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我外婆的第一次性啟蒙。儘管這一次在山洞裡沒有被陳玉才做成任何事,但我外婆在掙扎和拒絕的過程中也已經隱約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間在這種時候是怎麼一回事,因而也就進一步懂了自己作為童養媳的含義和內容。我外婆是一個很明事理的女人,她在當時雖然還只有十三歲,但明白了這一切之後就感到有些愧疚。她想,既然自己是陳玉才的童養媳,那麼這樣的事情就遲早總要做的,既然遲早要做,陳玉才想提早做一做也就沒有什麼不可以,至少自己在當時不該對他拒絕得那樣堅決。我外婆想到這些以後,就總想找機會跟陳玉才說一說話,即使不解釋那天的事,至少也緩和一下兩人的關係。但陳玉才卻似乎並不想給我外婆這樣的機會。他自從那一次山洞裡的事之後,就對我外婆日漸冷淡,甚至再也沒有跟她正式說過一句話。他這樣的態度使我外婆越發感到不知所措。
一天傍晚,我外婆從山上打柴回來,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陳玉才。陳玉才似乎在想什麼事,低著頭走得很快。我外婆叫了他一聲,他似乎沒有聽見。
我外婆又叫了一聲,陳玉才才站住了。
我外婆問他,你要去哪裡?
陳玉才說,去前面的坡上。
我外婆問,去坡上幹什麼?
陳玉才看看我外婆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外婆張張嘴,一下被噎得沒有說出話來。
陳玉才又看了我外婆一眼,就徑直朝前面的山坡上走去。
這時我外婆已經聽到村裡的一些風言風語,說陳玉才跟坡上的一個年輕寡婦攪到了一起。這個年輕寡婦叫於金鳳,只有二十多歲,當初她的丈夫去山裡採藥,從崖上跌下來摔死了,連孩子也沒有給她留下一個,於是這於寡婦就只靠種著屋後山坡上的一小塊薄地,獨自勉強過活。據我外婆說,陳玉才究竟是怎樣跟這個於寡婦攪到一起的,始終是一個謎,事後陳玉才也再沒有跟她提起過此事。不過我想,這大概與他跟我外婆在山洞裡的那件事有關。陳玉才那一次雖然沒有做成任何事,但心裡的慾望卻從此一下被點燃起來。這個只有十六歲又非常早熟的少年,身體裡被這樣的慾望燃燒著,那種感覺自然可想而知。也許正因如此,他才跟那個年輕的於寡婦走到了一起。可以想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寡婦在一起,無論對誰都會充滿了新奇與刺激。在這個傍晚,我外婆看著陳玉才頭也不回地去了前面的山坡上,突然意識到什麼,於是就放下背在身上的柴捆,隨後遠遠地跟著陳玉才朝坡上走去。陳玉才並沒有注意到身後,匆匆上了山坡,果然就徑直朝於寡婦的家去了。
我外婆跟過來,走到於寡婦家的近前。
於寡婦的家只是一座很小的石屋,裡外兩間,四周用碎石壘了一圈低矮的院牆。我外婆來到於寡婦家的窗前,屏住呼吸聽了一陣。屋裡先是沒有動靜,然後就聽到陳玉才和於寡婦一邊吃吃地笑著低聲說話,接著又弄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外婆經歷了那一次山洞裡的事,自然已經明白這窸窸窣窣的聲響意味著什麼,於是就轉身朝山坡的下面走去。
這天晚上,陳玉才直到很晚還沒有回來。陳玉才的父親陳木匠一直在做手裡的事,起初並沒有在意,後來看一看已經半夜了,就問我外婆,陳玉才去了哪裡。我外婆起先沒有說話,只是悶著頭在一旁幫陳木匠清掃地上的碎刨花。後來被陳木匠一再追問,就說不知道。
陳木匠看一看我外婆臉上的表情,說,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外婆說,真的不知道。
陳木匠搖搖頭說,不對。
陳木匠說,你不會撒謊。
這時我外婆慢慢停住手,接著眼淚就流出來。
陳木匠看看我外婆說,說吧,究竟怎麼回事?
我外婆低頭沉默了一陣,又抬起頭看一眼陳木匠,就轉身朝門外走去。陳木匠稍稍愣了一下,連忙也跟出來。在這個深夜,我外婆帶著陳木匠沿著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前面的山坡上。走到於寡婦家的門前時,陳木匠就已經有些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陳木匠當然知道這裡是於寡婦的家,於是朝那扇黑洞洞的窗子看了看,又回過頭來看看我外婆。
我外婆沒有說話,只是朝陳木匠點點頭。
陳木匠的臉立刻漲紅起來。
他走到窗前用力敲了幾下,又喊了幾聲:玉才!玉才!
