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星環城時,程心和曹彬的太空艇遇到了聯邦艦隊的封鎖線。有二十多艘恆星級戰艦分佈在星環城周圍,對這座城市實施的包圍和封鎖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恆星級戰艦本來也都堪稱龐然大物,但與太空城相比就很小了,像飄浮在一艘巨輪周圍的小舢板;封鎖星環城的戰艦是太陽系聯邦艦隊的大部分力量了。
當兩支三體艦隊消失在茫茫太空,三體世界與人類再無聯繫後,新的來自外星的威脅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出現。為抗擊三體侵略而誕生的艦隊國際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漸漸衰落,最後解體了。原屬艦隊國際的太陽系艦隊歸屬太陽系聯邦,這是第一次由統一的世界政府控制人類武裝力量的主體。現在,維持龐大的太空艦隊已沒有必要,艦隊的規模大大縮小。在掩體工程開始後,原有的一百多艘恆星級戰艦中的大部分都轉為民用,拆除了武器和生態循環系統,擔負著各個掩體行星間的工程運輸。僅有三十艘恆星級戰艦在服役。六十多年來,聯邦也沒有建造任何新的戰艦,因為大型戰艦成本高昂,兩三艘恆星級戰艦的投資就相當於一座大型太空城的基建費用;同時也不再需要新的戰艦了,聯邦艦隊的主要力量都投入到了建設太陽系預警系統上。
太空艇接到封鎖線的命令停止前進,一艘軍方的巡邏艇向太空艇駛來,它體積很小,從遠處只能看到推進器減速發出的光亮,駛得很近才看清艇身。巡邏艇與太空艇對接時,程心看清了艇裡坐著的幾名軍人。他們的軍裝與上一個時代相比變化很大,有復古傾向,太空特點減少了,帶著很明顯的陸戰風格。但兩艇對接後,過來的卻是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在失重狀態的移動中仍保持著優雅沉穩的風度,在只能坐兩人的狹小空間裡並不顯得侷促。
"您好,我是布萊爾,聯邦總統特使,將與星環城市政府進行最後談判。本來可以從艦上與你們通話的,但我還是尊重公元世紀的習慣,親自來顯得更鄭重些。"
程心看到政治家也變了,上一個時代的張揚和率真消失了,他們再次變得穩重節制和彬彬有禮。
"本來,聯邦政府已經宣佈對星環城全面封鎖,任何人員不得進出,但我們知道來的是程心博士,"特使對程心點點頭,"所以我們允許並協助您進入星環城,希望您運用自己的影響,勸說城市政府放棄他們偏執的違法行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我這也是在轉達聯邦總統的意願。"
特使揮手打開一個信息窗口,太陽系聯邦總統出現在畫面上,他身後的辦公室中立著一排掩體世界各大城市的旗幟,沒有一面是程心熟悉的,國家和國旗一起消失了。總統是一個長相平凡的亞洲人,臉上帶著疲憊,他對程心點頭致意後說:"正如布萊爾特使所說,這是聯邦政府的意願。維德先生親口說過,最後的決定權在你。我們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對你寄予很大希望。很高興看到你還這麼年輕,但就這件事而言,你真的是太年輕了。"
總統的影像消失後,特使對程心說:"我知道您已經對局勢有所瞭解,但還是想把情況再介紹一下,當然是從公正客觀的角度。"
程心注意到,無論是特使還是總統,致意和談話都是只對自己,絲毫不理會曹彬的存在,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對他的敵意。程心其實已經聽曹彬詳細講述過有關情況,現在聽特使的介紹,發現兩者相差並不大。
在托馬斯維德接管星環集團後,公司大規模參與掩體工程,在八年的時間裡規模擴大了十倍,成為世界經濟巨頭之一。但維德本人並非卓越的企業家,要論公司經營,他可能連艾AA都不如,這些發展都是由他重新創建的經營團隊實現的,他對公司的經營並沒有太多介入,也不感興趣;相反,公司利潤中很大的一部分都被他拿去從事光速飛船的事業了。
