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遺墨軒外,蘭舟輕棹的漣漪,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是我們採蓮南塘嗎?那朵蓮豐盈而飽滿,在你的纖手間呈現,那只你送我的香囊,染著頷首當年的香。那些渺遠的情事,香遠益清了那荷白風清的過往。亭亭翠蓋,盈盈粉蕊,是芙蓉如面,還是面如芙蓉?我看見那揚起的水袖,在薄暮裡忽隱忽現。天際歸舟裡,有驚起的鷗鷺,盤旋在城郭外運河的渡口。
我夢見,姚家掌櫃新開的茶樓,你輕輕旋起的茶罐,和手中撥動的茶碗。那一枚枚枝葉,舒展開腰肢,彷彿那一日,誰在舞榭歌台旋轉的舞蹈,輕快,明亮。一股幽香,在斗室幽巷,在燈火烏鎮,裊裊娜娜,在燈盞漾開的紅暈裡飄散。
在那離合的神光裡,我看見當年那個姿容如畫的小小乘著油壁車,走過了西泠橋;我看見小白菜帶著哀怨的目光,在四處流浪;那個叫王會悟的女子,正在書堂後的閣樓照看紅妝。那搖起的一飄滄桑,濃縮了太多的故事和滄桑。那一截凝了霜雪的皓腕,和著中庭的月色,一直掩映在我情竇初開的季節。
夜風輕輕,吹散燭煙,飛花亂愁腸,共執手的人情已成傷。
舊時桃花映紅的臉,今日淚偷藏,獨坐窗台對鏡容顏滄桑。
人扶醉,月依牆,事難忘誰敢癡狂,把閒言語,花房夜久,一個人獨自思量。
世人角色真是為謊言而上,她已分不清哪個是真相。
髮帶雪,秋夜已涼,到底是為誰梳個半面妝。
——《半面妝》詞/胡霖
人已扶醉,月已依牆,而如今,我獨坐渡口的一廂,眼望了曲軒外的烏篷,和古戲台的金錢菊和石榴紅。不見了楊柳深處的一聲簫,也不見了明月樓上的紅袖招。一盞清茶,幾朵杭白菊,就將往事輕置於流浪。窗台的紅妝,纖手的搖香,成了渺遠的想像,只有杯內的滄桑,和軒外的女兒牆,在黯然著流光。
搖香,誰在閣樓上搖香?時光拉長了憂傷。回望,空留煙染的津渡,不見了當日模樣。琉璃盞內,那花瓣潔白、靈動,彷彿誰還在裊娜歌舞,於沉浮中尋找歸路。誰陪我淺酌一瓢獨飲的滄桑,誰又在鳳冠霞帔中回憶樓台歌吹的輝煌,白蓮寺的鐘聲已三更,西柵的明月樓,終於在楊柳梢,掛起了簾鉤。
有些傷,在風中,像你搖出的香,變得渺遠而蒼涼。
月滿西樓,獨上蘭舟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宋·李清照《一剪梅》
這是一幅水墨的畫卷,黑白的邊幅在水湄蔓延,那些淺草浸濕了楮宣,那些蘆葦刺破了畫面,那個女子斜簪的菊花香,染紅了一個季節的思念。有人看見那一葦蘭舟,在綠水碧波之上,蕩漾千年……
我就是那個九月的女子,懷揣著心事,遙想當年。
欄外的荷已經入眠,一支支金戈橫挑著舊年擎雨的翠蓋,空有淡淡的月光,像梨花,悄然地灑了一地的花香。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那月的顏色應該是淡淡淺淺的鵝黃,即便著了些寒氣,也是潮潮的、濕潤的,不傷骨體的輕寒。月色可飲,冷暖適宜。有閒雲逸星,靜影沉沙。有丹桂飄香,大雁南飛。那大雁就像紅箋裡的小字,一行行,一列列,漸行漸遠,終於被清涼的淚水和交織的綠蔭覆蓋。