陳木匠由於用力過大,砸得那扇糟朽的窗欞發出嘎嘎的斷裂聲。
屋裡立刻響起一陣稀稀嘩嘩的動靜,接著就又沒有了聲音。
陳木匠又說,玉才你聽好,你再不出來,我就要進去了!
他這樣說著就又在窗欞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這時門開了,陳玉才從屋裡走出來。他身上的衣服顯然是在慌亂中穿上的,衣扣系得歪歪扭扭,衣襟也顯得皺皺巴巴。陳木匠朝他的身上看了看,頓時氣得臉色鐵青。他剛要張嘴說什麼,陳玉才卻看也沒看陳木匠和我外婆,逕直朝山坡下面走去。
03
經過這一晚之後,陳木匠才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陳木匠的妻子死得很早,平時只顧做木工,很少注意到兒子。他這時才意識到,兒子已經長大了,雖還沒有成年,但已經有了成年人的要求。陳木匠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也很清楚一個男人到了這種時候心裡想的是什麼。他知道,兒子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會鬧出大事來。
於是,陳木匠就跟兒子陳玉才談了一次。
陳木匠跟兒子談的大致意思是,今後不要再跟坡上的那個於寡婦來往,於寡婦雖然並不是一個壞女人,但將來注定不可能成為他的女人,跟一個不可能成為自己女人的女人來往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只能壞了自己的名聲。陳木匠對兒子說,現在家裡就有一個現成的女人,如果陳玉才確實已經長大了,有了這方面的要求,他可以立刻讓他們圓房。
所謂圓房,也就是讓兩個人正式住到一起。
當時陳玉才聽了他父親的這番話並沒有說什麼,他只是問父親,圓房的事跟山妹商量過沒有,如果她不同意怎麼辦。陳木匠當然不知道當初在山洞裡發生的那件事,所以聽了陳玉才的話感到奇怪,他說,山妹是你媳婦,跟你圓房她怎麼會不同意呢?
陳玉才吭吃一下說,你……嗯,還是先跟她商量一下吧。
陳木匠說,如果她同意圓房,你是不是就不再去坡上了?
陳玉才沉了一下點點頭,表示如果我外婆同意,他可以不再去坡上。
陳木匠說好吧,既然這樣,山妹那邊我去說,我想她肯定會同意的。
陳木匠來向我外婆提出此事時,我外婆並沒有感到意外。她這時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加之那一次經歷了在山洞裡的事之後,一直覺得愧對陳玉才,因此這一次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於是就在那天晚上,我外婆就和陳玉才正式圓房了。他們圓房沒有舉行任何儀式,陳木匠只是去村裡買了一點米酒回來,又讓我外婆切了一些醃竹筍。他們父子倆喝了一杯,算是慶賀了一下,然後就讓陳玉才和我外婆去房裡睡了。
這是我外婆正式成為女人的第一夜,因此也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夜。而我外婆在當時還並沒有意識到,也正是這一夜,就決定了她後來的一生,因為從此之後她就與這個叫陳玉才的男人開始了一段糾結將近一個世紀的姻緣。很多年後,直到她走到自己生命的終點,關於這一夜的具體過程始終沒有詳細告訴我。但她卻對我說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據她說,陳玉才竟然是一個心很細,而且很會疼愛自己女人的男人,在那個夜晚,因為我外婆是第一次,所以他每做一步都小心翼翼,惟恐弄疼了我外婆。當時陳玉才畢竟還是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年,他能做到這一點,真的是很不容易。他顯然已在於寡婦那裡歷煉得熟諳此事,再也不像當初在山洞裡的那一次那樣青澀和手忙腳亂,不僅老道也一步一步地有條不紊,因此我外婆也就感覺很好。這使我外婆非常感動。她沒有想到,陳玉才竟是一個這樣的男人。
於是,她在這一夜也就暗暗下定決心,這個陳玉才,將是她一輩子的男人。
我外婆和陳玉才在一起大約不到兩年。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裡,發生了很多事情。先是陳玉才的父親陳木匠死了。陳木匠是在部隊上死的,因此應該說是犧牲。就在陳玉才和我外婆圓房不久,陳木匠認為已經為兒子完成了終身大事,家裡再沒有什麼牽掛,而當時他們那一帶已成為蘇區,駐紮的部隊正在「擴紅」,也就是擴大隊伍,讓更多的當地百姓去參加紅軍,於是陳木匠就報名去當了紅軍。陳木匠由於一條腿受過傷,又有精湛的木工手藝,因此參軍以後並沒有被分去野戰部隊,而是安排到兵工廠裡製造和修理槍械。陳木匠的手藝到兵工廠之後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加之他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不僅製造和修理,還可以對一些槍械進行大膽的改造,因此很快就成為廠裡的技術骨幹。陳木匠為此經常受到上級領導的表揚,於是他便更加熱愛這個工作,也更加的愛廠如家。但不幸的是,一次敵人的飛機來山裡轟炸,他為了保護兵工廠的機器設備被一顆炸彈炸死了。
