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這案子纏住了一年多,雖然我從來沒有被逮捕,也沒有被正式起訴,但我的行動受到極大的限制。FBI半明確半隱晦地告訴我,我現在案子裡的角色是處於證人和污點證人之間,也就是說,可大可小,可進可退,弄不好我可以進幾年監獄,也可以只須三個月的行為監管,而且不留案底,一切全看案件的進展和我的配合程度了。在案件審判的過程中,我不得出國旅行、不得搬家、不得和案中牽涉人員私下聯繫。那個FBI高個子說:「李先生,我想把話說在前面比較好,您的舉動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下,所以不要給您自己再找麻煩。」
在這段候審期間,發生了幾件事,咪咪的離婚官司在我沒出庭的情況下被批准了,她獲得了多多的撫養權。在一個下午,兩個法警陪她來我處取她自己的物品,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我倆都黑著臉,一言不發,兩個警察虎視眈眈地盯住我,生怕我衝上去把她撕碎。其實公寓裡沒太多的東西值得她再這麼特地跑一次,最多就是些衣服、鞋子和小首飾。事後我才想起,咪咪此行更主要的目的是最後看一眼我們的家,破碎卻還有幾分惆悵的回憶。她最後出門前的一瞥:怨恨、留戀、決絕、傷心,還有那種曾經是最熟悉但現在疏遠的人才能感到的,傷痕纍纍的親情聯繫,在她和兩個警察出了門之後,徹底地、永遠地斷絕了。
你說勞燕分飛,像我這種心地冷酷之人不會再把以前的夫妻情分放在心上,也不會關心離婚配偶的去向。其實不然,我豎起耳朵捕捉一點一滴信息,對道聽途說來的消息揣測了又揣測,心裡從來沒有真正放下過。
我想咪咪肯定是跟維克多住在了一起,具體結了婚沒有我不知道。他們搬離了舊金山,據說在達拉斯附近開了同樣的一家珠寶店,但據說他們到現在還沒有買房子。
我再也沒見到過李黎,她在和我通完話的第二天就搬出了那幢公寓。據我後來從房東處得來的消息,是一輛嶄新的本田轎車來把她接走的,房東不懷好意地說,駕車的是個非常英俊的小伙子。
我不甘心地四處打聽李黎的行蹤,我從心底深處覺得李黎並不是真心愛那個小伙子,我敢說我在她心裡還有很大的份量。只緣陰差陽錯,我們之間產生了難以彌補的隔閡,但是,如果有機會,李黎也肯聽我的解釋和懺悔的話,也許她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但我所聽到的消息卻是她結婚了,老公在洛杉磯找到很好的工作,現在他們在帕薩迪那買了房子。我曾經試著和她聯繫,通過江城的關係、熟人想取得她的電話地址。但是,她家人諱莫其深,對任何上門打聽的人一點口風未曾透露。
我只有寄希望於機緣,也許有朝一日,她會突然出現在我門口,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解釋,只要互相看進對方的眼睛,一切就澄清了,一切就明白了,一切也就忘卻了。
你說你經過這麼多粗糙的年月,情海翻波,遍體鱗傷,怎麼還信這個?
我繃緊臉部的線條,盯住你,你在我的盯視下不自覺地後退。人可以學壞,可以做惡事,可以無恥,但不能死心,死了心,你就是真正的豬狗不如了。
我知道你們讀這本書之時,眉頭一直蹙著,手指尖輕輕地拈著書頁,生怕什麼玷污了你們純潔的世界觀。你們一直不停地嗤之以鼻:哼,你也配談到情操?也配談到希望?也配有女人愛你?也配讓人善待你?哼,算了吧!
