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三十六 (2)
    「你儘管笑,我是可笑,我知道。四十歲的男人應該是什麼都看透了,愛情就像一朵鮮花,有含苞欲放的時候,有風華正茂的時候,也有落瑛飄零的時候,這是自然規律。林黛玉葬花已經被人笑癡,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如果還執迷不悟,怎麼不叫人發笑。現在人說『拿得起,放得下』,還有誰在感情上受了挫折是要死要活的?可是我偏偏看不透這一層,飯吃不香,覺睡不好,做事顛三倒四,像個十幾歲的高中生。別說人要笑我,我自己也要笑我自己,只是很難笑出來。」

    李黎端坐不動,從我這角度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不過,從她的身姿和手部動作,可以看出她有所觸動,不像剛才那麼硬線條了。

    「其實在愛情中年齡是不作數的,飽經世事的男人同樣可以犯幼稚的錯誤,因為他覺得在他心愛的人面前不用掩飾,在細節上就率性而為了。相對來說,女人憑她天生的敏感,反而在愛情中進退有據,剛柔並濟,她可以發嗲、撒嬌、冷漠、回嗔為喜,男人差不多就敗下陣來了。實在不行,她還有最後的殺手鑭——哭泣,有哪個男人不為女人的眼淚所軟化?所以說,女人其實在感情遊戲中是強者。她更專注,更全力以赴,更後發制人,更游刃有餘,正所謂以柔克剛。所有的臭男人,不管如何自大,在這種遊戲裡絕對玩不過女人,一個個跌下馬來。」

    「我只是要你開慢點,哪來的一腔廢話。」李黎的話語中多了些調笑的成分。

    「你不要聽,當它耳邊風好了,我在家裡不能講,在店裡不能講,對客人不能講,對朋友也不能講,總算逮到個機會能直抒心懷,你叫我剎車?告訴你,剎不住的,硬剎的話會翻車的。我承認我是個失敗者,在事業上失敗,在家庭關係上也失敗,在感情上更是失敗得一塌糊塗了。不管怎樣,失敗者還總有開口講話的權利吧。戰犯還讓他們寫回憶錄呢,至少,被槍斃之前還讓他們跟家人說幾句呢。」

    「越說越不像話了,誰槍斃你了?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你那副吹鬍子瞪眼的樣子,嚇死人了。」

    「認識了這麼久,也總有個好的時候吧。怎麼吵架就記得那麼牢?我不是認錯了嗎?你也折騰得我夠了,難道還要我磕頭長跪不起嗎?」

    「李天農,不要駭人聽聞好不好。沒人折騰你。惹不起還躲不起?」

    「你說沒折騰?我一次次陪了小心,像隻狗一樣看你的眼色行事,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你眼睛都不朝我瞥一下。我一次次打電話來,你接起就掛斷。我像個無家可歸者在你的公寓前悠轉,你明明在家,卻叫房東拒絕我上門。我冒了險在店裡想跟你說幾句,你卻躲在咪咪的背後。你還不折騰?你索性摔我幾十記大耳刮子,或者用刀剜我幾下子,都比把我吊在半空,不上不下來得好。你還說不折騰?」

    李黎從雜物箱裡拿了一盒面巾紙,抽出幾張遞給我,我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我拐上右線,從一個不知名的出口下了公路,來到一片荒涼的開闊地,停了車,把頭埋在方向盤上。

    我不記得成年後流過眼淚,今天卻在這個比我小十三歲的女孩面前抑制不住。說起來也不完全是為她,我真的為自己難過:年屆四十,一事無成。甚至還比不上剛來的那陣子,那時還有一股雄心,還有滿身的精力。幾年光陰很快就蹉跎過去,夢想一個接一個地破滅。老婆就像住在同一屋頂下的陌生人,兒子跟我一點不親,雖說有了盤小生意,那只是根繩索,把我綁得緊緊的。原來覺得至少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對我死心塌地,我能在她精神上,肉體上予取予求,這多少給了我一些虛幻的自尊。如今,我突然看到其實我什麼也不是,我的野心,我的付出都回過頭來嘲笑我,我麻煩一身。連這個我有把握十拿九穩的女孩也變得掌握不住。我突然感到一種渺小感罩住了我,抽空了我。如果我今天死去,誰會在乎我?咪咪?李黎?想想都寒心。真正會在乎我的只有我媽,兒子大一點後也許會不無惆悵地想起我。也難說,人死如燈滅,不存在就是不存在,連存在過的也變得無從捉摸。人活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抬起頭來,毫不羞怯地用面巾紙擦眼淚,擤鼻子。眼前的景色一片蕭殺,地上生長著一大片、一大片棕黃色的荊棘,沒有人煙,遠方的山脈如晦如黯。從我們停車的地方看出去,低低的雲層下,只見筆直的五號公路上車輛疾駛,像一串忙碌的蟲子。唉,人啊,人啊,匆匆忙忙地趕來趕去,一抬頭,發覺死亡那堵牆就豎立在前頭。

    李黎怯怯地看著我,不斷地把紙巾遞給我。我終於平靜下來,抽了一支煙,把車子倒回路上,匯入急駛的車流。

    到了拉斯維加斯已是晚上九點多了,我累得差點走不出車廂,腰和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總算登記進了房,又把車上的貨物搬進來,我只想倒在床上睡去,連澡都沒力氣洗。