這件事對陳玉才的震動很大。
據我外婆說,她直到這一次才又看到了陳玉才的另一面。陳玉才竟然是一個很剛毅的男人。他接到父親犧牲的通知是在一個上午。他當時只是從來人的手裡接過那張用粗糙的毛邊紙印的陣亡通知書看了看,沒流一滴眼淚,然後就走進屋去,把門關起來。他就這樣把自己在屋子裡關了一天之後,那個晚上,他就告訴我外婆,他也要到部隊去。
那時「擴紅」的宣傳已經深入人心,村裡幾乎每天都有母送子、妻送郎去當紅軍的事情,而我外婆又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因此聽了陳玉才的話自然很高興。但她在高興之餘又不免有些擔心,畢竟陳玉才的父親剛剛在部隊犧牲,而當時的局勢又日漸緊張,誰的心裡都很清楚,打仗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真到戰場上子彈是沒有眼睛的。陳玉才似乎看出我外婆的心思,就安慰她說,沒關係,他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跟隨父親到長汀去,那裡有一座城隍廟,他曾在那個廟裡抽過一支上上籤,簽上說,他這人的命很大,運勢也大,將來無論遇到什麼危險的事情都可以逢凶化吉。接著他又對我外婆說,他是不會也不可能死的,因為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等他打完了仗回來,還要跟我的外婆生孩子。
我外婆聽了就趴在陳玉才的身上哭起來,她說,她一定等著他回來。
陳玉才也很自信地說,他當然會回來的,他怎麼可能不回來呢?
陳玉才這樣說罷想了想,忽然又問,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呢?
我外婆連忙用手去捂他的嘴,惟恐他再說出什麼不吉利的話來。
陳玉才把我外婆的手拿開,說,你相信我會回不來嗎?
我外婆立刻很堅定地搖搖頭。
她說不相信,當然不相信。
陳玉才嗯一聲,訥訥地說,是啊……我也不相信。
陳玉才這樣說著,就一把將我的外婆摟在了懷裡。
據我外婆說,這是她刻骨銘心的一夜。她在說這句話時,眼睛裡一下變得深邃起來,那幽幽的目光似乎穿越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隧道。我想,那的確應該是讓我外婆也讓陳玉才刻骨銘心的一夜。他們在那一夜,應該是反覆地做著同一件事情,他們就這樣不知做了多少次。後來我外婆提醒陳玉才,叫他不要再做了,保留一點體力,否則明天到了部隊就連路也走不動了。但陳玉才很任性,仍然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做著。
就這樣,到第二天早晨,陳玉才就告別我外婆去部隊了……
04
關於陳玉才到部隊以後的事情,我外婆知道的很少。
我外婆告訴我,他只聽村裡回來的人說,陳玉才到部隊以後,由於有一些文化,加之人又聰明,很快就被安排到部隊機關去做了幹事。那時蘇區有很多部隊機關,而部隊機關的工作又相對穩定,因此我外婆打聽到,其實陳玉才工作的地方並不很遠,只在幾十里外的一個村莊裡。這時我外婆已是十六七歲的女人。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女人,又剛剛結婚不到兩年就與丈夫分開,每天在家裡獨自守著一座空房子生活,尤其到了晚上,那種狐獨和寂寞的感覺是可以想像的。而她越是狐寂,也就越思念自己的丈夫。
就在這時,村裡又發生了一件事。
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上午,山裡的一切都濕漉漉的。我外婆正坐在堂屋裡削一堆篾條,準備編一隻竹筐,忽然看到門外的山路上匆匆走來兩個人。從這兩人的裝束可以看出,應該是區上的幹部。那時蘇區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部隊已經拉到外面去跟敵人作戰,敵機也經常飛進山裡來轟炸,所以如果誰家有在部隊上的親人,最怕的就是有區上的幹部來家裡,這樣送來的往往是不好的消息。也正因如此,在這個上午,我外婆看著這兩個人遠遠地朝這邊走來心裡就立刻感到一沉。她慢慢放下手裡的篾條和竹刀,站起身走到門外。
那兩個人走過來,很認真地朝我外婆看了看。
我外婆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要找誰?
其中的一個人問,這裡是宋水清的家嗎?
宋水清是村裡的一個年輕人,不久前剛剛去部隊參軍。
我外婆立刻搖搖頭,朝不遠處的一座房子指了指說,宋水清的家是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