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分牛鬥,疆連淮海,
揚州萬井提封。
花發路香,鶯啼人起,
珠簾十里東風。
豪俊氣如虹。
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
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南宋·王奕
復淮楚,尋故步。
蚩塚黃花吟笑罷,下新州,醉白樓頭賦。
迤邐問、東平歸路。
竟涉汶河登泰貸,候清光,夜半開玄圃。
歷四阜、少皞之墟,大庭之庫。
孔林百拜瞻塋墓。
望鳧嶧,過鄒魯。
細剔留城碑蘚看,上歌舞、一嘯江東主。
又訪著、山陽酒侶。
流水孤村鴉萬點,憶少游、回首斜陽樹。
買扁舟、邵伯津頭,向秦郵去。
醉醒瓊花露。
是誰,在我的宋詞裡輕舞飛揚
楊柳青青江水平的時候,我正在北方某座城池的一個鐵匠鋪子裡澆鑄著龍泉。玉壺沸騰著東坡的象牙鐵板,爐膛裡的火映紅我的臉。漢唐的酒旗在風裡翻捲,桃花盛開在王城公園。
那個時候北方的春天還停留在洛浦岸邊,一湧一湧地想要涉過洛浦江,週遭的不周山,漫過嵩山的禪院。我的酒杯裡映射著酒肆斑駁的落日,池塘裡的荷蕾舉起紅色火把,照著少年的蕭郎去雲遊四方。我抬頭聽風,花朵在遠方叫嚷。這些無端地讓我想到秦淮河漫天的瓊花,粉瑞的顏色翹在枝頭,如馥郁的酒漫過我的唇,滑入胃腸。有淡淡的溫暖飛揚。
梅英疏淡,冰澌溶洩,東風暗換年華。
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
長憶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
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喈。
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
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宋·秦觀《望海潮》
唐宋的氣息一場又一場的沁淫這座城池,像幾百年前漫過樓蘭的風沙。街上的女子依在西園繡花的危樓,提針捻線,屏上是猩紅的鴛鴦和盛放的梅花。我還是在想念秦淮河我那片蔥鬱的瓊花,想念那柳色的瑩瑞,桃花的嫣紅,空山的鶴唳,靜夜的鐘聲,想念那隱藏在花下暗香浮動的幽月和黃昏剷襪步香階的金鏤鞋。在洛浦這有著旋乾轉坤,沐日浴月的地方,一杯水酒裡有著萬里河山的遙遠,我的心中有著一個錦繡的江湖,湖面上有著淺醉的霓裳。
不為離別傷感,只為相聚歡暢。我要馬不停蹄地趕上這個春天,趕上賣花擔上,買得的這一枝春欲放。
萬斛源泉,千尋飛瀑。白鶴乘虛,長亭短亭。
當皎潔的月光,白白地穿過瓜州咿咿呀呀櫓聲的時候,我已斜依在司馬家的臨春樓。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遠山的眉黛,也可以聞到風中的花香。黃昏的時候,青山在紅霞裡,碧天在青山外。我端坐在窗口,把玩著那枚血色的玉珮。
玉珮是玉傾城店舖的姚掌櫃,那個青衣長袍、儒雅風流的男子送我的。玉珮據說是古時一個情癡的女子臨終送給情人的,溫潤瑰麗,血色粲然;彈之錚錚,餘音玲瓏。帶著一股邪氣、靈氣。玉傾城就像我手中的劍嘯,所到之處風生水起,北京城、洛陽城、開封府、南京、鎮江、蘇州、杭州一路聲名鵲起。窗外玉傾城的店舖已經亮起溫馨的燈火,依稀中泛起那個青衣男子溫和的笑容。但我還是在等,等著夜色漸漸降臨,等著星星漸漸升起。
鐵甕城高,蒜山渡闊,干雲十二層樓。
開尊待月,掩箔披風,依然燈火揚州……
我的劍在夜色最深處飛舞,秦淮河上桃花一樣明艷的湖水,十里長堤燈火綿延,槳聲隨著歌聲次第展開,綠意洶湧而來,你的影子在月色下隱現。