掩體工程開始時,星環集團便著手建設星環城作為研究基地,之所以把城址選擇在木星保護範圍邊緣的第二拉格朗日點,是為了省去城市推進器和位置維持的消耗。星環城是聯邦政府管轄之外的唯一太空科學城。在星環城建設的中期,維德又開始了被稱為太陽系長城的環日加速器的建設。
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星環集團在光速飛船的事業中主要從事基礎研究。與公元世紀不同,自威懾紀元以來,大公司普遍介入基礎科學研究,在新的經濟體系中,基礎研究能夠帶來巨大的利潤,所以,星環集團的行為也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但星環集團製造光速飛船的最終目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只是在其從事的基礎研究中,聯邦政府抓不住法律上的把柄。但政府一直對星環集團存有戒心,曾對公司進行過多次調查。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的關係基本是融洽的,由於光速飛船和黑域計劃在基礎研究領域有很多的重疊,星環集團與世界科學院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世界科學院黑洞項目的黑洞樣品就是由星環集團的環日加速器生成的。
但在六年前,星環集團突然宣佈了研製曲率驅動飛船的計劃,把自己的目標公開化。這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以後,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便摩擦不斷。經過反覆談判,星環集團承諾,當曲率發動機進入實質性試驗階段時,試驗基地將移至距太陽五百個天文單位的外太空,以免發動機產生的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但聯邦政府則認為,研製光速飛船本身就是對聯邦憲法和法律的粗暴踐踏,光速飛船的出現帶來的危險並不僅僅是航跡,它可能使掩體世界剛剛安定下來的社會生活又出現動盪,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聯邦政府通過決議,由政府接管星環科學城和環日加速器,全面停止星環集團與曲率驅動有關的理論研究和技術開發,並對星環集團今後的活動進行嚴格監督。
在這種情況下,星環集團宣佈:星環城脫離太陽系聯邦獨立,不再受聯邦法律制約。於是,太陽系聯邦政府與星環集團間的衝突升級。
對於星環城的獨立聲明,國際社會不以為然,認為它自不量力。其實,在掩體紀元開始後,太空城市與聯邦政府之間因各種原因導致的摩擦常常發生。在遙遠的海王星和天王星群落,先後有過兩座大型太空城非洲二號和印度洋一號宣佈過獨立,但最後都不了了之。聯邦艦隊雖然與上個時代相比規模大大減小,但對於太空城仍佔有絕對優勢。按照聯邦法律,城市不得擁有太空武裝力量,只能建立有限的國民警衛隊,完全不具備太空作戰能力。掩體世界的經濟高度一體化,任何一座太空城市都不可能承受兩個月以上的封鎖。
"在這一點上我也無法理解維德。"曹彬說,"他本是一個高瞻遠矚之人,每一步都深思熟慮,怎麼竟貿然宣佈獨立?這種做法近乎弱智,這不是給聯邦強行接管星環城提供口實嗎?"
這時,太空艇正在駛向星環城,特使已經離開,艇上只有程心和曹彬兩人。前方的太空中出現一個環形的構造物,曹彬指令太空艇駛近它並減速。那個圓環光潔的金屬表面把星光拉長成一道道光紋,也反映著太空艇變形的映像,讓人不由得想起"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在四維空間中見到的"魔戒"。太空艇懸停在環的旁邊,程心目測了一下,環的直徑大約兩百米,環箍約五十米粗。
"這就是環日加速器。"曹彬說,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敬畏。
"這麼小?"
