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第24章 骨肉情深 (7)
    但讓宋德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賴菊仙自從到了他身邊,雖然每夜都不空閒,可是她的那個肚子卻再也不見動靜。這時宋德萬已經明確向賴菊仙許諾,只要她能懷上身孕,無論生男生女,他都立刻將她明媒正娶尊為正室。於是這賴菊仙便也越發暗暗使勁,一心往自己的肚子裡裝內容。但就在這時,這一帶突然鬧起農會,先是梅家鎮,繼而白石圩,接著很快就傳到柏樹坪這邊來。宋德萬已經聽說,農會一成立首先就要鬥地主,打土豪分田地,於是情知自己這一次在劫難逃,便與賴菊仙商議,讓她先回贛州城裡去避一避。賴菊仙原本只想著自己肚裡的事,眼看在宋家的地位已經越來越穩固,只等有一天真懷上身孕就能有了正式名份。但這時一見外面的世道,也就只好先回城裡去了。

    02

    在這個下午,賴菊仙坐著滑竿來到宋家宅院的大門口時,一眼就看見了劉成。

    當初賴菊仙住在宋家時,劉成就是宋家的長工。賴菊仙對這個三十多歲沉默寡言的壯實男人印象很深。那時劉成白天去田里忙碌一天,傍晚回來時就總要脫掉上衣在院子裡擦洗身上,他那一身健壯堅硬的肌肉在夕陽的照耀下像抹了一層茶油,賴菊仙經常躲在一旁偷看。這時,劉成又赤裸著上身,正在用一團蓑草用力磨擦著宋家宅院門外的院牆。在那面院牆上還依稀能看出當初寫在上面的大字標語,都是「打倒土豪劣紳!」或「中華蘇維埃萬歲!」之類。這些標語的字跡很牢固,幾乎滲進青磚裡,因此劉成就磨擦得很吃力,牆根底下已經滿是磨爛的蓑草。宋家大院曾被做為柏樹坪村農會的辦公地點,後來鄉蘇維埃政府也曾搬來這裡。宋德萬隻是在不久前才剛剛搬回來的。賴菊仙從滑竿上下來,走到劉成的身後站住了。劉成仍在一心一意地用蓑草擦洗牆壁,嘶拉嘶拉的聲音聽起來很刺耳。

    賴菊仙就這樣看了一陣,忽然說,你做這件事不太情願啊。

    劉成停住手,慢慢轉過身來,朝賴菊仙看了看。

    賴菊仙衝他笑了一下,說,怎麼,不認識了?

    劉成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賴菊仙又說,憑你的力氣,如果想擦掉這些標語應該很容易的。

    劉成看一眼賴菊仙,又轉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牆壁。

    賴菊仙點點頭說,你胖了,看來這幾年過得不錯啊。

    劉成就又轉過身去,繼續用蓑草嘶拉嘶拉地擦牆壁。

    這時宋德萬已經聞聲走出來。宋德萬的臉色仍然不太好,下巴光光的,虛胖得有了幾分女人相。他一見賴菊仙立刻迎過來,噓寒問暖地說著累不累餓不餓之類的話。賴菊仙則似乎一下軟下來,一隻手扶著腰,另一隻手搭在宋德萬的手臂上,嗲聲嗲氣地說累死了,這孽障山路,骨頭都快顛散了。宋德萬連忙心疼地攙住賴菊仙就往裡走,與此同時又朝劉成這邊橫過一眼,厲聲說,你下點氣力,今天不把這面牆壁弄乾淨,就不要回去!

    賴菊仙忽然說,你該給他吃點東西。

    宋德萬眨一眨眼,給他……吃東西?

    賴菊仙說,已經這樣晚了,皇帝還不發飢餓兵哩。

    好……好吧,宋德萬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對劉成說,後面灶屋裡還有一碗剩粥和幾個糰子,你先去吃了再干。說著又用力哼一聲,還不快謝賴小姐?這可是她的面子咧!

    賴菊仙立刻擺擺手,就和宋德萬一起進院去了……

    03

    劉成回家時天已大黑下來。

    石頭先吃了飯,已經在竹床上睡了。劉成的女人李聰妹正坐在灶屋裡打瞌睡。只有於木匠,坐在門口的院子裡藉著月光在磨一把木匠斧子。這把斧子很沉,看上去非常應手,鋒刃被磨得在月光下閃著熠熠的寒光。於木匠看見劉成回來了,就放下斧子站起來,對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劉成擦洗了一天牆壁很疲憊,用力喘出一口氣問,有事麼?

