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5章 梅魂花影 (2)
    我看見那些蓮一樣潔淨的笑靨,一不小心就撞碎了滿地的月色。這一池洛浦的月光啊,你為何對著我淺笑?為何又將粉淚拋灑在洛浦江上?難道你也和她們一樣在哀歎這山長水闊的遙遠?梅無語,琵琶亦無語。大亞灣的明月升起,冰涼的雨露滾過面頰。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你們這些淘氣的丫頭,還不睡覺麼,難道也要和我一起溫這一池的月色下酒?

    托粉腮,抹柔荑、剔銀燈、勾往事,情挑七弦,聲聲腸斷。是香茗過後的《離騷經》,醉眼矇矓的《劍俠傳》?是坐花茵,枕琴囊,嗽清泉,啖松實的雅趣?還是是漫彈綠綺,引三弄的魂飛魄散?命運這張地圖,就這樣嫁接了我們所有的離合悲歡。

    洛都、鵬城。我看見月色下那些才子佳人們伴花而眠。霓裳羽衣,梅妻鶴子,他們用一身的瘦骨,參悟了禪。

    梅在懸崖,五音的悲傷在長空裡盤旋。那個折梅的男子正和驛使叮嚀,斷橋邊的才子已經零落西風。九州的黃昏,在空洞無物的大地上蔓延,天空安靜得無邊無際。岸邊的梅花一樹一樹燦爛地燃放,郎的足音已經遙不可聞,我只能強烈地控制住,這一夜的無眠。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這明滅的燈火,這細微的絲竹,就像刀子捅開了我多年的愁腸和佇望。夢幻般的情生情滅。

    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眼裡依稀是你離去的那個清晨,朝陽緩緩升起,風兒細細地吹,天空有著絢麗的色彩,輕漾的琴瑟,宛如天籟。世人片言合,杯酒盟新歡,生死輕相許,酒寒盟更寒。我不怕冷言酒寒,怕只怕明朝扁舟催發,剩下洛浦一江七弦哽咽。故園的西風漸漸轉涼,像彌天的幕帳拉開了離別的序幕;月色如水,宛如一個人身體裡的思念吞噬著血液裡的體溫。雪無蹤,情亦無蹤;雪無形,情亦無形。那就讓一個曲子起舞吧!他和她都不說話。梅和弦疼痛得抽筋。洛都和鵬城,歡娛和別離,那些想像的距離,從身體裡彈出了五彩的天籟。

    幾樹梅花紅,一夜風吹瘦。明朝的明朝,我的郎,那些溫情和纏綿都將遠成前朝舊事,我打馬經過那座舊時的城郭,是不是只剩下那一廂西風漫卷,一彎冷月如鉤,獨釣一尾寒徹骨的梅花香?今夜,我歌,我舞,我樂。我轉世千載,只盼為郎輕搖琵琶,飛揚霓裳。

    人事間有百媚千紅,郎眼裡是社稷江山。郎的腳步已經跨過洛浦,直達鵬城——那個一年四季都灑滿金子般陽光的地方,一個財富和夢想交匯的天堂。那是青春和熱血澆鑄的城池,那裡有鬚眉才俊、巾幗佳麗,在鵬城那個錦繡的江湖裡,有人懷瑾握瑜,有人利器在胸。素衣的我,不過是郎江湖裡的一個匆匆過客,不過是郎琴劍下的一弦清音,一抹歎息,單薄而乏味,青澀而無奈。我站在風的當口,把一碗牽掛,熱了又熱;把一曲相思,奏了又奏。

    可是今夜的絲竹嗚咽,雲破月移,不見花影動。沒有影子可以蔓生繁華,記憶被洇濕成一幅水墨江南,獨立懸崖。於是在這樣一個蕭索的季節,我綻出一生最後最憂鬱的綠,胭翠流霞,一如前生的相遇,纖腰環珮,最後一次在你眼前叮咚響起。

    我的郎,當明朝雪霽,披衣推窗的時候,會不會有你驛寄的梅花?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樹春。

    ——三國·陸凱《贈范曄》

    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花開

    生能盡歡,死亦無憾。

    依稀是夢你坐到了窗前,靜靜地看著我。當壚湯沸,爐火初紅。飄忽的爐火把郎映襯得那麼英俊,那麼儒雅,就像許多年前你揭下我紅蓋頭的那個夜晚。酒香研磨著窗外的月光,潑灑成雪天的一幅水墨。寥落的村莊,稀疏的燈火。風竹掙出了畫卷,簌簌地抖落一身雪花,幾樹梅花正在悄悄綻放。