    李黎環顧著房間,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道:「你不是說開兩個房間的麼?」

    我想說什麼,又覺得沒必要,所以只是簡單地說:「我這就去櫃檯再開一間。」

    哪知這個週末除了展銷會,還有個大公司在這兒開年會,房間早就被訂一空,如果我們不是很早預定的話,根本沒有房間給我。

    李黎問櫃檯小姐:「附近的旅館會不會有空餘的房間?」

    「不可能。」那黑人小姐斬釘截鐵地說,「一個禮拜之前就訂光了。我們都把散客送到三十里外的汽車旅館去了。」

    我說:「別麻煩了,李黎,我睡車裡好了。」

    我們那輛旅行車後座可以放平,以前剛開始跑展銷時,為了省旅館錢,我常常睡在後車廂。雖然狹小氣悶,但能對付得過去,只是近年來好久沒睡過了。

    「那不行,你開了一天車,明天還要做展銷,我睡車裡吧!」

    我什麼也沒說,回到房裡,用塑料袋把受傷的腳包起來,很快地沖了個澡,然後,不顧李黎的阻撓,夾了一床毯子就去睡在車裡。也許是累,也許是白天大哭一場釋放了胸中的郁氣,我很快地就睡著了。

    第二天很早就醒,推開車門,沙漠中清晨的空氣新鮮,微有涼意。暖色的朝陽剛染上米高梅大樓的頂端,圍繞這個城市的山麓是淡紫色的,自動噴水器在草地上轉出一條彩虹,花圃裡的美人蕉開得火紅一片。我抽了支煙,用鑰匙打開賓館的房門去用盥洗室,房間裡窗簾低垂,光線昏暗,李黎蜷縮在大床的一角,聽到我進門受驚地抬起頭。我說聲對不起,隨手掩上盥洗室的門。

    出來看見李黎披了被單坐在床沿,她倒是看起來一夜沒睡好,眼瞼浮腫,頭髮紛亂。見我出來,她卸下被單,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三角褲走去廁所,我打招呼「早上好」。她並不回應我,走經我身邊時卻狠狠地捶了我一拳。

    我一笑,大聲說:「我先去咖啡座等你吃早飯。」

    李黎走進咖啡座時,我已經為她叫好了果汁和法國羊角麵包,李黎身上發出一股剛洗完澡的清香,臉上化了淡妝。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問道:「你真睡車裡啦?」

    「你說呢?我還能睡到哪兒去?」我招手讓服務員過來把咖啡杯添滿。

    「沒去街上逛?」

    「有什麼好逛的,拉絲維加斯來過不下十次了,一點新鮮感也沒了。何況,你看我跛了一條腿,逛街找罪受?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睡個好覺。」

    李黎眼睛裡閃過一絲歉意,嘴上卻說:「也沒去找花姑娘?」

    「哪來的花姑娘?狐狸精倒差不多。」

    「就是,有沒有狐狸精找上門來?人家說,拉斯維加斯的妓女是合法的。」

    我驚愕道:「你怎麼會知道這個?我以為你的心思只在書本上呢。」

    「就是從書本上看來的,美國人並不遮遮掩掩,是怎樣就怎樣。書上介紹說內華達土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沙漠,以前是個窮地方,只出牛仔和響尾蛇,為了刺激經濟,州立法明文容許賭博和賣淫,所以才有了今天一派繁榮的景象。」

    「哪裡都一樣。」

    「我問你,有沒有找過妓女?」

    「沒有。」我口氣堅定,心裡說奧加那次不能算。

    「真的沒有?」李黎的口氣好像有點失望。

    「真的沒有,我為什麼要去找妓女?女人都是麻煩,還去找,身邊的還不夠?」

    「我倒是很想去看看,拉斯維加斯的妓女是個什麼樣子?」

    「你開玩笑吧?妓女有什麼好看,又沒有三頭六臂,都是女人,濃妝艷抹而已。」

    「帶我去看看嘛!」李黎的口氣在撒嬌了:「我就想看看社會的黑暗面嘛!」

    「別胡鬧,這玩意兒不看也罷,我還是帶你去看拉斯維加斯著名的歌舞表演吧。」

    接下去兩天我們生意不錯,展銷會人流湧進湧出,有很多人是從偏僻地方來的,看到任何新奇一些的貨色就買好多件作為紀念品帶回去送人。到了最後一天,我們帶來的貨差不多都出空了,在下午三點多就提前收攤。

    生意順利,心情也就好很多。我買了兩張歌舞表演的票,吃過晚飯,和李黎一起進米高梅看表演。

    我也是第一次看這種大型的歌舞表演,幾十個半裸女子,在巨大的舞台上翩然起舞,燈光迷離,佈景快速變換,音響的效果,絢麗的色彩,肉體的誘惑,真是給人一種醉生夢死的虛幻感。在桌邊穿梭遞送酒水的服務員,一律超短裙高筒靴,彎下身來乳溝清晰可見。如果誰要真正體驗一下什麼是感官主義,來拉斯維加斯就對了。

    出了劇院大門,我們走上橫貫拉斯維加斯的主要大道,十點多,正是熱鬧的時候,大街上燈光亮如白晝,人群摩肩接踵。酒店門前停著加長的禮車,司機抽著煙談笑。每個酒店門口都有半大的小伙子向路人派發廣告,我接過一張,一看是個年輕女郎的照片,穿得極少,底下是個電話號碼,一看就是皮肉生意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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