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第68章 杜鵑花開 (17)
    他們絕沒有想到,我竟然不動聲色地已把周雲的案子調查到這個程度。我從領導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讚許的表情。但是,領導告訴我,監獄不能為我出具這樣的證明,因為我們雖是公安系統,可作為勞改局下屬的一個監獄單位是沒有理由去人家那裡瞭解一個師級首長的情況的。不過,領導看看我,又說,如果利用非正式渠道,這件事倒有可能。我聽了不解,問什麼是非正式渠道。領導告訴我,其實這家部隊醫院與地方聯繫很多,監獄方面曾多次與他們一起搞過「擁軍愛民活動」,這樣就和他們那裡的一些領導很熟,而且據瞭解,在醫院的干休所裡也的確常年住著一些身體不好的部隊幹部,如果跟醫院領導非正式地打一個招呼,這件事也許可以辦成。

    我聽了立刻興奮起來,連忙讓領導給醫院那邊掛電話。

    這一次到這家部隊醫院調查,果然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由於監獄領導事先打過招呼,所以醫院方面還算熱情。接待我的是一位姓何的副院長,一個很漂亮的中年女人。但是,當我說明來意,又將「田師長」當年所在部隊的番號說出之後,何院長卻搖搖頭,說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然後又讓一個小護士去查了一下醫檔。果然,小護士很快就回來說,目前住在醫院干休所的老幹部裡,沒有田十八這樣一個人。不過……何院長想了一下,又說,來我們醫院干休所的老幹部都只是臨時住一住,最多也不會超過一兩年,也許這個田十八田師長確實來住過,後來又走了也說不定。

    何院長一邊說著,在辦公桌上壓在玻璃板底下的一張電話號碼表上查了一下,說,在南郊的陸軍指揮學院裡還有一個干休所,那裡有一些部隊老幹部,都是常年居住的,這樣吧……她一邊說著就拿起電話,我幫你問一問,讓他們那邊給查一下,看有沒有田十八這個人。我聽了連忙感激地向她道謝。時間不大,陸軍指揮學院干休所那邊的電話就回過來。我從何院長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了,事情有希望。果然,何院長向聽筒裡一連說了幾聲謝謝之後,就將電話放下了,然後對我說,找到了,這個田十八現在已是軍級幹部,他就住在他們那裡。我一聽立刻站起來,問現在是否可以過去。

    何院長笑笑說,你去吧,他們在等你。

    我向何院長道過謝,就從醫院裡出來。

    陸軍指揮學院是在南郊一個很遠的地方。

    我乘車趕過來時已是中午一點。我走進學院,繞過幾座教學樓,在操場後面看到一片仿古的園林式建築。我想,這裡應該就是干休所了。我很順利地找到干休所的管理部門。一個瘦高卷髮,自稱徐助理的年輕人接待了我。但是,徐助理對我說,我現在來得很不是時候,他剛給田軍長家裡打過電話,說是軍長正在午休,要下午三點以後才能見客。我連忙說沒關係,我可以等。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由於忙著往這裡趕還沒顧上吃午飯。精明的徐助理立刻看出來,笑笑對我說,前面的學員食堂還有飯,可以去那裡吃一點。

    我聽了向他道過謝,就朝操場前面的學員食堂走來。

    我吃過午飯,又故意在校園裡走了一陣,才回到徐助理這裡。徐助理一見我立刻說,他剛剛又打過電話,田軍長已經起床,現在可以過去了。然後,他就將一張紙條遞給我。我看了看,紙條上寫的是田軍長家的具體門牌地址。

    我按這個地址很順利的就找到田軍長的家。

    田軍長的家是一個兩層小樓,樓下是書房兼客廳。田軍長已經在等我。田軍長竟是一個乾瘦的老人,喉嚨裡微微有些喘。這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他和我握了一下手,示意讓我坐到沙發上,然後客氣地告訴我,他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一會兒學院那邊還要來人,跟他商議去給學員搞講座的事情。我覺得一個小時的時間已經足夠了,就向他點點頭。

    這時,田軍長問,你來找我,要瞭解什麼事?

    我說,想瞭解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田軍長笑笑問,很多年前?哪一年?

    我說,1935年,確切地說是1935年春天。

    田軍長一聽,臉色立刻變了,但只是一瞬間,他就又笑了,隨手在旁邊的茶几上摸起一支煙,一邊點燃說,好吧,你問吧,只要是我還記得的事情,都可以告訴你。

    我沉了一下,說,請問,您是……怎麼……

    田軍長點點頭,吐出一口煙霧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既然你是來瞭解1935年的事情,就說明你對當年的那些事情已經有了一些瞭解,所以,也就一定會對我的現在感興趣。他一邊說著又衝我微微一笑,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你,這些事沒有什麼可保密的。

    田軍長說,其實事情很簡單,1935年以後,我升任團長,很快就調到別的部隊去了。後來在解放前夕,大約是……1949年8月,在湖南發生了一件震動全國的大事,原國民黨湖南省政府主席兼長沙「綏署」主任程潛和國民黨第1兵團司令官陳明仁,率領10萬國民黨軍隊在長沙宣佈起義。當時我也在其中,我這時已是國民黨第某軍副師長兼某旅旅長,於是,也就跟隨程潛和陳明仁一起起義,投誠到中國人民解放軍這邊來。

    田軍長告訴我,他後來又赴朝鮮,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

    田軍長很坦然,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這時,我問,您認識周雲嗎?

    周雲?

    對,也叫溫秀英。

    田軍長皺起眉想了一下,說,這個名字很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我說,1935年春天,您的部隊曾伏擊過一個游擊隊,這件事還記得嗎?