    是夢?非夢?是洛都?還是鵬城?簷下的琴聲不斷,一池的燈火明滅。

    今宵剩把銀燈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幼年時只覺得書裡那些字句讀來口角噙香,玲瓏剔透,卻不曉得這每一個漢字其實就是一個水袖輕揚的女子,抑或長劍當風的男子。他們那些一撇一捺,他們那些藏在眼角的深情,掩在衣後的濃意。此刻,就這樣淡淡地看定你。依然是白衣飄飄,信手絃歌。那些潔白的衣袂飛揚,那些寧靜的音符迴旋。幾回回夢魄到江南,紅淚落風前。這就是鵬城的白衣,這就是我思量千百度的蕭郎?君若識得儂心苦,便是人間並蒂蓮。此刻,若是花神有知,應亦謝我等為知己矣。

    趕明兒,我要在弘法寺給你結一對碧色的同心結。玉要用玉傾城店舖雕琢的上品,絲線就用我日夜凝望你的俏瘦的青絲(情思)。掛在你行走江湖的劍柄上。春風一吹,劍上的紅絲繩便如柳枝一般輕舞腰肢。那玉珮兒叮叮咚咚,絕色傾城。娘曾經說過,玉傾城的玉是有靈性的物什,凡是相好的男女,總是要乞得那麼一枚來,送給自己心愛的人,讓那些誓願早日應驗。那玉珮戴在身上,久而久之,人的體溫、心思,還有喜、怒、哀、樂,全會沁到玉裡去的。我要在梵音清唱裡親自給你戴上。我心深深處,中有雙絲結。我想,少年的蕭郎不管走到哪裡,都能記得2006年10月11日的那個午後,那個撫琴聽水的女子,還有那個虔誠的眼神、溫暖的笑容。夜雨黃昏的時候,他會不會明瞭緇衣如麻間那個青衣女子情竇初開的心事?

    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花開。是梅落如雪,還是雪落如梅呢?當弘法寺的鐘聲在晨靄裡響起,有人在梅下踏雪,有人在雪裡絃歌。倘若這時候閉上眼睛,你會發現,古箏挑出的音符就像是有了裂縫的瓷器,慢慢的,不停地碎,彷彿朝曦射進了松林,清露滴下了風竹,清脆裡含著白色的香甜。我在那片馥香的樂林裡看見了你,白衣長衫,散發披肩。落花入頸,捻了一瓣來,是一分隨意,一絲淡定,一點不羈,一縷溫暖。

    我端詳著花蕊中藏著的兩片雪花,兩片不一樣的雪花。哪一片是你,哪一片是我呢?這兩朵可愛的精靈,就這樣互相依偎,相擁著躲在花的蕊下,在小小的空間裡,擁抱著、纏綿著。他們用花瓣輕輕相牽著。我聽見她對他說,暖暖;他對她說,抱抱。他們知道,來年春深的時候會化在一處,化作春水,化作輕霧,分不清誰是誰。

    淚謝春寒問白衣,堪折未取顧誰惜?這個城池到處都是杜鵑。這個城池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我不折梅,梅已在我的心裡盛開。火紅的梅,泣血的梅,艷艷地點染著漫天飛雪的梅。當我的玉指在五弦上撫過,那些落梅如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覆蓋了我的琴弦,我的手指,我的心田。今生只為一人癡,不信明年有花期!來年花朝節的時候,誰買得一枝春欲放,誰又雲鬢斜插,慢搖金步?世事多趣,剎那,滄海桑田。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挪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宋·李清照《清平樂》

    這是白露過後的夜晚,這是鵬城的蓮花山。透過棕櫚秀頎的枝幹,便能瞥見南國的月亮,舊舊的,黃黃的像是桂花的顏色。她在如水的絃歌上盤旋、流連。聽你絃歌婉轉,輕舞長劍。排簫之悠遠,古箏之行雲,瑟琶之錚錚;聽你梅花三弄,從滴水聽到小流,從江河聽到百川洶湧,從剎那動容聽到熱淚洶湧……

    所有耳聞之聲,皆源於自然天籟。樂器之聲再精妙,琴人技法再嫻熟,若不能與天籟合一,終究失於境界,這與「心中若無俠義,即使身處江湖,手有龍泉,也成不了俠客」或是一個道理。琴中之趣,也就未必在於弦上之聲了。想那王羲之當日醉書蘭亭,應是七分書三分醉。七分是功夫,三分是心趣。荊柯咸陽刺秦皇,也該是七分俠義三分膽識吧。聞絃歌而知雅意,通曲徑而至幽境。人生難得的是知己,在世但求的是盡興。正所謂:世有淵明,生為菊花無憾也;世有白石,生為梅花無憾也;世有嵇康,生為琴弦無憾也;世有蕭郎,生為女子亦無憾也。