"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這只是環日加速器的一個加速線圈,這種線圈有三千二百個,間距約一百五十萬千米,在木星軌道上環繞太陽一圈。被加速的粒子可不是在這個環裡運行,而是從環中間穿過,被線圈產生的力場加速,飛向下一個線圈再被加速……可以這樣繞太陽一圈或幾圈。"
程心想了幾秒鐘後,突然恍然大悟。之前程心聽曹彬多次提到過環日加速器,在她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圈管道,它的長度肯定是驚人的,但要成為環繞太陽的長城,即使在水星軌道之內也令人難以置信,那是另一個上帝工程了。現在,程心突然悟出了一件事:在地球陸地上的加速器管道是為了讓粒子在真空中運行,而在真空的太空中,粒子加速器是不需要管道的!被加速的粒子可以在太空中飛行,從一個加速線圈飛向另一個。程心不由得轉頭看線圈對著的另一個方向。
"下一個線圈在一百五十萬千米之外,相當於地球到月球距離的四五倍,看不到的。"曹彬說,"這是真正的超級加速器,能把粒子加速到宇宙大爆炸時的創世能量。粒子的加速軌道附近是嚴禁航行的,但幾年前,一艘迷航的運輸飛船誤入加速軌道,被已經加速的粒子束擊中,超高能粒子擊中飛船後產生高能次級簇射,使飛船和它裝載的上百萬噸礦石瞬間氣化。"
曹彬還告訴程心,環日加速器的總設計師是畢雲峰。在這六十多年中,他為這個工程工作了三十五年,其餘時間冬眠,去年剛剛甦醒,歲數比曹彬要老許多。
"但這老傢伙是很幸運的,一個在公元世紀的地球上造加速器的人,三個世紀後又造了一個環繞太陽的加速器,人生如此,也是很成功了。不過這老頭很偏激,狂熱地支持星環城獨立。"
反對光速飛船的力量主要來自公眾和政界,而支持者則大部分來自科學界。星環城成為嚮往光速宇宙飛行的科學家心中的聖地,吸引了大批優秀的學者,即使聯邦體制內的科學家,明裡暗裡也與星環集團有著大量的合作,這使得星環集團在基礎研究的許多領域處於領先地位。
太空艇離開線圈繼續飛行,星環城已經近在眼前。這座太空城採用少見的輪輻形結構,城市像一個在太空中旋轉的大輪子。這種構型結構強度高,但內部空間不夠開闊,缺少"世界感"。有評論說,星環城不需要世界感,對於這裡的人來說,他們的世界是整個星空。
太空艇從巨輪的軸心進入,要通過一條長達八千米的輻條才能進入城市,這是輪輻構型的太空城最不方便的地方。程心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在地球的太空電梯終端站的經歷,想起了那個像舊火車站一樣的終端大廳。但這裡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星環城的規模是終端站的十多倍,內部很寬闊,也沒有那種陳舊感。
在輻條通道中的升降梯上,重力漸漸出現,當達到1個G時,他們進入了城市。這座太空科學城由三部分構成:星環科學院、星環工程院和環日加速器控制中心。城市實際上是一條長達三十多千米的環形大隧道,確實沒有整體中空構型的太空城那種廣闊的空間感,但也並不覺得狹窄。
城市裡看不到機動車,人們都騎著自行車出行,路邊停放著許多自行車供人們取用。但是,前來接程心和曹彬的是一輛很小的敞篷機動車。
由於大環中的重力只有一個方向,所以城市只能建在環的一側,另一側則成為天空,投射著藍天白雲的全息影像,這多少彌補了一些"世界感"的不足。有一群鳥鳴叫著飛過,程心注意到它們不是影像,是真的。在這裡,程心感覺到一種在其他太空城中沒有的舒適感。這裡的植被很豐富,到處是樹木和草坪,建築都不高。科學院的建築都是白色的,工程院是藍色的,但風格各異,這些精緻的小樓半掩在綠樹叢中,使她有一種回到大學校園的感覺。程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地方,像是古代雅典一個神廟的廢墟,在一個石塊築成的平台上,有幾根斷裂後長短不一的古希臘風格的大石柱,石柱上爬滿了青籐,石柱中間有一座噴泉,在陽光下嘩嘩地噴出清亮的水柱。有幾個衣著休閒的男女或靠在石柱上,或躺在噴泉旁邊的草坪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似乎忘記了這座城市處於聯邦艦隊的包圍中。
