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19章 舊事縈懷 (5)
    蘇東坡還有一首著名的《西江月·梅》:

    玉骨哪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ど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據考證也是寫給朝雲的。這首詞雖然名為寫梅,實則寫人。從風光旖旎的杭州,到「窮山惡水瘴疬地」的惠州,一路顛沛流離,朝雲始終不離不棄地跟隨著東坡。最終,也將三十四歲的青春留在了惠州的西湖邊上。想那佳人風姿綽約地俏立在西子湖畔,雖然素衣,不施妝容,卻如冰雪一般,自有一股仙風充盈。它盡情的歌頌了朝雲端莊的美貌和高尚的心靈,也是詩人無比感激心情的真實流露。

    另一個說她是東坡第二個妻子王閏之的婢女,十二歲進門,一直侍奉東坡,成年後即嫁與東坡為妾,比東坡小了整整二十六歲。

    東坡對朝雲寵愛有加,朝雲也給東坡許多情感的慰藉。可以說朝雲的生死悲歡都與東坡有著緊密的關聯,在情感方面,甚至超過了他的兩位妻子王弗和王閏之。她與東坡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特別是陪伴東坡度過了貶謫黃州和貶謫惠州兩段艱難歲月,憑著對細膩感情的把玩品味,朝雲真正走進了詩人東坡的內心,從某種意義上講,朝雲可以說的上是東坡的第三位妻子,雖然朝雲終生沒有得到東坡夫人或妻子的名號,只是到了黃州後才由侍女改為侍妾。

    蘇東坡曾叫朝雲向秦觀索詞,秦觀作了一首《南歌子》送她:

    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不應容易下巫陽,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暫為清歌住,還因春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台公子賦《高唐》。

    秦觀以《高唐賦》中楚襄王與神女的故事,喻東坡和朝雲。神女一般美麗綽約的朝雲,不是人間的,她應該是天上的神女,也只有前生是襄王的東坡,才可以得到她。

    蘇軾即有一首《南歌子》相酬:

    雲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雲何事下巫峰。

    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

    這兩首詞都應是寫給朝雲的。無論是秦觀的「不應容易下巫陽」、「瞥然歸去」,還是東坡的「一朵彩雲何事下巫峰」、「回身燕漾空」,兩人均對朝雲大加讚頌,亦足見朝雲在當時文人中的地位和影響了。

    此後,東坡又作了一首《浣溪沙》:

    輕汗微微通碧紋,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寫盡了端午前後,朝雲香草沐浴,彩線臂纏的風雅神態。想一想吧,風姿綽約的朝雲剛剛沐浴上岸,如清水出芙蓉,那醉人的「流香漲膩」了江面,是何等的脫俗出塵。朝雲去世後,蘇東坡還曾在《雨中花慢》追念她的「襟袖上,猶存殘黛,漸滅餘香」。

    還有記載:某日,蘇東坡退朝回家,指著自己的腹部問侍妾:「你們有誰知道我這裡面有些什麼?」一答:「文章。」一說:「見識。」朝雲笑道:「您滿肚子都是不合時宜。」蘇東坡聞言讚道:「知我者,唯有朝雲也。」從此,東坡對朝雲更加愛憐。(宋代費袞《梁溪漫志》)「朝雲識我,先生思卿。卿卿我我,刻骨銘心。」

    儘管蘇東坡有滿腹文章,或者說聰慧賢知,但其在黨派鬥爭中備受打擊,確實是因為他一肚子都是些不合時宜的思想。難怪極為讚賞,把朝雲引為知己。朝雲深知,在蘇東坡仕途上的幾番沉浮之後,東坡已將高官榮寵淡然視之了。這個「糟糠之妻」,不過是侍奉衣食起居,卻對東坡的內心世界瞭如指掌,堪稱是東坡的紅顏知己了。

    「唯有朝雲能識我」,就是900年後的今天,我讀到這樣溫情的句子的時候,還是心不由自主地感動起來。

    據說朝雲的墓亭柱上當年曾鐫有一聯,乃東坡手書: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遺憾的是,當年的亭台早已湮沒不存,先生的手書也從尋起,情海恨谷,空讓人欷歔。

    蘇東坡幾度遭貶也正是由於他的「不合時宜」。宋神宗時的變法派和保守派爭來斗去,勢力各有消長。而蘇東坡不願苟同,而又直言不諱,所以被一貶再貶。在杭州四年,之後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又到杭州兩年。在杭州期間,朝雲一直陪伴在東坡的左右,衣食住行,倍為關注,為保護杭州城不受江潮的肆虐,朝雲還和東坡一起主持修建了著名的防洪堤,於是才有了現在的著名景點「蘇堤春曉」。