    我從絃歌上望你,從史冊裡讀你。一弦接著一弦,一頁翻過一頁。依稀記得當年,洛浦江畔的十里香塵,把柳陌的碧綠凝住,映著半城的錦山繡水。那時的蕭郎還很年輕,總愛過著雕鞍顧盼,有酒盈尊的日子。今宵在二十四橋下吹簫,吟賞揚州城裡的兩分月色;明朝塞北大漠勒石燕然,笑談八百年漢唐江山;看到過嵇康的青白眼,醉臥竹林紅塵;遇到到納蘭公子,賭書消得潑茶香。不求名,不為利,但為朋友兩肋插刀。不辭別,不回頭,幹完三百杯,西風胡馬、杏花江南,任隨東西南北。一種瀟灑,一種人生,一種快意。

    琵琶輕揚,餘音繞樑,月色如酒,今夜我醉倒在蓮花山旁。酒是風情,是風物,黃河岸邊的五穀雜糧,江南的紅荔糯米,都是上好的佳釀。沒有故人,但有明月相伴;沒有白馬,但有絃歌春醪。有蕭郎,有佩蘭,有大亞灣的一池碧波浩淼,便已足也。世路坎坷書做馬,商海浮沉琴為伴。這個八歲鄉野偷課,十八載江湖漂泊,二十六歲混跡鵬城的男子,此刻就這麼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嫻熟的指法,安然的神態。看不到他臉上的滄桑,我從他的眼底讀到了明朗。清時的張潮兄說得好:「大丈夫苟不能幹雲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當曉妝時,為染螺子黛,亦殊不惡。」梅花在心上綻放,琴聲在月華里流淌,明月和蕭郎斜依在蓮花山旁。自然也可算時間、人物適宜,那就莫辭飲上三杯兩盞吧。

    我是你肩頭的那片雪,貪戀著你的體溫;

    我是你心頭的那樹梅,留戀著你的芳香;

    我是你手裡的那柄長劍,仰慕著你的碧血丹心;

    我是你心中的那個江湖,蕩漾著千古英雄俠義……

    此生,我心甘情願地為你翩翩起舞,曼紗飛轉,青絲纏繞。那些風霜過客,那些西風古道,那些白衣飄飄的歲月。劍柄上的桃紅流蘇已風塵僕僕,編織流蘇的女子已在千里之外。一生打敗無數好漢,卻打不敗對她無盡的思念和逝者如斯的時光。大雁飛過,是誰低唱了月滿西樓,梅落如雪?菊花斜插,誰又琵琶輕漾,霓裳飛舞?那梅花一弄斷人腸,二弄費思量,三弄風波起的,又是雲煙深處誰的思量……

    水泊梁山夢已醒,笑傲江湖曲未終。儘管那些猩紅滾燙的鮮血、那些獵獵作響的旗旛,那些直上樓蘭的狼煙,那些戰馬的嘶鳴,英雄的吶喊,都已隱匿入歷史的大幕。但只要我們心中還有那一腔熱血,還有那仗義的膽、為民請命的心,出門就是江湖,心安處便是故鄉,我們的劍就永遠不會寂寞……

    桃花已醉,流年似水

    紅影濕幽窗,又一次,瘦盡了春光。

    我懶懶地捻著燈花,在南國如豆的暗紅裡,度過不知多少個詩酒年華。

    你說,在桃花紛飛的季節,你會懷揣一壺新溫的春醪,踏月歸來。那寬寬的醉衫在風裡翻捲,宛如旗旛,在松下明月間招展。於是,我斜依在魏晉的渡口,等在桃花盛開的三月,等在菊黃飄香的季節,尋覓一枝綻放的消息,守候著那一片粉瑞的白與淡雅的黃媲美的寫意。

    我知道,那片盛開的桃花,一直搖曳於你的腦海。只是隔著些山,隔著些水,有點朦朧,有點模糊罷了。她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豢養著恬美和溫馨,詩意和芳醇。是在這十步紅塵之內?或者萬里江山之外?那裡紅塵萬丈,碧水無邊,桃開正三月,那花瓣有些明媚,那花朵正在含苞,桃花蹊下,是誰短褐穿結,醉看流年,那瘦瘦長長的影子,在長天碧水間,如葦,如梅,一滑就是千百個年華。她在三月的陽光下,靜靜地綻放;她在詩酒年華里,氤氳著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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