在廢墟旁邊的草坪中,有幾座雕塑,程心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個吸引住了,那是一把長劍,被一隻套著盔甲的手握著,正從水中撈起一個星星組成的環,水不停地從星環上滴下去。程心的記憶深處對這個形象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在車上一直注視著那座雕塑消失。
車在一幢藍色的建築旁停下,這是一個實驗室,標有"工程院基礎技術021"的字樣。就在實驗室門前的草坪上,程心見到了維德和畢雲峰。
維德自接管星環集團後從未冬眠,現在已經一百一十歲,他的頭髮和鬍鬚仍剃得很短,全都是雪白的了。他不拄枴杖,步伐穩健,但背有些駝,一隻袖管仍然空著。在與他目光相對的一剎那,程心明白這人仍然沒有被時光擊敗,他身上核心的東西沒有被時間奪走,反而更凸顯了,就像冰雪消融後露出的岩石。
畢雲峰的年齡應該比維德小許多,但看上去更老些,他看到程心時很興奮,似乎急著對她展示什麼。
"你好,小女孩兒,我說過這時你仍年輕,我的歲數已經是你的三倍了。"維德說,他對程心露出的微笑仍然遠不能令她感到溫暖,但已沒有那種冰水似的寒意了。
面對兩個老者,程心感慨萬千。他們為了共同的理想奮鬥了六十多年,現在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而她自己,從威懾紀元第一次甦醒後似乎歷盡滄桑,可是在非冬眠狀態下竟然只過了四年!她現在是三十三歲,在這個平均壽命達一百五十歲的時代還是少女的年齡。
程心向兩人致以問候,然後大家都沒再說話。維德領著程心走進實驗室,畢雲峰和曹彬跟在後面。他們進入一間寬敞的大廳,一個很封閉的地方,沒有窗戶,嗅著空氣中那股熟悉的靜電味道,程心知道這裡是智子屏蔽室。六十多年過去了,人們仍不能確定智子是否離開了太陽系,也許永遠都不能確定。大廳中不久前一定佈滿了儀器設備,但現在,所有的實驗設備都混亂地堆在牆邊,顯然是匆忙移開的,以便空出中央的場地。在大廳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台機器。周圍的擁擠混亂和中央的空曠顯示著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感,就像一群尋寶的人,突然挖出了寶藏,於是把工具胡亂地扔到周圍,把寶藏小心翼翼地放到中央的空地上。
那台機器十分複雜,在程心眼中,它很像一台公元世紀托卡馬克裝置的縮小版,主體是一個密封半球,複雜得讓人目眩的大量裝置圍繞著半球,球面上插有許多粗細不等的管狀物,都正對著看不見的球心,使機器的主體看上去像半個佈滿了過多觸角的水雷;這像是把某種能量集中到球心。切過半球的是一個黑色的金屬平台,這就是機器的頂部。與下方的複雜相比,平台上的佈置十分簡潔,像一張空桌面,中央只有一個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子的直徑與金屬板下面的複雜半球一樣,兩者隔著平台構成一個完整的球體,顯示著透明與密閉、簡潔與複雜的鮮明對比。透明罩的中央又有一個小小的金屬平台,面積只有幾厘米見方,煙盒大小,表面光潔銀亮。這個被扣在透明罩中的小平台像一個無比精緻的微型舞台,隱藏在下面的龐大複雜的樂隊要為它伴奏,讓人不由得想像在那上面上演的將是什麼。
