實在難得。不管他是做做,還是有什麼目的。但他的舉動對徐州,乃至於對天下來說,都是很了不起的。他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不但平定內亂,擊敗袁術,出入豫州,深入東平,南下江東,這都絕對不是僥倖的。他有一個別人沒有的東西,所以他贏了。」
「那是什麼?」
「仁義」
「仁義?」
周瑜點了點頭,他說:「我原本以為,劉備佔領徐州只不過是僥倖,沒有人服他的。盤踞在徐州的舊勢力,像陳登、臧霸等肯定對他都是咬牙切齒,只是隱忍不發。所以,我這才在伯符戰死後,沒有立即跟劉備直接較量,轉而去徐州,尋找他的破綻,以求一擊勝之。可沒想到,我還是失算了。」
最後得出,「陳登若不跟劉備決裂,我想得到彭城,那絕無可能」
兩邊都是一陣唏噓。
黃蓋道:「陳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等公瑾康復後,再叫他哪裡來滾到哪裡去就是」
周瑜看了黃蓋一眼,再看到周泰等諸將都是這樣表態,他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固知諸位不肯聽我的,我死之後,只怕諸位也不能得活。」
眾將紛紛說道:「將軍勿要這樣說,便是將軍真的死了,我等也要為將軍拚死,誓要為將軍和孫殄寇報仇」
周瑜這時,不由罵道:「蠢」
眾將都是一愣,被他罵愣了。
周瑜胸口起伏不定,說道:「你們一戰後,啪啪屁股就死了,說起來倒是挺輕鬆。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若死了,誰來為伯符報仇?彭城內,伯符的家室誰又來救?你們大不了一死,難道就讓伯符的家室從此淪入敵手,再無抬頭的機會?」
黃蓋等人怔住了,這個……說的也是啊。
周瑜又道:「更何況,陳登此人雖然是個文官,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但要知道,他在徐州陶謙手上時,便已經是本地大族,手上養了一支重兵。後來,劉備接手徐州後,又讓他繼續干典農校尉,也就是現在的典農中郎將。要知道,這個職務雖然不起眼,但油水最多,他若想利用此職趁機蓄養兵馬那最是方便了。而陳登此人又向有重名,在郡數年名聲不錯,而且有視民如傷的美譽。他若來,必定影響巨大,是一人抵過千軍萬馬。
本來,我來彭城後,還想先送禮給他,讓他不要發兵過來,就算不理會我,至少也能拖延他一些時間。可哪裡知道,我用重兵接連兩個晚上都沒能攻下彭城,而陳登又以如此快的速度就發兵過來了。哎,就算我沒有病倒下,與元龍相鬥,只怕一時也難以爭出了勝負來。」
眾將都是靜靜的聽著,沒有插口。
周瑜時候很累了,先讓眾將退下了。等到半夜,他看著身邊的侍衛,不停的問:「現在是幾時了?」
「戍時。」
「幾時了?」等過了沒一會,周瑜又問旁邊的侍衛。
「戍時。」
「現在幾時了?」周瑜仰起身子,再次問侍衛。
「戍時。」侍衛不厭其煩的回答他。
「我渴了。」
侍衛去端了一碗水來。
周瑜無力的伸出手,想要去接,卻被病痛折磨得有氣無力。周瑜重重的喘了一口氣,眼睛裡渾濁的淚水夾帶而下。侍衛實在看不過去,說道:「我來端著吧。」周瑜卻不買賬,將他手一推,氣急敗壞的重又躺了下去。雖然病危了,但絕不能做女兒態,何要一個大男人服侍?
周瑜讓侍衛下去,自己則虛弱無力的躺著,喉嚨裡如火燒著。他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再次想起那些往事,想起母親,想起那些未竟的事業,想起少年意氣風發的事兒,不由,又是淚水滾落。
他實在不甘,實在不甘。但病痛,擊敗了他,使得他脆弱、虛敗了下去。
看著榻邊放著的一碗水,帳篷裡燒著的一盞盞孤燈,心裡倍感淒涼。
人生太寂寞了,寂寞的來,寂寞的走。
生時沒有人知道,死時也沒有人知道。事業未竟,功名未就,男兒的熱血未能灑完,怎麼就讓我離開這個熱鬧的世界,然後回到那虛無的孤獨中去?