    朝雲與東坡的生死相依,更應該源於朝雲對東坡刻骨銘心的敬愛。曾經看到過不同版本的越劇《東坡和朝雲》。其中令人感觸最深的是,東坡剛到惠州,由於生活艱辛,食不果腹。村裡的鄉親,送來了東坡愛吃的豬肉,朝雲告訴東坡,肉是鄉親們送的。久未吃肉的東坡,十分感動。為了能讓「白鬚消散」的東坡多吃一點,吃飽吃好,朝雲找了借口說自己吃素,要與東坡分桌而食。但是肉色當前,東坡定要和朝雲分享美食。兩人開始爭執不下,結果朝雲的碗在爭執中摔在地上。朝雲的「計謀」敗露了。

    東坡心酸難過地將朝雲緊緊擁在懷裡,原來看似滿滿的一碗飯,原來是裡面還有一個墊底的小碗啊!難怪朝雲日漸消瘦。

    每次看到這個地方的時候,眼眶裡面總是濕濕的。蘇東坡被貶到惠州的時候,已年近花甲。「夫妻本是同巢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官場的失意,長途的跋涉,原本眾多的侍女小妾都已陸續散去,「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隨予南遷。」朝雲不過是東坡的一個小妾,從杭州到密州、徐州、湖州,以及最後的蠻夷之地惠州,朝雲始終伴隨在東坡的左右,與蘇東坡患難與共,相濡以沫,成為他艱難困苦中最大的精神安慰。

    惠州的苦難生活,不僅沒有壓垮朝雲,反而讓她與東坡有更多的機會相濡以沫。他們非夫非妾,分明是一對知心知性的紅顏知己。《林下詞談》裡,記載有這樣一個故事: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閉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期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不能歌,是『枝上柳絮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朝雲不久抱疾而終。子瞻終生不聽此詞。

    上面講的就是東坡那首著名的《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這首表面上看來傷春傷情的詞,其實更是東坡一生坎坷不遇,壯志未酬的真實寫照。一生剛正不阿,屢遭排擠,卻始終堅持自己的理想,不為外界所動,心中塊壘不能排斥,愁苦與矛盾,時時折磨著東坡。東坡時常讓朝雲吟唱。而朝雲每唱到「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都顯得格外的動容。因為她懂,她知道東坡字裡行間,隱藏的痛苦和掙扎……

    朝雲不僅知東坡,懂東坡,還對東坡忠貞如一。東坡把朝雲比做純潔不染的天女維摩,他在詩中稱讚她「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台通德板伶元。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楊枝別樂天」指的是白居易的愛妾樊素,唐孟棨《本事詩·事感》:「白尚書(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蠻善舞,嘗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她原是白居易的歌姬,在白居易任刑部侍郎的時候,與白居易十分恩愛。等到白居易年老體衰的時候,她們一個個紛紛離去。

    日漸消瘦的朝雲,最終捱不住了。紹聖三年(1096年)起月五日,三十四歲的朝雲,帶著不捨與無奈,溘然長逝了。

    為紀念他們在杭州的美好時光,蘇東坡將惠州的一個湖命名為西湖。按照朝雲的心願,朝雲死後,蘇東坡把她安葬在西湖玉塔(又名泅洲塔)旁邊的孤山上,並親自為她撰寫了墓誌銘,贊朝云「敏而好義,事先生忠敬若一。」並賦《悼朝雲》詩以托哀思: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朝雲曾為東坡育有一子,喚作遁兒,可惜不足兩歲便夭折了。惠州期間,朝雲還與東坡一起學佛參禪師,臨終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番話並不只是她皈依佛門後悟出的禪道,其中寓藏著她對蘇東坡無盡的關切和牽掛,生前如此,臨終亦如此。實在讓人涕零。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活潑可愛的小兒夭折,知心知性的朝雲病逝,彷彿是一瞬間的事情。

    夕陽湖畔,孤山亭前,那個滿頭華髮的東坡,該是怎樣的老淚縱橫。

    如今的惠州西湖邊上,還有一處著名的景點——蘇堤玩月,橫亙於豐、平西湖之間,每逢月到三五之夜,湖面金波瀲灩,水天一色,上下寒光交匯,景同瑤池仙宮。清人吳騫有詩贊曰:「茫茫水月蕩湖天,人在蘇堤千頃邊。多少管窺誇日月,可知月在此間圓。」

    而關於「蘇堤玩月」,據說還和朝雲還魂有關。

    民間有說朝雲死後不久,東坡在睡夢之中,忽然聽見門外發出一陣細微的聲響。東坡甚覺詫異,遂起床秉燭照看,隔著門縫,東坡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只見渾身濕漉的朝雲正端坐在椅子上給幼兒哺乳。東坡輕聲呼喚,朝雲依然毫無知覺;東坡幾次伸手去捉,朝雲總是忽東忽西,眼看就要捉到了,卻依然是虛空。東坡遂將此事講於棲禪寺長老。長老說是朝雲還魂,因念及小兒尚在襁褓,便急急忙忙的淌水過湖回來哺乳。後來,東坡為了讓朝雲夜裡歸家,不再涉水,便於紹聖三年(1096年),資助棲禪寺僧希固修築了這道湖堤。後人亦稱「蘇公橋」,是西湖六大名橋之一。