"我們讓你的一部分經歷這偉大的時刻。"維德說,他走近程心,向她的頭部伸出手,手上握著一把小剪刀。程心渾身緊張起來,但沒有躲避。維德輕輕撩起她的一根頭髮,用剪刀從末梢剪下短短的一小截,用兩根手指捏著看了看,好像嫌長,又剪了一半,剩下的一截只有兩三毫米,幾乎看不見了。維德捏著那截頭髮走向機器,畢雲峰掀起透明罩,維德輕輕地把頭發放到那個光潔的小平台上。一百多歲的維德只用一隻手做著這些事,十分精確,手一點都不抖。
"過來,仔細看著它。"維德指著小平台對程心說。
程心把眼睛湊近透明罩看著小平台,能看到她的那一小截頭髮靜靜地放在光潔的小平面上,還能看到平台中央有一條紅線,把小平面分成相等的兩個部分,頭髮在紅線的一側。
維德向畢雲峰示意了一下,後者在空中打開一個控制窗口,啟動了機器。程心低頭看了一下,發現機器上的幾根管道發出紅熾的光,讓她想起曾看到過的三體飛船中的景象,但並沒有感到熱量溢出,只聽到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她立刻又把目光轉回到小平台上,感覺似乎有一個無形的擾動從平台上擴散開來,像輕風般拂過她的面頰,但這也許只是幻覺。
她看到頭髮移到了線的另一側,但沒看到移動的過程。
一聲蜂鳴,機器停止了。
"你看到了什麼?"維德問。
"你們用了半個世紀的時間,讓一截三毫米的頭髮移動了兩厘米。"程心回答。
"是空間曲率驅動使它移動的。"維德說。
"如果用同樣的方法把這截頭髮持續加速,在十米左右的距離上它就能達到光速,當然我們現在做不到,也不敢在這裡做,那樣的話,這一小截達到光速的頭髮能夠摧毀星環城。"畢雲峰說。
程心沉思地看著那截被空間張力拉動了兩厘米的頭髮,"就是說,你們發明了火藥,製造出爆竹,但最終目標是製造航天火箭這中間可有一千年的間隔。"
"你說得不準確。我們是有了質能轉換方程,又發現了放射性原理,最終目標是製造原子彈,這中間只間隔幾十年。"畢雲峰說。
"在五十年內我們就能夠造出曲率驅動的光速飛船,這就要進行大量的技術層面的研製試驗工作,所以我們和聯邦政府攤牌,以取得能夠進行這些工作的環境。"
"可是照你們現在的做法,應該是什麼都得不到的。"
"這就要看你的決定了。"維德說,"你肯定以為在外面那支艦隊面前,我們的力量不堪一擊。然而不是這樣。"他對門口一揮手,"你們進來。"
一群全副武裝的人從外面列隊進入,很快把大廳擠滿。大約有四五十人,都是年輕男性,全部身穿黑色的太空迷彩服,讓這裡一下子暗了許多這是軍用的輕便太空服,看上去與普通軍裝沒有太大的區別,但裝配上頭盔和生命維持背包後就能進入太空。讓程心吃驚的是這些人帶的武器,全是步槍,公元世紀的步槍,可能是新製造的,但肯定是古代結構的槍支,有手動的槍栓和扳機,看得出是全機械的東西。這些人佩帶的子彈也證實了這一點,他們每人都交叉背著兩條子彈鏈,上面插滿了黃澄澄的子彈。這些人出現在這裡,就如同在公元世紀看到一群手持弓箭大刀的人一樣。但這並不等於說這群戰士在視覺上沒有威懾力,讓程心感到時光倒流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古代武器,還有他們的樣子。他們表現出一種經過訓練的整體性,不僅在服裝和裝備上,還有精神狀態的一致。這些戰士身體強壯,強勁的肌肉在薄薄的太空服下鼓起,他們都有線條剛勁的臉龐,目光和表情都很相似,透出金屬般的冷酷和視生命如草芥的漠然。
"這是城市自衛隊。"維德對著武裝的人群揮了一下手,"是我們保衛星環城和光速飛船理想的全部力量,幾乎是全部了,外面還有一些人,還會有更多的人加入,但總人數不會超過一百。至於他們的裝備……"維德從一名戰士身上拿下步槍,嘩啦一聲拉動槍栓,"你沒看錯,古代武器,用現代材料製造,子彈的發射藥也不是火藥,比真正的古代步槍射程要遠一些,精度要高一些。在太空中,這些槍可以在兩千千米外擊中一艘大型戰艦,但也僅此而已,很原始的玩意兒。你一定覺得這很可笑,我也有這種感覺,除了一點"他把槍還給那名戰士,又從他胸前的彈鏈上抽出一發子彈,"我說過,基本上是古代的子彈,但彈頭是新的,對現在而言也是未來的技術。這個彈頭是一個超導容器,內部高度真空,用磁場把一粒小球懸浮在正中,避免它與外殼接觸,這粒小球是反物質。"