    於木匠說,到屋裡說吧。

    他說罷就頭前進屋去了。

    劉成看一眼於木匠,也隨後跟進來。

    劉成自己也懂一些木匠技藝,所以,他從第一次見到於木匠就有一種感覺,這個人雖然自稱有一手很好的木工手藝,卻並不像一個真正的木匠,尤其在他說話時,那種眼神和臉上的神色讓人感覺很沉穩,似乎經過深思熟慮,因此也就總給人一種信賴感。

    於木匠是幾個月前帶著那個叫石頭的孩子來到柏樹坪的。

    那是一個傍晚,天正下著雨。劉成和女人李聰妹剛吃過晚飯,忽聽外面有人敲門。劉成去打開屋門一看,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背著一隻籮筐,抱著一個孩子,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站在門外。這男人對劉成說,天太晚了,又正下雨,能不能在這裡借住一夜。劉成連忙讓這男人進來了。劉成的女人李聰妹一見那孩子凍得面色蒼白,渾身打戰,趕緊去找來一件干衣服將他裹起來,又攏起一堆柴火,讓這男人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烤一烤。這時這男人才說,自己是一個木匠,姓陳,這孩子是他的兒子,他們父子倆沒家,一直是走到哪裡就住到哪裡,靠給人做些零星的木工過活。這時李聰妹已在燒水,準備給這父子做飯。劉成苦笑一下說,做飯也沒啥好做的,不過是煮一點南瓜湯,暖暖身上,吃個水飽也就是了。於木匠聽了立刻拉過身邊的籮筐,從裡邊拿出一個油紙包說,這裡有一點米,煮點南瓜粥吧,咱們一起吃。於木匠看一看劉成臉上意外的神色,又笑一下說,這年月,想必你們也是很少有米吃的。李聰妹回過頭來看一看劉成。劉成點點頭。李聰妹就拿了這個油紙包去煮飯了。

    時間不大,屋裡就瀰散起好聞的米粥香氣。

    劉成這一晚並沒有跟於木匠說太多的話,於木匠似乎也不想多說話,大家喝了粥就各自睡了。第二天早晨,劉成被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驚醒了,起來一看,於木匠竟將自己家那扇破舊的屋門卸下來修過,又重新裝上了。於木匠一見劉成,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遲疑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來。劉成就走過來,對他說,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於木匠又沉了沉,才說,他們父子倆這幾年東奔西走原本已經習慣了,可是眼下世道不太平,又正在雨季,所以,能不能讓他們暫時在這裡安一安身,先借住一陣。

    不過,於木匠立刻又說,他知道如今大家的日子都很艱難,所以絕不給他們夫婦增加負擔,他每天仍然出去做木工,如果掙到錢就帶一點米回來,只是在這裡搭個伙一起吃飯,晚上能有一個讓他們父子睡覺的地方也就行了。劉成聽了立刻點點頭,說當然可以,只要你們父子不嫌棄這土屋破舊就行,吃飯麼也好說,有干大家一起吃乾,有稀大家一起喝稀,如今這年月也沒啥好講的,只要能幫就互相幫一幫啵。就這樣,於木匠父子就在劉成這裡住下來。每天白天,於木匠仍然出去四處打木工,有時帶著兒子石頭,也有時就將石頭放在劉成這裡,自己三四天才回來。劉成漸漸發現,這於木匠竟是一個心很細的人,他知道他們父子住在這裡給劉成夫婦增添了麻煩,作為補償,每次從外面回來總要帶一些米,偶爾還會帶一點鹽。劉成曾幾次對他說,在這裡住一住不是什麼大事,不要這樣客氣。於木匠卻總是笑笑說,我們父子也要吃飯,搭個伙一起吃,大家都方便。

    但是,李聰妹畢竟是女人,比男人劉成心細。一天早晨,劉成從山上打柴回來,李聰妹偷偷對他說,她發現這陳家父子有些不對。

    劉成聽了奇怪,問哪裡不對。

    李聰妹說,那個叫石頭的孩子並不把於木匠叫爸,一次她聽到,這孩子竟然叫他媽。叫……媽?劉成聽了也有些意外。但就在這時,於木匠突然在他們身後說,是啊,這孩子一直叫我媽。劉成和女人李聰妹一回頭,才發現於木匠不知什麼時候正站在他們兩人的身後。於木匠笑笑說,是這樣,當年我女人一生下這孩子就死了,所以這孩子從沒見過他媽,是我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他也就一直叫我媽。於木匠這樣說罷,臉上的神色就暗下來。也就從這以後,劉成的女人李聰妹便更加疼愛石頭。李聰妹對自己的男人說,她從小就沒有母親,所以,她知道,沒有母親的孩子最可憐……