誰的聲音穿透霧靄,搖動綠影婆娑?半簾殘月,一壟花痕,長劍掙破了唐風,玉簫吹散了宋韻,舞時翩翩飛鴻,靜時姣姣處子。一把古箏彈落了風塵,撥動了水聲,在酒和劍的纏綿中,在笛與箏的蕩漾裡,是不盡的高山流水。花有前世今生,君有紅塵淨土,入蕭郎眼眸之前,為雪?為冰?為露?而今天萬般化身只作幻影。蕭郎的眼裡,有蝶飛起,世界頓如醍醐灌頂。
你在我的劍上舞蹈,那時你年紀輕輕。
你的長髮流瀉下來,一如你的眼眸,明淨,宛如流鶯。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這是金陵城的烏衣巷,你的眼神映著泉水的清澈。鏤花的亭台樓閣將你深鎖,公瑾的旃艐彌江而過。春雨不下,三月的煙花不開,你就那麼遙望,秦淮河的水,匯聚成江南的一抹碎影。江南才俊無數,是誰讓你春閨半閉欲開,幾多垂簾?前世今生,噠噠的馬蹄不斷。
風吹佩蘭,一劍飄香。當青梅如豆,羅裙映階綠的時候,你可曾知否,有人打馬從你的軒窗而下。一襲白衣,一柄長劍,環珮叮咚。
秦淮的瓊花很艷,我下山之前心裡就有半池的柳色瀰漫。斜瞇醉眼,望著煙花三月喝不完的酒在杯裡晃動,像秦淮河裡的水,一不小心就想湧出那河壩,氾濫得像乾隆老子的簫鼓畫船。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那個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才子,一路連科、青雲直上,淡淡的微笑淺淺地隱沒在江南貢院喧天的鑼鼓之後。身著狀元袍,頭插大紅花的新科狀元,邁著官步,騎馬行過九門。幾度功名,幾番成敗,渾似鷗飛。
不讀書,江湖狀元;不思凡,風流神仙。我站在時光的岸上安靜地眺望,眼中只是江上浩瀚的霧靄,那是時光遺留的一層素墨渲染的薄涼。秦淮河的半城春色映著揚州的兩分明月,蕭郎的兩泓波光映著西廂的瓊花,當月色和瓊花都在霧靄中沉浮時,風吹著欄外的蕭郎,花睡了一地。
一個詞便是一個江湖,一個回眸就是一個過場。前面是碧水的幻影,後面是塵世的迷茫。夫子廟旁,是一池凝聚的時光,一抹淡挫的憂傷。一葉瓊花在春風中綠了又黃,我的劍上,早已青苔如霜。玉珮上那個女子的容顏依稀。我想念我的那個女子,想念三百八十五年在建業城裡依在謝安旁邊從容下棋的女子;想念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那個玉顏,是秦淮河上鶯歌燕舞的董小宛、柳如是、卞玉京、李香君?是胭脂井裡那個嬌羞的張麗華?是二十四橋明月下那個吹簫的玉人?還是渡口那個顧盼多姿的桃葉?可憐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我的那個女子,她就是我的江湖。
她捧心、她窈窕、她微步、她蠻腰。
她是兩個字的小令,明快、婉轉、悠揚。
她有青山的明媚,有綠水的柔波,還有魏晉謝家的風骨。
我的那個女子,她挽秀成髻,彩雲斜插成花,一縷青絲盈繞指間,是繞不完的柔情,訴不完的思念,是笑將紅袖遮銀燭,不放才郎夜讀書,不辭為君撫一曲的瑤琴;她唇上有採蓮女子輕快的歌謠,有秦淮槳聲燈影裡的旖旎溫潤,有煙雨樓台的隱約迷濛,有檀板清歌的婉轉清麗,有折葉為舟,織荷為裙的古韻流轉……
白雲在天邊悠悠而過,藍天一空如碧。蝶在花間飛舞,花香襲衣。落日樓頭,斷鴻聲裡,一彎娥眉,在碧波瀲灩中流轉;一襲水袖,在風來塵往裡飄舞。我掬一闋宋詞,盈一縷幽香,在柳蔭直,煙裡絲絲弄碧的津渡,看那一搦白衣婆娑,在小樓吹徹玉生寒的春風裡,遺世獨立於周敦頤的荷塘,在我唐宋的江湖裡,輕舞飛揚……
美玉兮流光,佳人兮天一方。
三千弱水,我只飲一瓢。所謂前世今生,三生石上篆跡了了。人生百年滄海一栗,獨留兩袖清風。有時候,世界似乎只剩下一扇窗。有人望出去,是山河故鄉,婆娑眾生;有人望出去,是琉璃世界,淨土氣象。我的那個女子,她是那飄落在水面的瓊花,是淨土裡一瓣蓮露,尋著空氣中的那一尾暗香,撐一竿碧色,踏一葉扁舟,在一朵又一朵蓮花的盛開中涉水而來,在人間花影中,與我盈盈相握。
我深知,她千古回眸一笑時的溫柔,便是你我傾情千年的相逢!