    朝雲墓又叫還魂地,惠州民間有一個淒美動人的傳說,說明朝洪武年間進士孫蕡夜宿棲禪寺,夢遇朝雲有感而寫下百韻長詩。此事,在東坡紀念館內有文為證。

    庚戌(即明洪武三年)十月,予與二客自五羊城泛舟游羅浮。道出合江,訪東坡白鶴峰遺址,還,艤舟西湖小蘇堤下。夜登棲禪寺,留宿精舍。

    時薄寒中,霜月如畫,山深悄無人聲。二客醉臥僧榻上。予獨散步東廊,壁光皎潔若雪,隱約有字。急呼小童篝燈讀之,字體流麗飛動,仿衛夫人書法。詩凡十首,皆集古語而成者。其後復書「羅浮玉仙姑月夜過此,有感而賦。」予驚曰:「此非仙語,乃人間意態也!」方欲再諦視之,而燈為北風所滅晦。林木瀝瀝作山鬼聲,予毛髮森聳,不敢久立,即還室掩戶,踉蹌而臥。

    夢一美人,年可二十六七,光奪人目,風鬟霧鬢,颯然淒冷,殆不類人世中所見,彷彿若有金枝翠蕤,導從前其後,隔水先聞歌聲,似吳人語。余親耳聽之,則悠揚婉轉,欲斷還續。半空松柏,作笙蕭聲,助其清婉。歌已,復續拗體三首。其聲哀而不傷,怨而有容,娓娓而不窮。如孤鳳之鳴梧桐,雌龍之吟水中也。歌闕,予不覺泣下。亟趨見之,環珮利落,餘音猶冷,然異香馥郁襲人,沁人肌骨,含愁作羞態,已而謂予曰:「君知妾之來意耶?妾乃錢塘歌者,眉山蘇長公妾也。公昔南遷,諸侍姬皆雲鳥散去,獨妾結衣從之。巾櫛之餘,吟弄筆墨,粗識其風致。晚得泅上比丘尼教誦《金剛》釋典,頗悟佛法。今伶落於茲,無所復恨,但幽情婉恨,鬱鬱無相知者,方將熔金而鑄子期,買絲而秀平原。江波幽幽,歲月延佇。君富有文采,思如泉湧,獨弗能吐胸中華藻,小慰妾之岑寂耶!古人云『心誠同,百世通;不投機,促膝離』。千載而下,君之情思唯妾知之耳。」言訖不見。予亦驚寐。

    詰旦尋壁間字,已漫滅不可復辨。詢之寺僧,則曰寺南有朝雲墓,今數百年矣。焄蒿淒愴,時露光景,豈或其餘魂也耶?予為怛然,自失者久之。即日陳椒漿之奠,復竊高唐洛神之意,為詩一百韻以紀其事。非獨慰朝雲,亦聊以自悼云爾。

    棲禪寺是從前惠州城外的一座古廟宇,原在孤山之上,後遷至西湖邊的泅洲塔邊。現今已經湮滅不可尋了。孫蕡是南海平部(今屬順德)人。洪武三年中舉於鄉,旋中進士。洪武二十六年,孫蕡因藍玉謀反案被誅。據明大學士焦竑的《玉堂叢語》卷七記述,孫蕡臨刑時曾口占一絕:「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

    孫蕡死得如此瀟灑和從容,致使後來朱元璋聽說此詩,竟對監斬官大發雷霆:「有此好詩,不復奏,何也?」後來朱元璋不知是惜才,還是後悔,竟下令將監斬官也給殺了。此是題外話了。

    朝雲去後,後人詠歎朝雲的詩文,一度汗牛充棟。清代詩人潘耒詩云:「侍麗人多有,坡公妾獨傳。樂饑堪伴謫,離垢欲通禪。魄化茲山上,魂歸何處天。纖纖湖上月,猶似照嬋娟。」其中尤為喜歡何絳的那句「嫁得文人勝帝王」。朝雲嫁的何止是文人,那分明是一個多情的才子,虔誠的詩人。想想詩人當日吟詠的時候,是何等的欽佩,何等的仰慕。彷彿看見那個瘦小的女子,衣袂飄飄,在西湖的柳蔭間穿行。

    我始終以為,在東坡的三個妻妾當中,最幸福的當屬朝雲。在三十幾年的生活中,兩人始終不離不棄,知心知性,悲歡相共。生當同室,死則同穴,這應該就是相攜相挽的極至了。

    「嫁得文人勝帝王」,倘若朝雲地下有知,真的可以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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