畢雲峰帶著明顯的自豪說:"環日加速器不僅僅用來做基礎研究實驗,它還用來製造反物質。特別是最近四年,它一直在全功率運行製造反物質,現在,我們擁有一萬五千發這樣的子彈。"
這時,維德手中那顆看似原始的子彈讓程心渾身發冷。她首先擔心的是那個小小的超導容器中的約束磁場是否穩定可靠,稍有偏差,反物質小球接觸外殼,整個星環城就會在湮滅的閃光中徹底毀滅。她又看看戰士們胸前那一條條金黃色的彈鏈,那是死神的鏈條,僅一條彈鏈上的子彈就可以摧毀整個掩體世界。
維德接著說:"我們不用從太空出擊,只等艦隊靠近,從城市射擊就可以。對這二十多艘戰艦,我們可以向每一艘戰艦發射幾十發甚至上百發子彈,只要有一發命中就可以摧毀它。作戰方式雖然很原始,但很靈活,一個人一支槍就是一個能夠威脅戰艦的作戰單位。另外,我們還有人帶著手槍潛入了其他太空城。"他說著,把子彈插回戰士的彈鏈上,"我們不希望有戰爭。在最後談判時,我們會向聯邦特使展示我們的武器,並向他誠實地介紹我們的作戰方式,希望聯邦政府能夠權衡戰爭的代價,放棄對星環城的威脅。我們的要求不高,只是想在距太陽系幾百個天文單位的遠方建一個曲率發動機試驗基地而已。"
"可如果真的爆發戰爭,我們有勝利的把握嗎?"曹彬問,他一直沒有說話,顯然與畢雲峰不同,他並不贊成戰爭的選擇。
"沒有。"維德平靜地回答,"但他們也沒有,我們只能試一下了。"
在看到維德手中的反物質子彈時,程心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對聯邦艦隊並不是太擔心,相信他們有辦法防禦這種攻擊;現在,她的大部分思想集中在一件事上,維德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在她的腦海中反覆迴盪:我們還有人帶著手槍潛入了其他太空城。
如果戰爭爆發,那些潛入掩體世界其他太空城的游擊隊員,用裝有反物質子彈的手槍向地面隨意開一槍,正反物質湮滅的爆炸將瞬間撕裂城市薄薄的外殼,燒焦內部的一切,然後,旋轉中的城市將在太空中解體為碎片,上千萬人將死亡。
太空城像雞蛋一樣脆弱。
維德沒有明確說過要攻擊太空城,但不等於他不會這樣做。程心的眼前浮現出一百多年前他用槍對準自己時的畫面,那幕景象像被烙鐵烙在她心中,她不知道一個男人要冷酷到什麼程度才能做出那樣的選擇。這個人精神的核心,就是極端理智帶來的極端冷酷和瘋狂,她似乎又看到了三個多世紀前更年輕時的維德,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即使維德真的不想攻擊太空城,別人呢?
像是要證實程心的憂慮,一名城市自衛隊的戰士說話了:
"程心博士,請你相信,我們會戰鬥到底的。"
另一名戰士接下他的話:"這不是為你而戰,不是為維德先生而戰,也不是為這座城市而戰。"他一手指著上方,眼中噴出火焰,"知道他們要從我們這裡奪走什麼嗎?不是城市和光速飛船,是太陽系外的整個宇宙!是宇宙中億萬個美妙的世界!他們不讓我們到那些世界去,他們把我們和我們的子孫關在這個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名叫太陽系的監獄裡!我們是在為自由而戰!為成為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戰!我們與古代那些為自由而戰的人沒什麼區別,我們會戰鬥到底!我這是代表自衛隊所有人說話。"
在一片陰鬱冰冷的目光中,戰士們紛紛對程心點頭。
在以後的歲月裡,程心會無數次想起這名戰士的話,但現在,他的話沒有打動她。她感到天昏地暗,陷入深深的恐懼中。她突然又有了一百三十多年前在聯合國大廈前懷抱嬰兒的感覺,現在,她感到自己懷抱著的嬰兒面對一群惡狼,只想盡自己的力量保護懷中的孩子。
"你的諾言還有效嗎?"她問維德。
維德對她點點頭,"當然,要不為什麼叫你來?"