    田軍長立刻點頭說,記起來了,是有這回事,後來我還讓這個周雲去認過屍體。

    我立刻問,您還記得,當時是在伏擊游擊隊之前,還是之後逮捕這個周雲的嗎?

    田軍長又回憶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說,是在之後。

    在……伏擊游擊隊之後?

    對,是之後。

    田軍長點點頭說,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次伏擊這支游擊隊,是我手下的第三連去的,屍體都抬回來之後,放到對面的山坡上,當時一個「義勇隊」的人告訴我,他聽說在下屋坪村有一個可疑女人,如果她是游擊隊,抓來可以將這些屍體的身份辨認一下。就這樣,他就帶著我的人去把這個女人抓來了。這個「義勇隊」的人,名字好像叫賴……賴什麼昌?

    我說,是賴順昌嗎?

    田軍長立刻點頭,說對,就叫賴順昌。

    我又問,這個抓來的女人,當時說什麼了?

    田軍長搖搖頭說,沒說任何話,她表現得很勇敢,也很鎮定,無論怎樣審問始終堅持說自己叫溫秀英,後來把她帶到山坡上,她看著那些屍體仍然一句話都沒說,當時她懷孕了,而且很虛弱,是被士兵架到山上去的,後來她就昏死過去。

    這時,我的心裡已經有數了,看來周雲在申訴材料中寫到的事情全部屬實,從田軍長這裡可以得到充分的證明,她並沒有叛變投敵的行為,更沒有出賣過游擊隊,而且,賴春常的事也在這裡得到了直接的證實。但接下來的問題是,如果不是周雲出賣的游擊隊,那游擊隊的消息又是誰告訴田營長的呢?我想到這裡,又朝田軍長看了一眼。這時,田軍長欠起身,很客氣地對我說,你問到的這些情況我很理解,這些年,也不斷有人來向我調查當年的事情,關於這個周雲的情況如果需要我出具證明材料,我可以為你們寫出來。

    然後,他又問,你……還有什麼事嗎?

    我連忙說,確實……還有一件事。

    田勞長點點頭說,說吧,什麼事。

    我說,您可以告訴我嗎,當時,您是怎麼知道的游擊隊要從那裡經過?

    哦……;田軍長點點頭,稍稍回憶了一下說,這件事,我還有一些印象……

    據田軍長回憶,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天傍晚,他正坐在前樟坑村的村公所裡喝茶,突然一個士兵滿頭大汗地跑來向他報告,說是上午在山裡捉到一個可疑的人,當時還沒有打他,只用槍嚇唬了一下他就全招了,原來他是紅軍游擊隊的人,來前面是探路的,後邊還有一支十幾個人的隊伍,說是要護送一個很重要的人物經過這裡去粵北。這個人還交待說,他臨來之前已經跟游擊隊的人商定,如果他中午之前沒有回去,游擊隊就會改走另一條路線。來的士兵又向田營長說,他們三連的連長來不及回來報告,已經帶著人趕過去,準備在那條路上打一個伏擊。當時田營長看一看天色已晚,路也不太熟悉,估計再去增援已經來不及,同時也明白,這個三連長不過是想搶一個頭功,於是也就由他們去了。

    第二天上午果然有消息傳來,說是已經把這支游擊隊伏擊了,接著就有屍體抬回來。當時田營長命人將那個捉到的游擊隊員帶過來。這人一見田營長就哭著哀求說,他把該說的都已經說了,現在游擊隊也消滅了,他不想領賞,只求放他回家。這時那個賴順昌朝他走過來問,下屋坪村最近來了一個可疑的大肚子女人,跟山上的游擊隊有沒有關係。這個人想了想立刻說,有關係,她叫周雲,也是游擊隊的人,她來下屋坪村是生孩子的。這時,田營長見這個人已經嚇得失魂落魄,就對他說,只讓他再做一件事,去對面山坡上把那些屍體認一認,然後就可以把他放了。這人一聽連忙說,他原本就是這一帶的人,山前山後的村裡有很多人認識他,他不想讓熟人看見自己現在這樣,不過……他又說,只要將那個周雲抓來,讓她去山上認屍就可以了。

    田軍長說到這裡,就將手裡的煙在煙缸裡捻滅了。

    我問,您還記得……這個人叫什麼嗎?

    我這樣問過之後,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已經這些年過去了,像田軍長這樣一個走南闖北的軍人,對這樣一個人的名字是不可能記得的。但是,田軍長微微一笑說,對叛徒這種人,我還是有一些記憶的,雖然已經忘了他叫什麼,但還記得,他姓徐。

    田軍長告訴我,他之所以記得這個人姓徐,是因為這人在臨走時曾說過,他是徐坑村人,徐坑村是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村裡人都姓徐。

    從田軍長的家裡出來,我突然感到有些茫然。其實這件事的結果我事先已經想到了,來田軍長這裡,不過是為了印證一下。現在終於得到了印證,我卻又感到不知所措。

    我想不出,接下來還應該做什麼……

    李祥生說到這裡,終於停住了口。

    我拿起桌上的錄音筆,輕輕關掉了。

    這時,他從衣兜裡拿出一朵白色的紙花。這朵紙花很小,卻很乾淨,而且白得耀眼。他輕輕地把這朵小花放到我面前的桌上,然後衝我笑了一下說,這是周雲的。

    我先是不解,看看他,但立刻就明白了。

    他點點頭說,是,我剛剛去參加了她的送別儀式。

    我哦一聲,說,這樣說,你是從殯儀館那邊過來?

    是啊,他說,人太少了,我不想讓她走得太冷清。

    我想了一下問,她應該是……95歲?

    他說,對,她終年9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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