記憶被這午夜的月華抽成一絲一絲的柳絮,逐著一江春水,飛到天涯的盡頭。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長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到如今,多少事,欲說還休。是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要經受別離的考驗,所有的情人都要遭遇相思的熬煎?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千萬遍陽關唱殘。我在月滿西廂的樓頭,默默地,默默地佇立成一棵綠肥紅瘦。飄忽的眼神,單薄的水袖,偶爾也會掠起一灘的鷗鷺……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似乎有風,一杯陳年的春醪,一硯清麗的墨香,就被晚來的風捲入咽喉,緩緩地,酒香順著舌溝流入肺腑,溢滿心扉。西樓的月下,彷彿有人在呼喚那個桃花馬上春衫著然的少年。那個白衣的少年醉舞下山去,明月尚不還。月色下那些淡淡的思念,淡淡的笑,淡淡的言語,淡淡的眼神,終於淡淡的融化在微濕的空氣裡,消失,再無蹤跡。唯有寂寞梧桐,砌在紅箋小字間的舊恨,染盡霜華。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倏忽不見的流年,連窗外的梅,也驚詫得落下簌簌的雪花。
我撫琴、吟詩、舞袖;看你訪勝、賭酒、揮墨。
碧雲小軒,臨水蘭舟。燈火煙藹於暗暗水波之上泛出柳眼梅腮光景。我深深地相信,前生,我們同在一個池塘,有著一段互相糾纏的日子。海枯了,但我們的根還在泥土下纏綿;石爛了,但我們的頭上還照著同一片月光。此刻,我就這樣枕著水波,久久注目天空。蘭舟在身下闃然無聲。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相思成災。縱使是在暗夜裡,怕也是氾濫得如一江春水。假若用這些滑落的淚珠匯聚起一汪碧波,能否盛得住落落的思念?只是,用怎樣的花香,才能涉渡起這些淒美而柔弱的碧波。東萊不似蓬萊遠,那個佩玉挽劍,邀月吟菊的男子,已經模糊在三山兩水之間。一地的花香,終要隨著月光流向遠方,不留痕跡。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的女子,停在風的當口,眼看著愛恨離別席捲著從眼前呼嘯而走。不去想。不去憶。月漸黃昏,心漸廖落,人漸無語。
月滿西樓,獨上蘭舟。是穿越時空而來的兩隻蝴蝶,嬉戲於繞樑琴弦,撞響一曲哀怨的樂章;還是凝結日月精華的兩枚金石,蟄伏於青玉案側,篆寫下一束綺麗的篇章。有幽幽蝶語,鏗鏘金聲,徹夜長鳴。我對著月色低訴的心語,鐫刻在桂堂西畔的畫樓。我渴望那些心語能夠溫暖今夜的月光,我渴望那些月色能夠把相聚拉短,把纏綿延長。讓團聚的感覺像菊花一樣飄香,讓離愁別緒像秋草一樣枯黃。
月滿西樓,獨上蘭舟。我的心中總有一個美好的願望,宛如錦書來時的大雁,在高高地飛翔!
我有一簾幽夢,只與君共
雲鬟輕梳鬢,遠山淺畫了娥眉,誰依綺窗,在偷偷回味愛的滋味?樓台的明月也曖昧,惹紅燭,忽明忽暗。彷彿你的癡,我的醉。
我調硃砂,你畫娥眉。你說銅鏡裡新綻的梨花,傾國傾城。窗外的桃花,被誰的臉頰羞紅。那眉梢的一點紅,是今夜最美的風景。
月明花暗,誰在西廂,輕分了羅帶,顛倒了香囊。你在我手心裡的寵,是花間的薄霧,輕籠。我看見,屏上的鴛鴦,在比翼齊鳴。
三更的燈盞,透過了紗窗。舞盡歌罷,桃花扇底的風,像鶯一樣,輕盈。那阮郎張狂,便輕易搦取了楚腰。纖細,不堪一握的香。
香。擲果滿車的芳香。樂游原上的落花似雪,你打馬走過。誰能無動於衷,紅袖招展的樓台?他們說,其人如玉,何報之以瓊玖。
曲水流觴,歌賦了新聲。盛世的氣象,壯觀。誰能像你,白衣白馬,輕踏了河山。誰能夠匹配,英雄佳人,氣貫長虹的英俊絕倫!
我有一簾幽夢,窗外月清風輕恍若夢。又是,一點春心動。詩意幽懷與君共,你鼓瑟來我彈箏。吟罷《流水》,再唱《釵頭鳳》。
案上的短劍低回,我給你研的翰墨,新題了桃花箋。這一夜風輕雲淡,我在你懷裡的嬋娟。是夢,是幻,我願沉沉醉去從此不醒!