美人吹簫花動容
星分牛鬥,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東風。豪俊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追思故國繁雄。有迷樓掛斗,月觀橫空。紋錦制帆,明珠濺雨,寧論爵馬魚龍。往事逐孤鴻。但亂雲流水,縈帶離宮。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拼千鐘。
——北宋·秦觀《望海潮》
第一次聽那支曲子,是在三年前的春日。
那日楊花開得正盛,簫聲響起也是極沉靜的。似沾染了楊花的旖旎清麗,孤峭地傳播。
人間天堂,揚州勝地,山水逶迤,閣樓林立。更妙水榭花軒,有連有斷,堪比瑤池仙宮。樓外垂柳,楊花漫卷,菡萏婷婷,翠幃紅裳,微風吹過,香透春暖。
彷彿有裊娜笙簫,自雲端水湄緩緩而出。眾人抬頭看時,只見一女子娉娉婷婷,挑簾而出,她秋波慵轉,遠黛含顰,好像梨花欲放,曉露猶含,那幾步路就像垂柳纖纖,直漾到軟紅深外。櫻桃乍破,卻是嬌柔宛轉,溜脆清圓。碧雲小軒,臨水閣樓,一曲曲香濃玉暖,一聲聲魂蕩腸回。看得滿席的人,神迷目蕩,意滿志移。
她一面把著簫,一面望著遠方。如薔薇濯露,芍葯籠煙,別有一種丰神雅態,芳姿綽約。從《春江花月夜》到《洞天春曉》,到《鳳求凰》,到《水仙操》。第一曲卻是清越圓潤,餘韻悠然。第二曲便多了來往牽帶,指法入細,有激昂慷慨之態出來。那簫聲裊裊娜娜,濺落水面,打濕了採蓮女子的翠衣羅裙。蓮動而舟移,船行影猶在。她的目光,透明而黯然,清涼又憂傷,一直停留在遠方。彷彿有多少心事,被二十四橋的明月說起,又輕易地,被簫聲流轉在風裡……
畫角聲斷譙門裡,簾動而聲起,劍落地。驀然的眼神,誰為誰癡迷?他大步流星跨上閣樓,斗篷白衣,劍鞘彈桌,劍柄上的玉珮在風中不停地蕩漾,晶瑩剔透,攝魂奪魄。閣樓外,山抹微雲,天連芳草。一蓑煙雨,在暮色四合裡流離。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他帶著劍,走遍了江南。六字真言裡,他只想印證菩提。那枚玉傾城雕冶的玉珮,一直陪伴著他,遊歷過蘇杭,也到達過金陵,見過繁華,也經歷過離亂,始終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她微微抬起頭,正和他的目光相遇,彷彿流鶯穿柳,輕盈,自在,無比倜儻,無比熨帖。
她見他瑤柯玉樹,其一段風雅俠義,沒有一樣與人同處。正是傅粉何郎,擲果潘安,休說那王謝風流,一班烏衣子弟也未必趕得上他。就是與他同坐,也覺大有仙緣,不同庸福。她的手指終於,漸漸停止了游移,唇角綻出了笑意。那是一曲《鳳求凰》,那是一夜簫聲與長劍,清風與明月的纏綿,那是一段旖旎的情事和過往。
晚雲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輕寒如秋。
小闌外、東風軟,透繡幃、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
長記曾陪燕遊。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
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北宋·秦觀《夢楊州》
甲第分明畫裡開,揚州到處好樓台。一連幾日,他輾轉秦樓歌台,到處聽笛聽簫,有婉轉嘹亮,一如夜鶯歌唱;有清越悠揚,暗結悱惻;有纏綿悱惻,情語喁喁;可是,再多的簫音,也沒有一個能夠打動他的心。他的心,似乎就停留在那一刻,那一個驀然的眼神,那一個綻露的笑意。多年以後,那個當日的旋律已回憶不起,只有美人傾國傾城的故事在不斷被傳說。
鳳燭熒熒,將黃昏。誰家閣樓,未掩香屏。他隨著那簫聲,遊遍了整個揚州城,他笑談了王孫公子酒杯間搖曳的風流韻事,醉賞了別院楚宮桃花扇下的妖冶嬌媚,也吟詠過市井遊俠的典掌傳說。只是年年庭前花開花落,陌上芳草枯了又榮,而關於《春江花月夜》和《鳳求凰》的眉間事,隨著滿城的瓊花,散落在誰家樓台?當二十四橋的明月斜照閣樓,那個吹簫的女子已經模糊在流年的盡頭。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隔簾簫起花影動,恍如見湘娥啼竹,列子御風,他拔劍斫地,搔首問天,聽者動容。是誰在向羅綺叢中,辨舊日,雅態輕盈。誰又在取一朵九品蓮花,馨香於他。翠樓蘭舟,漫遲留、旖旎風情。唯有欄外,早已習慣游離世俗與法界的清風與明月,驗證不離不棄的承諾。
她是他月光下的美人,有著含情脈脈的眼神,她素手纖纖掬起荷花的清露,點亮暗夜裡那些不眠的簫音,也把少女初綻的心扉,在流光裡放逐又收起。而他是塞外的牛羊,飲盡她的柔情,依然只能向更遠的地方流浪。月亮目睹了他的悲壯與蒼涼,在他碧血瘦骨的身子裡,劃開了一道叫做惆悵的傷。就像她歌聲裡的青鳥,起起落落,卻始終找不到停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