「什麼時候了?」
周瑜眼簾開闔了數次,終於虛弱的再次睜開眼睛,嘴巴裡咕噥起來。
周瑜問了這一聲後,奇怪的事沒有人回答他。他不知道,他的力氣太過虛無,連話都沒有說出聲。
「來人,來人什麼時候了?」
周瑜閉著眼睛叫了兩聲,還是沒有人回答他。他這時腦子裡漂浮著一些古怪的東西,有往事,那些見過的;也有未來之事,那些沒有見過的。有他認得的,也有他認不得的。反正,他的腦海裡,此刻呈現出了紛呈的一幕幕,無止無休。有快樂,有痛快,有心酸,有悲哀。有時,像是孫策過來跟自己說話了,有時,好像死去的父親也來了。他看到了許多親人,那些已經死過了,但在他看來一直活著的人。
還有,眼前出現了一條條陌生的路,那些路幽暗漆黑,一望無際。風聲在耳邊刮起,如鬼哭狼嚎,十分淒厲。他恍然看到了遠處騰騰的火焰。那藍色的火焰,如同幽靈一般,閃騰不已。而他自己,好像正在被一隻一點血色也無的手抓著,那隻手枯槁如死,指甲尖銳得插進了自己肉裡。但奇怪的時,他一點也不感到痛苦。他就任由他牽著走。耳邊,陰風紛至沓來,如泣如訴。眼看走得近了,抬頭一看,卻是個更加漆黑、更加陰冷的洞。洞裡沒有一點光,只要呼呼刮起的風,和萬丈的寒冷。
周瑜一個激靈,趕緊喊道:「這是哪裡?」那只枯槁的手鬆開了他,叫道:「前面很黑的,你帶火把沒有,你的家人為你燒來紙馬沒有?要沒有這些,你只好自己一個人慢慢走過去了。前面的路很孤獨的,你的家人有沒有陪你一程?」
沒有淒厲,只有更加深入骨髓的恐怖。
周瑜心裡一顫,再次問他:「我這是在哪裡?」
「黃泉。」
冷冰冰的回答,沒有絲毫的感情。
周瑜的胸口如被鐵錘悶擊了一下,使得他身子跟著晃了晃。他不甘的叫道:「我現在還不能死,我還有要事沒有交代他們」他也不管那個隱形的黑暗要對自己怎麼樣,他拔出腰裡寶劍,一劍劈了出去,然後,他撂下劍,轉身就跑。
氣喘吁吁的跑了回去,睜開眼睛,又再次從內心裡發出狂叫:「來人,來人」
沒有人進來,他的聲音太過虛弱了。
他眼淚滾滾橫淌了下來,望著帳內一盞盞將滅的孤燈,問自己:「人死如同燈滅,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但他實在放不下啊:「我死之後,必須先要指定一個人來領導這些人馬,更要交代他們幾句。我要對他們說,回江東,不要報仇,放下包袱。回到鄉下,好好過完這一生。成敗並不重要,開心來開心去才是最重要黃泉的路很孤獨,不要帶著遺憾走完這苦短的一生。」
等了許久,沒人聽見,他的眼睛一合上,古怪的陰風紛至沓來,好像,那個骯髒的東西又追了來周瑜努力睜開眼睛,這次,他把身子往榻下一挪,身子跟著重重的往榻下跌去。他身子一落下,滾落在了床榻旁邊的桌案邊。桌案的邊上放著的一碗清水,被這一觸,冰冷的清水也就撒潑了下來,潑在了周瑜的身上。
周瑜喊了聲哎喲,實在是被迎頭澆灌得如夢方醒。裡面動靜太大,終於引得帳外的侍衛走了進來。侍衛進來,看到周瑜虛弱的身體在地上努力蠕動,蓬亂的頭髮,凌亂的衣服浸泡在水裡,看到這一幕,侍衛也是急得哭出眼淚來,趕緊將周瑜身子拖到了床榻上。
周瑜此刻呼吸急促,他問:「幾時了?」
侍衛答他:「已經亥時了。」
周瑜推了推他的手,說道:「快,快請公覆,還有,周將軍、蔣將軍、凌將軍他們來見我塊去」
侍衛見周瑜虛弱的說著話,聲音越來越小,臉色越來越難看,而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到後來幾不可聞。他只聽到公覆兩字,知道他是要見黃蓋將軍,他趕緊應了聲,轉身就出去了。
看到侍衛在眼前一晃,黑暗接著襲來。周瑜的腦子已經不再是天旋地轉,而變成了天崩地裂。那個骯髒的東西又追了來,周瑜這次,是真的憤怒了,他拔劍,卻突然發現,劍剛才已經棄了。他的手被那個骯髒的東西抓著,再也無力反抗。周瑜到這時,卻似乎忘記了反抗,而是隨著他往前不停的走著。
等到了洞邊,問他:「還是沒有帶火把,還是沒有讓你家人燒紙馬過來?你別以為你能夠逃得出去,剛才我只不過按例行事,讓你回去一趟,把遺言交代了好上路。嗯,看來你把我的話沒放在心上,也沒叫來家人。那好吧,你上路吧。」