你是我絕世傾城的花
古詩裡說,微風起於青萍之末。
當風來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你的模樣。青萍之湄,碧水之上,你的一襲白衣,迎風飛揚。夜幕的時候,還會有淺淺的月牙兒,掙破水面,漫過曳地的裙裾,染黃季節的輪廓。那一抹月色,那一線幽香,氤氳著,裊娜著,彷彿那些青蔥、鵝黃、荷白的過往。
丫頭,我又聽到了蘭汀上,那些關雎的和鳴。他們在青蔥的歲月裡不斷地渲染著我們荷白的往事。那些雎鳩,他們撲稜著翅膀,時而緊緊地依偎,時而歡快地歌唱。那不是歌唱,那分明是生命最絢麗的絕響。那些歌聲是如此炫美,如此曼妙,以至於我的眼神漸漸迷離,以至於白霧輕籠如霜,以至於蔓草鋪滿霞光。霞光裡,是誰剛剛甦醒的雙眸在羞澀地眺望?那眉黛聚成的遠山,秋水凝成的碧波,還有那不經意間,滑落在水中央的笑靨,花一樣綻放……
丫頭,尋你,我要沿著歲月壟成的花痕,在如水的月色裡,出發。丫頭,黃昏的時候,你是否聽到了我追尋的馬蹄,踏亂橫塘的凌波,漫過南園的芳塵。那潺潺的流水,灼灼的年華,在馬蹄邊上不斷地飛揚。我看見那些馬蹄踏落的金山的梅花,在蒲葦間一朵一朵地綻放。她們是那麼柔媚,那麼澄潔,那麼明艷,那麼堅韌。彷彿是你為我低眉吟詠,從耳鬢滑落的斷章。在這碧水長天的夜幕,我想輕輕擷取,你少女的羞澀,蓮的純潔,還有你那些帶著青春憂鬱和陽光芳香的情愫……
丫頭,三月的時候,我聽過你的吟唱。那些歌聲啊,至今依然綴滿我的劍簫。歌聲裡有瓊花漫過宮牆,有書生的胸懷壯烈開張,有少年的愛情,蔓草一樣席捲春天的帷帳。丫頭,碧水浩淼間,是你婉轉悠揚的吟唱,是你少女初開的情懷,蓮一樣綻放。
我吹簫,我舞劍,我醉酒,我張狂。簫,依然是不變的素衣長簫;劍,依然是儒雅風流的龍泉。這些不變的佩飾,就像玉傾城店舖的那些美玉,它們用柔媚和鋒利,堅守著書生樸素的志向。簫音繚繞間,是環珮叮咚的蓮步輕移;滿天瓊花裡,有如花的笑靨,一朵一朵,綻放。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
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北宋·周邦彥《蘇幕遮》
我看見那水面的漣漪不斷,我看見那些一一風荷舉的,是誰的容顏,不曾被風說起,卻舒緩地,拂亂我的髮際。微雨燕雙飛時,暮色裡的一搦瘦影,又是誰幽幽地歌唱?深深的庭院,長長的宮牆。我彷彿看見碧水婉約的秋波,明月篩下的一窗幽夢,她們在時間的花溪裡,不停的流淌,像我的心一樣,不斷地梳理著春的霓裳。
丫頭,你來的時候,我必將為你,演奏最悠揚的洞簫。憂傷著,芬芳著,將所有的心事,譜成一曲《鳳求凰》,那些舒緩的樂章,風一樣滑過我的眼眉,我的衣袂,他們輕輕地摩娑我雀躍的心靈。清風明月間,是我們那些共有的年華,在靜靜流淌。也許,會有月色被水草挽留,也許會有簫聲被花香熏染。江南的小巷,有丁香在吹簫人家的樓下靜靜綻放,你是不是躲在琴弦的後面,羞澀的回首?在少年那些澎湃的情事裡,我期待你的回眸,你一回眸,我就能看見那些千回百轉的流波,百轉千回的情愫,在碧水上,流光般輕揚。間或有列隊的歸雁,他們在不停地呢喃,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將暗結的心事,蓮蕊一樣搖落,又慢慢地隱藏?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唐·李商隱《無題》
丫頭,是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嗎?時光和流水把你推進了我的懷抱。我常常記起那個如水的夜晚,我在丁香樹下邂逅了你。那個夜晚靜謐得能捕捉到風的去向,花開得像綠蔭一樣匝滿溪旁。這靜謐幾時有?這花開何其盛,我極力思量,許是前生種下的因緣吧!就像玉傾城店舖的姚掌櫃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前生恩怨,好比玉石天生糾纏不清的紋理。彷彿你這朵絕世臨水的花,開在碧水之湄,蘭汀之上。曼回洛浦,乍合神光,那些隱在時光幽處的年華,用疏影,用暗香,把我的命運和你的年華深深地糾纏,交織。我和你糾纏不息,在楊柳青青的季節,那些曲水,那些流觴,記下了這個季節的思念,也記下了那些滑入我胃腸的溫暖和芳香……
塵緣,這只流光的青鳥,它啄走了你的前生和我的今世;靈犀,這只瑞獸,它把我和你的前生今世互相攪拌糾纏。那個時候,你盈盈地凝視我醉裡挑燈看劍,我幽幽地聆聽你三疊陽關唱到千千遍,在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江南,在「笑嚼紅茸唾檀郎」的歲月,那些羞於啟齒的思緒,她們像花朵一樣,喧嘩著,尋找陽光。
丫頭,你就是我絕世傾城的花,我常常在蘭汀之上,把你凝望,把你吟唱。當蘆荻飄過雪花,菡萏冒出朱華,我的鬢角早已白髮如霜。在月明花暗的柳後,在曲水流觴的渡口,那個白衣的男子,且行且歌,蹣跚在陌上花開緩緩的江南,或者躑躅在蕭蕭落葉的天涯,一路向著你來的方向。
凝望,是他始終堅守的姿態。守候,是他一生不變的志向。他就那麼佇立,他就那麼凝望,不管海枯石爛,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