用道德的尺子來丈量一個活生生的人是最沒意思的事,就像用一張大網來撈小魚小蝦一樣,漏網的是大多數。我今天把我人生中的瑣碎寫下來,並不是要炫耀,也不是設立道德準則,更不是要獲得文學上的認可。我只是想通過我的經歷,指出人在事件中是如何地軟弱,誘惑是如何地不可抵擋,我們是如何身不由己地被世俗捲裹著走,就如強勁的風吹來,原野上一片彎伏的植被一樣,我們在歷史的空隙中伸出頭來,被風向所左右。然後漸漸地乾枯,在乾枯之前把種子撒在原野上,然後,歷史再一遍地重複……
這些真是多餘的話,我既不指望你們會看我順眼,何必囉囉嗦嗦來這麼一通解釋?只是,我不覺得你們處在我的位置時,會比我做得更好,也不會比我做得更差,太好和太差都需要一種特殊的素質,而我們都不具備。
我的生活中再也沒出現過一個完整的女人,就如在戰役中被擊潰的師團,再也不能組織一次像樣的戰鬥,最多就是打打游擊而已。我覺得尋找女人最為乾淨利落的是付錢,銀貨兩弈。我並不一定是指妓女,我是說那種只為了互相方便,公平而互利的關係。
我在案件告個段落之際,去找過一次奧加,在脫衣舞廳中不見她人影,我枯坐了四個小時,眼前一片波峰臀浪,還是沒有見到那張憂鬱的面孔。我出門時和舞廳門口拉皮條的老兄聊了一陣,提起奧加,他似乎有些閃爍其詞,我塞了一張二十美元紙幣在他手中,胖傢伙湊近我耳朵低聲道:「那個俄國女人死了,自殺的,老闆不許我們對外人說。」
我驚愕地問怎麼回事?胖子搖頭道:「我只能說這麼多,你想找女人的話裡面有的是。」他用拇指和食指搓搓,「錢,只要你有這個。」
我在一個陰天去了海邊,我想找奧加住過的房子,卻無論如何也記不清到底座落在哪條街上。我在海邊的防波堤上坐了很久,一無所思,只是抽了一整包煙。從那以後,我偶然想起奧加,腦中總是出現一大片灰色的海灘,還有烏雲下透出淡淡的天光。
讓我想想還有誰要交待的?當你坐下來回想你的一生之時,你發覺很少真正的同行者,大多數是面目不清的擦肩而過者。很少幾張熟悉的面孔,又是你不願把眼光太多停留的。
皮特的案子在纏訟二年之後與檢查官達成協議,他放棄在庭上抗辯,而檢方同意尋求不超過五年的監管行為,貨物被沒收。皮特在事後發牢騷說他只是犧牲品,整件軍火走私案子根本就是美方存心預先設計好的一幕木偶劇,他、我、華祖國,以及所牽涉到的人只是被找來臨時跑龍套的。
我一直沒拿到那筆佣金。
華祖國的肝病幾次反覆,是醫院住院部的常客,他現在的興趣已經從仕途轉移到養生之道來,不但對各種身體健康指標瞭如指掌,開口就是GBT、MRI,還常常托我給他買各種維他命、深海魚油帶去江城。他說:「天農啊,『善財童子』一直供奉在我家的香案上,只要你籌到錢,隨時可以來取。」
就在我動手寫此書之時,聽說他的肝炎已轉為肝硬化,在康人醫院做治療,聽人說他瘦得皮包骨,肚皮卻鼓起。肝硬化是個單行道,只有越來越嚴重,最多就是減緩硬化的進程,治癒的可能性基本沒有。但華祖國想恢復健康的慾望非常強烈,願意嘗試任何治療的辦法,不管這辦法是多麼的渺茫,要吃多少苦頭。雖然他自己口口聲聲說看穿了,但從他的言談之間卻覺得他變得更為執著,只是執著不同的東西而已。有時和他聊天時真想勸勸他,生命本就是一個從完整走向衰敗的過程,何苦過分執著?但聽著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世界上最新治肝的方法、研究成果時,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雖說科學發達使人活得更長,但這些研究都還是未定之數,我總覺得左右我們生命的更是一種參不透、算不清的冥冥之數。這話華祖國是不會聽的,所以我從未說出口。我告訴他正動手寫一本關於「善財童子」的書,他竟然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常在電話中詢問我寫到哪兒了?然後提出一大堆意見。我唯唯地應著,也許,這也算朋友一場,我最後能帶給他的一絲安慰吧。
也是從華祖國處聽來,童易從公安局放出來之後把酒吧關了,他現在做書畫生意,混跡在文化人中間,大批低價從畫院、畫家處買進,高價賣給旅遊者,聽說賺了不少錢。華祖國說:「老陳盯著他呢,這是個二進宮的胚子,下次颳風的時候你看著。」
原來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變成了八卦批發站總監,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亂七八糟的傳聞,可信程度必須由你自己判斷。老焦發財了,那個珠寶研究所底下開了營業部,生意好得不得了,但還被老婆管得一五一十,去卡拉OK只敢看,不敢碰一碰粘過來的小姐;包子把何六小姐肚子搞大了,想去吳海做上門女婿,但人家看不上他,什麼玩意兒!
