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村像一座墳墓,街上空蕩蕩的悄無聲息,看不到一個人影。顯然,人們都已躲到山上去了。湯營長一邊咒罵著,讓手下人去挨家挨戶搜尋糧食或別的什麼可吃的東西。但家家都是四壁空空,不要說糧食,連灶上的鐵鍋都已被搬走藏起來。幾個士兵不知從哪裡找到兩頭半大豬,半拖半拽地拉過來。這兩頭豬都已經餓得半死,肉皮像衣服一樣鬆鬆垮垮地披在身上。湯營長一見立刻高興起來。湯營長很愛吃肉,搜山的時候實在找不到肉,連山上的老鼠都要讓人捉來剝掉皮煮著吃。這時,湯營長看一看這兩頭骨瘦如柴的半大豬,立刻讓人去把付大成叫來。湯營長吩咐付大成,這個下午不要再做別的事,就將這兩頭豬殺掉收拾出來。付大成應一聲,就將這兩頭豬麻利地捆住四蹄,弄到一邊去了。
付大成一做起殺豬的事,心裡立刻就塌實下來。
其實付大成當初被靖衛團的人抓來只是為了殺豬的。那時靖衛團的人在村裡抓到豬,並不知道該怎樣殺,有的時候在豬的身上連扎幾刀也扎不死,反而讓豬疼得一邊流著血到處亂竄,最後不得不用亂槍打死。然後乾脆將豬頭割下來,帶著****把肉割成一塊一塊直接架到火上烤著吃。付大成也是偶然被湯營長的隊伍抓到的。一次湯營長帶著人從山上下來,在山路上迎面碰到付大成。當時付大成的裝束並不起眼,只在身後背著一隻籮筐,筐裡裝著殺豬用的家什。但就在他從湯營長的身邊走過時,他的身上和籮筐裡散發出的肉腥氣味立刻引起湯營長的注意。湯營長將他叫住問,你是幹什麼的?付大成看看湯營長的樣子,知道他是個當官的,心裡頓時有些緊張,吭哧了一下說,我是……殺豬的。
你是殺豬的?
湯營長立刻上下看看付大成。
付大成低著頭,說是。
湯營長連連點頭,說好啊,好啊好啊。
付大成抬起頭看一眼湯營長,摸不清他說的好是什麼意思。
湯營長瞇起眼微微一笑說,我現在正愁找不到會殺豬的人呢!接著突然又把臉一沉說,到前面的村裡抓一頭豬來,你殺給我看,如果不會殺豬我可就要殺了你!
付大成就這樣被帶到前面的一個村莊。湯營長命人去村裡搜一搜,果然很快就抓來一頭豬。湯營長看看這頭豬,又看看付大成,然後點點頭說,好吧,你現在就把這頭豬給我殺了吧,晚上我要用豬下水下酒。湯營長這樣說罷,就讓手下人把豬給付大成拉過來。但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湯營長的手下一鬆手,那頭受了驚嚇的豬竟立刻朝旁邊竄去。湯營長沒有防備,險些被它撞倒。付大成卻不慌不忙地跟過去,伸腳朝這頭豬的一條後腿一駁,這頭豬立刻就被絆倒在地上。接著付大成走上前去,從籮筐裡拿出一條繩索三下兩下就將這頭豬的四蹄捆住了。湯營長看了頻頻點頭,嗯一聲說,看你這樣子倒真像個殺豬的。
付大成捆好豬,直起身問湯營長,我殺了這頭豬……還有別的事麼?
湯營長說,你殺了豬就沒有事了。
付大成問,我就……可以走了?
湯營長說對,你就可以走了。
付大成點點頭,立刻將這頭豬拎到一邊去,沒一個時辰就收拾乾淨了。但是,當付大成收起自己的家什,準備走時,湯營長看一看他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豬頭、豬肉和豬下水,又朝旁邊的手下人看一眼。旁邊的人立刻走上來,用大槍將付大成攔住了。
付大成一愣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湯營長搖搖頭說,我還不能讓你走。
付大成的臉立刻漲紅起來,說,你剛才答應過的,我殺了這頭豬就可以走……
是啊,湯營長嗯一聲說,我剛才是這樣說過,可現在我又改主意了。湯營長很認真地看看付大成說,你現在給我殺了這頭豬,可是以後再有豬怎麼辦呢?