"那好,立刻停止戰爭準備,停止一切抵抗,把所有的反物質子彈交給聯邦政府,特別是你們那些潛入其他太空城的人,也立刻這樣做!"
所有戰士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心身上,像要把她燒燬一樣。力量對比太懸殊了,她面對著一群冷酷的戰爭機器,每人身上都背著上百顆氫彈,這些力量在一個強有力的狂人統率下,凝結成一個能夠碾碎一切的黑色巨輪;而她,只是一個弱小的女子,正如維德所說,是這個時代裡的一個小女孩,在這滾滾向前的巨輪前,她只是一株小草,不可能擋住什麼,但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但事情與她想像的不同,巨輪似乎在小草前停止了滾動,戰士們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漸漸移開,轉移到維德身上。那令她窒息的壓迫感也一點點減輕,但她仍然難以呼吸。維德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盯著透明罩中那個放著程心頭發的曲率驅動平台。那就像一座神聖的祭壇,程心可以想像,維德曾經把這些戰士集合在這座祭壇周圍,做出戰爭的決定。
"再考慮一下吧。"維德說。
"不需要考慮。"程心的聲音異常決絕,"我再說一遍最後的決定:停止抵抗,交出星環城中的所有反物質。"
維德抬頭看著程心,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種罕見的無助和乞求,他一字一頓地說:"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我選擇人性。"程心說,環視所有人,"我想你們也是。"
維德揮手制止了想對程心說什麼的畢雲峰。他的目光黯淡下來,有什麼東西熄滅了,永遠熄滅了,歲月崩塌下來,壓在他身上,他顯得疲憊無力。他用僅有的一隻手扶著金屬平台,吃力地在別人剛搬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後慢慢抬起手,指指面前的平台,低垂著目光。
"把你們的子彈都集中到這裡,所有的。"
開始沒有人動,但程心明顯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軟下來,黑色的力量正在消解。戰士們的目光從維德身上移開,散漫開來,不再集中到任何方向。終於有人走過來,把兩條子彈鏈放到平台上,雖然他放得很輕,但子彈和平台之間的金屬撞擊聲還是讓程心戰慄了一下。彈鏈靜靜地躺在平台上,像兩條金黃色的蛇。接著第二個人走過來放下彈鏈,然後是更多的人,平台上很快堆起了黃燦燦的一堆。所有子彈都集中到平台上後,彈鏈放下時發出的下雨一般的嘩嘩聲消失了,寂靜又籠罩了一切。
"命令掩體世界中所有的星環武裝力量,放下武器,向聯邦政府投降。市政府配合艦隊接管城市,不要有任何過激行動。"維德說。
"是。"人群中有人回答,沒有了彈鏈,這群身穿黑色太空服的人顯得更暗了。
維德揮揮手讓自衛隊離開,他們無聲地走出去,大廳中像烏雲消散般亮起來。維德吃力地起身,繞過高高堆起的反物質子彈鏈,慢慢掀開了透明罩,對著光潔的曲率驅動平台輕輕吹了一口氣,程心的頭髮被吹走了,他蓋上罩後抬頭對程心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你看,我遵守了諾言。"
星環城事件結束後,聯邦政府並沒有立刻公佈反物質武器的事。國際社會認為此事的結局在預料之中,並沒有太大的反響。作為環日加速器的建造者,星環集團在國際社會擁有很高聲譽,公眾輿論對星環集團持寬容態度,認為沒有必要追究任何人的法律責任,應盡快恢復星環城的自治。今後,只要保證不再從事與曲率驅動飛船有關的任何研究和技術開發,並把公司的活動置於聯邦政府的嚴密監督之下,星環集團就可以繼續開展自己的事業。
但一周後,聯邦艦隊參謀部向全世界展示了繳獲的反物質子彈。當那堆金黃色的死神出現在人們眼前時,舉世震驚。
星環集團被宣佈為非法,聯邦政府沒收其全部資產,完全接管環日加速器,聯邦太空軍宣佈對星環城長期佔領,並解散星環科學家院和工程院。包括維德在內的星環集團上層和城市自衛隊的三百多人被逮捕。
在隨後進行的太陽系聯邦法庭審判中,托馬斯維德以反人類罪、戰爭罪和違反曲率驅動技術禁止法罪被判處死刑。