也由不得周瑜狡辯,伸手一推,周瑜就被推進了洞裡。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是漂浮著的,根本不沾一絲塵埃。因為,洞裡的陰風刮得他五臟六腑似是被摧裂一般,而萬丈的寒冷,是切骨的刀子。周瑜望著無邊的黑暗,不知道該走向何方。但他的足卻似是在被後面的東西推著走,由不得他停下。周瑜這時,心裡一片孤寂,一片害怕。他害怕路途的寂寞,害怕沒有人來陪自己走完這一段孤獨寒冷的路。
人,孤獨的來,孤獨的去,似乎早就注定了。
黃泉路上,沒有伴侶。
周瑜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飢渴,也不知道疲乏,唯有感到的就是寂寞。他這才想起那個髒物的話,如果剛才,把它的話當真了,囑咐侍衛在我死後燒來一匹紙馬,或許在漫漫的旅途上還有一個雖然不會說話,但能打響鼻的活物陪伴自己,那也是聊勝於無。或許,要是母親在身旁,送自己一程,為自己點一支香,那麼這一路上,也就不會這麼黑了。
前面的路充滿了荊棘,充滿了黑暗,到處都是孤山野窪,沒有個頭,一不小心,或許就能跌上一跤。周瑜的眼前似乎有人在指引,後腳跟似有人在推,使得他不停的往前走。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突然後面傳來踢踏踢踏、雜亂無章的馬蹄聲,還有斷斷續續的呼喊聲。
周瑜想要回頭,但沒有頭可回,因為他在不停的邁著步子,根本不聽使喚。
「公瑾公瑾」
終於,他聽清了,是黃蓋的聲音。
周瑜喜悅不已,他還沒停下來,黃蓋等人就打著火把,騎著馬跑了過來。他們身後跟著一幫人,少說也有數百騎。黃蓋見到周瑜,趕緊跳下馬,牽著周瑜的袖子,說道:「公瑾,終於攆上你了。來,上馬」
周瑜玄涕而下,說道:「諸位能過來送我一程,我十分感激」
周泰、凌操、蔣欽都趕上前來,說道:「將軍先走一步,也來不及見我等,我等最終還是來見將軍了。也幸好將軍你沒有騎馬,不然就追不上了。」
周瑜苦苦一笑,說道:「我找人去叫你們,可沒等到你們過來,我就走了。你們也別傷心,馬也送到了,火把也給我留下一支,你們這就回去吧。」
黃蓋啪啪身子,說道:「談何容易?我等也是回不去了。」
周瑜一愣:「這……你們……」
黃蓋低頭道:「我聽到公瑾你叫我,我就馬上趕了過來,可公瑾你還是沒有見我最後一眼就走了。我當時就讓人通知了周、蔣、凌等各位將軍,準備為公瑾發喪。可哪裡想到,半夜裡,陳登糾集吳敦、尹禮殺奔過來。我等被倉促接仗,不幸大敗。
我們敗後,知道不能再在彭城呆下去,便將公瑾你的屍首匆匆火化,攜帶了逃到下邳,準備回到海西去。畢竟海西有陳、呂二位將軍鎮守,我們只要逃到那裡去,就可以登船回江東。可還沒等我們逃出海西,就聽到陳登兵圍海西的消息。我等也就這最後一條退路了,便趕緊發兵相救。可誰知道,這居然是陳登那廝的一個奸計。哎,可憐我等征戰半生,不料全軍,卻沒在了通往海西的路上,一戰下來,被陳登殺得乾乾淨淨,無一生還」
黃蓋這時,似乎看淡了,沒有憤怒,只是平靜的述說著。
周瑜聽他一說,歎道:「我固知各位在我死之後,將要魯莽行事,為了後計,我這才特意囑咐了各位那幾句。只是我說到後來,實在沒有精力,這才暫時將各位請了出去。哎,本來我是想等我快不行時,再請求諸位能以大局為重,推出一個能夠掌控全局的人,好在我死後帶領大家緩緩從徐州撤出去。不過,現在事已至此,悔之無用,也只能說是天意吧。」
他們都是一片沉默,周瑜似是想到了什麼,問他們:「對了,你們死後是誰給你們燒來的紙馬?」他們一聽,都是一愣。黃蓋說道:「我們戰死之時,都是騎在戰馬上。戰馬也是跟我們一起死的,我們在路上,自然也就有馬可騎。」
周瑜點了點頭,終於明白死了一萬多人為什麼只有這數百騎跟了來,想是那些沒有騎馬的士兵,還在黃泉路上慢走著。周瑜又問他們:「那你們手中的火把,是怎麼回事?難道你們死時,也是拿著火把過來的,難道火把也會死嗎?」。
這可把黃蓋、周泰、蔣欽、凌操等難住了。
他們自然不知道,陳登設計一戰滅了他們後,也感到此戰太過慘烈,有損陽壽,所以在他們死後,不但讓人埋了他們的屍體,還燒香焚拜,自然在他們來黃泉的路上有火把可照了。
但不管怎樣,黃泉路上有這麼多人陪著也不寂寞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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