    04

    在這個晚上,劉成跟在於木匠的身後來到屋裡,不禁愣了一下。他藉著月光看到,屋裡的小竹桌上擺著兩樣小菜,旁邊還有一壺水酒。劉成慢慢回過頭,朝於木匠看了看。這時,他發現於木匠的臉上是一副有些陌生的表情,似乎換了一個人。於木匠向劉成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讓他在小桌前坐下來。劉成又遲疑了一下,就坐到小桌前的竹凳上。於木匠也坐下來,拿過酒壺為劉成篩了一碗,自己也篩了一碗,然後端起來說,喝吧。

    劉成並沒有去端面前的酒碗,只是看著於木匠。

    於木匠把酒喝了,說,喝吧,喝了酒我有話說。

    劉成說,你有啥話,只管說吧。

    於木匠點點頭說,好吧。

    他這樣說著又為自己篩了一碗酒。

    劉成仍然一下一下地看著於木匠。

    於木匠說,今天,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劉成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於木匠。

    於木匠說,實話告訴你,其實……我不是木匠。

    劉成點點頭哦了一聲說,這個,我早已猜到了。

    於木匠又說,這個叫石頭的孩子,也不是我兒子。

    劉成又點點頭說,這個……我也已猜到了。

    於木匠低頭沉了一陣,然後才抬起頭說,我是幹什麼的並不重要,你也不用細問,只是這個叫石頭的孩子,他父母是……是……於木匠看一眼劉成,沒再說下去。劉成立刻點點頭,表示已經明白了。於木匠起身走到竹床跟前,將孩子身上的被單輕輕往上拉了一下,說,現在他父母已經和紅軍一起走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所以……一定要保護好這孩子。

    劉成聽了慢慢轉過頭,朝正在竹床上熟睡的孩子看了一眼。

    於木匠又說,今天傍晚,我在村口碰到保安團的人了。

    劉成聽了立刻一愣。

    於木匠說,他們好像是送一個女人來柏樹坪。

    劉成這才哦一下。他知道,護送的女人就是賴菊仙。

    於木匠告訴劉成,現在看來柏樹坪也已經不安全,所以,他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他來柏樹坪之前一直帶著孩子在山裡轉來轉去,一邊躲避著搜山的白軍和保安團走了無數個村莊,就想為孩子尋找一個安全妥靠的落腳地方。這段時間,他經過仔細觀察,感覺劉成夫婦都是很好的人,他們又沒有兒女,所以……於木匠說到這裡看了劉成一眼,又沉了一下,然後說,我想……把孩子留在這裡,讓你們夫婦給照看一下。

    劉成聽了並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慢慢低下頭去。

    於木匠又沉吟了一下,然後說,無論你為難不為難,我都請求你留下這孩子,因為這時帶著他實在太危險,一旦出了什麼意外,我不僅無法向上級交待,也無法向他的父母交待,估計將來會有兩種可能,如果我沒出事,一定會親自來接他,萬一我……總有一天,他的父母也會派人來找他。於木匠說著又端起酒碗,舉到劉成的面前,兄弟,我已經聽說了,你當初也是咱蘇維埃政府的農會幹部,這件事就拜託你了,這孩子的父母留下一隻小皮箱,裡面有十幾個銀元,一條毛毯,幾件衣服,還有一些證明這孩子身份的資料,我在一天夜裡將這只皮箱埋在你家屋後最粗的一棵拍樹底下了,你需要時可以挖出來。

    劉成聽了抬起頭,慢慢睜大眼。

    於木匠說,怎麼樣劉成兄弟,你……不會不答應吧?

    他這樣說罷,就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劉成。

    劉成想了想,說,這樣大的事……我要去跟聰妹商量一下。

    於木匠點點頭,說好吧,你去商量吧,我在這裡聽你回話。

    劉成點點頭,站起身,就朝灶屋這邊走過來。

    05

    李聰妹正坐在灶前燒水。她將木柴一根一根地拿起來,放進灶膛裡,灶火一閃一閃的將她清秀但有些蒼白的臉映得微微紅起來。劉成走進來,從她臉上的神色立刻看出,她顯然已經聽到了於木匠剛才說的話。劉成心裡很清楚,這件事李聰明不會不同意的,其實早在幾年前,他們夫妻就曾商議過抱養一個孩子的事,只是後來鬧起農會這件事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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