付大成張張嘴,一下不知該怎樣回答了。
所以,湯營長說,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付大成說,我……不想當兵。
湯營長說,那就不讓你當兵,只讓你殺豬。
湯營長這樣說罷就轉身走了。
05
但是,湯營長這一次又食言了。
付大成剛剛來到靖衛團裡,就有人給他拿來一條大槍。付大成一見這大槍立刻說,他只管殺豬,殺豬不用槍。但給他拿槍來的人卻說,湯營長說了,你不殺豬的時候就要用槍了。付大成直到這時才明白,自己是被靖衛團抓壯丁了。
在這個中午,付大成將這兩頭餓得半死的瘦豬拉到村外的溪邊,先把豬殺了,然後就開始一點一點地收拾。褪****要用熱水,但村裡已經找不到燒熱水的地方。不過付大成還另有辦法,付大成不用熱水也一樣可以把****褪得很乾淨。付大成一邊收拾著這兩頭瘦豬,心裡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隊伍一開進石坡村,湯營長就開始在祠堂裡審問剛剛抓到的人,皮鞭、棍棒、刀割、火烤,哇哇的慘叫聲響徹整個村莊。付大成知道,湯營長這樣審問是另有目的的。現在隊伍缺少給養,所以搜山抓到的人不可能都帶在身邊,要先確定身份,哪些是真的紅軍、游擊隊或蘇區幹部,哪些只是普通百姓。這樣確定之後,只把紅軍、游擊隊和蘇區幹部帶走,因為後面還有審問價值,而普通百姓則統統就地殺掉。如此一來,被殺掉的人也同樣可以按紅軍、游擊隊或蘇區幹部充數報上去,也就同樣可以領到每個人頭五塊大洋的賞金。所以,隊伍開進石坡村後,付大成尋找了一個機會悄悄告訴春良,湯營長審問他時,千萬不要說自己只是普通百姓。春良不明白,問為什麼。付大成就對春良說了湯營長這樣審問的真正目的。但春良聽了想一想,卻堅決地搖搖頭說,不行,自己絕不能這樣說。
付大成不解,問為什麼。
春良說,如果自己不承認是普通百姓,也就等於向敵人承認了自己是游擊隊,而自己是在黑石口一帶的山上被抓到的,這樣一來也就暴露了游擊隊的行蹤。可是,付大成對春良說,你如果說自己是普通百姓,立刻就會被殺掉,這個湯營長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春良聽了笑笑說,殺掉就讓他殺掉吧,我從鬧紅那天起就已經準備被殺掉。
這時,付大成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眼看著春良就這樣被湯營長殺掉。他想到這裡,就扔下手裡的殺豬家什朝村裡的祠堂走來。付大成走進祠堂時,湯營長正在審問春良。春良的腿傷看上去很重,一根褲管已被血水染紅了。湯營長盯著春良說,你現在說實話還來得及。
春良說,我說的都是實話。
湯營長說好吧,那我就再問你一遍,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春良說,我已經說過了,上山採草藥的。
湯營長說,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有半夜上山採草藥的嗎?
春良說,我是白天上山的,天黑迷路了,才被困在山上。
湯營長笑了,說,你這樣的當地人,會在山上迷路嗎?
春良就不再說話了。
湯營長點點頭說,好吧,你可以再想一想。
湯營長這樣說罷,就讓人將春良押走了。
湯營長似乎有些累了,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一回頭看到了正站在台階下面的付大成,於是問他有什麼事。付大成正在心裡想著怎樣救春良的事,突然被湯營長這樣一問,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想了一下就隨口說,豬……都收拾出來了。
湯營長聽了哼一聲,朝他揮揮手。
付大成就趕緊從祠堂裡出來了。
06
付大成回到村外的小溪邊,發現收拾好的兩頭瘦豬都已被湯營長的手下人弄走了。他先將殺豬用的家什在溪裡清洗了一下,想了想,索性脫掉衣服跳進水裡,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一連幾天趕山路鑽山林,身上已被汗水漚得發黏,這時在溪水裡一洗頓時感到渾身清爽。付大成從水裡上來穿上衣服,正要轉身回村,忽聽小溪對面的竹林裡有人哎了一聲。付大成立刻站住了,抬起頭朝對面望了望,並沒有看到人。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轉身剛要走,竹林裡又有人哎了一聲。這一次付大成聽准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想了想,就放下手裡的家什跳到對岸,朝竹林這邊走過來。竹林裡傳出一陣聲響。付大成突然愣住了,他看到,竟是江月芳從竹林裡走出來。付大成連忙朝四周看了看,上前一把又將江月芳推進竹林。他低聲對江月芳說,這種時候,你怎麼回村來了?
江月芳說,我已經在這裡等你半天了。
付大成問,有事?
江月芳說,有事。
付大成問,什麼事?
江月芳說回去說吧。
江月芳說著就要拉付大成去自己家。
付大成立刻說,現在去你家太危險。
江月芳說走吧,我自有辦法。
付大成只好跟著江月芳朝她家走來。
付大成從江月芳臉上的表情看出來,她看到自己穿著靖衛團的軍服並沒有顯出意外。他有心向江月芳解釋一下,自己參加靖衛團只是被抓的壯丁。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
江月芳家靠近村邊,這裡稍稍僻靜一些。付大成過去雖然經常來江月芳這裡喝酒,但每次只是坐在門外,並沒有進過屋裡。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江月芳的這間土屋竟還暗藏著一個閣樓。這間土屋從表面看只是稍顯高一些,並沒有什麼特殊,但在牆角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假煙道,鑽進這個煙道一直爬上來,就可以進入屋頂的夾層。這個夾層有半人多高,通風透氣很好,而且從外面絲毫看不出任何痕跡。付大成跟隨江月芳爬進這個夾層,看到地板上鋪著一張竹蓆,席上有竹枕,旁邊還有幾件手使的東西。江月芳告訴付大成,這個夾層還是當初鬧紅時兒子春良幫她做的,為的就是有一天遇到什麼不測,可以用來藏身。現在這夾層果然派上了用場,她每天白天出去躲山,晚上就悄悄回來住在這夾層上。
這時,付大成發現,江月芳臉上的表情有些異樣。她看著自己,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只是張張嘴卻沒有說出來。這樣沉了一下,她說,你……等一下。
她這樣說罷就又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江月芳又上來,將一支竹筒放到付大成的面前。付大成看看這支竹筒,又看看江月芳。江月芳沒有說話,又轉身去拿出一小盤醃筍。
江月芳說,我釀的水酒……只有這些了。
付大成看看江月芳說,我身上……沒錢。
江月芳沉一下說,錢的事,就不要說了。
付大成說,你剛才說有事,究竟什麼事?
江月芳說,你先喝酒吧,喝了酒再說。
付大成搖搖頭說,你不說,我不喝。
江月芳看他一眼,說,那你就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