龐局長不肯退休,在組織部長面前大哭,求再讓他干幾年,把家裡最小的孩子送上工作崗位再退下來。「如果他再生個娃娃,不是要八十歲才退?」華祖國說。
那個長著四環素牙的娃娃,倒撈進一根稻草,做導遊小姐時認了個乾癟美國老頭做乾爸,一口一個「乾爸」地保送去美國上學了。她哪是上學的料啊?結果乾爸和結婚三十年的老婆離婚,娶了四環素牙。四環素牙會當著老頭面對朋友用中文講:「老頭子活不過五年的,死了這些家產全是我的,再找個小白臉不遲。」
講這些八卦有什麼意思呢?浪費時間,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人還沒交代呢!
兒子,從血緣上和我最接近而我付出、關注最少的一個人。
這些年過去了,我沒有見過你,你在我的印象中還是三歲的模樣。我還記得你很少和我親近,總是怯怯地躲著我。照理說,兒子和父親有一種天生的內在聯繫,我的大部分基因承傳給你,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基因,在某些關頭左右人一生的基因,教育和經驗都不能改變的基因。想起我這一生的經歷,我為你今後的成長感到隱隱的憂慮,我當然知道每個人的生活道路都不盡相同,但我可以想像得到,像我性格裡的諸多成分,如自視甚高、脾氣暴躁、容易被引誘、聰明卻不能自持,特別缺少長期的韌性。在和女人的關係上雖然很容易得手,但常為情緒所左右,當斷不斷,喜歡採取激烈的行動來逞一時之快。如果你的性格中有我這些遺傳,那麼,我的擔心不是沒理由的。
你是該上小學的年齡了,我有時看到學校的巴士靠站,放下一個小男孩,戴著有長長帽舌的棒球帽,背著有很多口袋的書包,等他的父母接他回家。我會想起你,覺得非常地惆悵。兩個血緣最近的人,竟然天各一方。而且,非常可能的,是越行越遠。
雖然你母親和我已是陌路人,但我相信她會關注你的教育,她會竭盡所能地督促你的功課,想辦法讓你上最好的學校。平心而論,她在這方面會做得比我好千百倍。以她精明的理財能力,你不會有任何缺乏,除了一個父親的關注。
我對我們之間產生的距離和隔閡感到不安,在年屆四十、五十大關在望之際,突然悟到老死將至的時刻,我越來越懷疑我這一生的價值。可是,時光不能逆轉,無論我怎麼追悔,你已經從我身邊消失,如一尾幼魚游進茫茫大海。我想你母親會帶你去看電影吧,我想你該看過那動畫片《尋找尼莫》吧,看到尼莫的爸爸遠渡重洋去尋找他的兒子,看到他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兒子的失落和悲傷,我不禁熱淚滿眶。要知道,這只是一幕動畫片。
我常常一個人出神,想像如果有那個機緣,我將以怎麼樣一個父親的範本出現在你面前。你有權利對我冷淡,作為一個缺席已久的父親,我無話可說。
我可以想像如果見面時所產生的尷尬,你明知面前這個陌生男人孕育了你的生命,但是那聲平常又至親的稱呼總吐不出口,因為我和「父親」這個形象實在相差太大了。你甚至可能表現得非常粗魯,對我白眼相向,你認為這是一個兒子為被虧待的母親做出的報復。
也許,這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你根本連我的名字都不願提,任何牽涉到我的一切都被你拒絕。我們不會有任何相遇的機會,更不用說是相認了。
我承認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特別在我踏入時光飛逝的年歲。生命的根基已經動搖,今天還存在的,明天就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在這無影無蹤之間孕育了一段緣,這段緣在今後不可知的時光中蛇行,或動或靜,或隱或顯。正如佛家所說的「因由緣起,緣起不滅」。你的怨氣是我親手縛下的死結,在我有生之年不知還能解開否?
我的荒唐唯一的價值是作為你的借鑒,我輕率而不羈的性格在你的血液中也流淌著,你不能不警惕。我對你母親和你的傷害最終使我自己流血不止,以致我到了生命的盡頭一無所獲,如農夫在秋天收穫了一把乾癟的種子。我不是個惡人,至少我自己不這麼認為。但在今天回頭看去,我實在是蠢笨,任何傷害自己孩子的人都是奇蠢無比。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我唯一能做的是重新尋找你,背著沉重的包裹試圖走近你。
不知老天還會給我這個機會嗎?
2006年8月8日初稿於柏克萊
2006年9月9日二稿於柏克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