在太陽系聯邦的首都地球一號太空城,在聯邦最高法院附近一間純白色的羈押室內,程心見到了維德。隔著一面透明屏,他們相視無語。程心看到,這個一百一十歲的人很平靜,像一潭乾涸前的靜水,再也不泛起一絲波紋。
程心從透明屏的小窗中遞給維德一盒雪茄,那是她在太平洋一號太空城中那個飄浮的集市買的。維德接過小木盒後,打開取出了裡面十支雪茄中的三支,然後把木盒還給程心。
"多的用不著了。"他說。
"給我講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的事業,你的生活,我可以對後人講。"程心說。
維德緩緩地搖搖頭,"無數死了的人中的一個而已,沒什麼可說的。"
程心知道,隔開他們的除了這面透明屏,還有人世間最深的、已經永遠不可能跨越的溝壑。
"那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程心最後問出了這句話,讓自己吃驚的是,她期望得到回答。
"謝謝你的雪茄。"
過了好一會兒,程心才意識到這就是維德要對她說的話,最後的、全部的話。
他們在寂靜中坐著,誰也沒看對方,時間彷彿也變成了一潭死水,淹沒了他們。直到太空城位置維持的震動使程心回到現實,她才緩緩起身,低聲與維德告別。
一出羈押室的門,程心就從木盒中拿出一支雪茄,向看守借了打火機,抽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口煙。奇怪的是她沒有咳嗽,看著白色的煙霧在首都的太陽前裊裊升起,像三個世紀的歲月一樣在她的淚眼中消散。
三天後,在一道強激光中,托馬斯維德在萬分之一秒內被氣化。
程心到亞洲一號的冬眠中心喚醒了冬眠中的艾AA,兩人回到了地球。
她們是乘"星環"號飛船回去的。在星環集團被充公後,聯邦政府向程心返還了公司龐大資產中的一小部分,大約相當於維德接管時星環集團的資產總額,仍是相當巨大的一筆財富,但與已經消失的星環集團無法相提並論。被返還的還有"星環"號飛船,這已經是該型號飛船的第三代,是一艘能夠乘坐兩至三人的小型恆星際飛船,裡面的生態系統十分舒適精緻,像一個優美的小花園。
程心和AA在地球人煙稀少的各個大陸上遊蕩,她們乘飛車飛過一望無際的森林,騎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沒有人煙的海灘。大部分城市已經被森林和籐蔓覆蓋,許多城市只留下一塊小鎮大小的居住區。這時,地球的人口數量相當於新石器時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時間越長,越感覺到整個人類文明史像是一場大夢。
她們還去了澳大利亞。那個大陸上只在堪培拉還有人居住,並殘存著一個小鎮大小的政府,仍自稱為澳大利亞聯邦。當年智子宣佈滅絕計劃的議會大廈的大門已經被茂密的植物封死,籐蔓甚至爬到了八十多米高的旗桿上。從政府的檔案中她們查到了弗雷斯的記錄,老人活了一百五十多歲,但終於被時間所擊敗,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們又來到默斯肯島。老傑森建的燈塔還在,但早已不能發光,這一帶也成了無人區。在島上她們又聽到了大漩渦的聲音,但放眼望去,只看到夕陽中空蕩蕩的海面。
她們的未來也是空蕩蕩的。
AA說:"我們去打擊後的時代吧,太陽消失後的時代,只有那時才有安穩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擊後的時代,倒不是為了安穩的生活,而是由於她制止了毀滅性的戰爭,又將受到萬眾的崇拜,這使得她不可能在這個時代生活下去。她也想親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擊後繼續生存和繁榮,那是讓她的心靈得以安寧的唯一希望。她想像著在那太陽變成的星雲中的生活,那裡能找到真正的寧靜,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後港灣。
她畢竟才三十三歲。
程心和AA乘"星環"號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亞洲一號太空城中進入冬眠,預定的時間是兩百年,但在合同中註明:這期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降臨,她們將隨時被喚醒。
第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