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三十三 (1)
    這兩天我一直睡不好,人累得要命。但躺在床上就是不肯入睡,床頭櫃上的煙灰缸滿滿的,手上還燃著一支。就是睡著了也是亂夢連連。到了禮拜五,在朝佛寺見了華祖國,他詫異道:「你生病了?」

    我在洗手間照鏡子,只見鏡中人臉色蒼白,頭髮蓬起,眼睛裡佈滿血絲。我用冷水洗了把臉,又坐在馬桶上抽了支煙,才打回點精神走出門來。

    華祖國大概又通了什麼關係,我們燒了香之後被引進方丈室喝茶,接待我們的和尚方頭大耳,操一口湛東方言。據華祖國介紹此和尚修行頗深,曾在各大寺廟中做過主持。現在朝佛寺方丈年老多病,將來肯定是智空長老承受衣缽,主持朝佛寺大計的。

    那和尚聽華祖國如此說,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合掌道:「華部長美言,老僧是個粗人,只會帚掃灑水,詠經念佛。有緣為佛祖添香,也是功德之事。」

    華祖國喝了口小沙彌送上的茶水:「智空長老不用客氣,外面都說你修行深厚,法力宏大。據說你的摩頂祝福非常靈驗,我們今天上門,一為拜佛燒香,另誠心請托長老為我們摩頂祝福。」說完從皮包裡取出一張百元大鈔,恭恭敬敬地投入功德箱。

    和尚臉上紋絲不動,口中卻推辭:「多謝華部長捐獻,老僧功力淺顯,為一般小民祝福尚可。華部長是貴人,這位先生又是從國外來的,必定見多識廣。老僧實在不敢在兩位面前托大。」

    華祖國又取了一張鈔票投進功德箱:「師父就不必推辭了,在佛祖面前,人人都是小民,人人都需要祝福。看我們誠心前來的份上,師父就有勞了吧!」

    那和尚也不再推辭,命小沙彌上香,要我們跪在蒲團上,匍匐著拜佛。他站在我們面前,口中飛快地念詠著經文,一面用水灑在我們頭上。最後,他讓我們直起腰來,閉著眼睛跪在他膝前,把一隻手放在我們的頭頂,另一隻手捻著念珠,口中唸唸有詞。再叫我們向佛像磕了三個頭,說祝福完畢,華部長李先生可以起來了。

    出了朝佛寺,華祖國顯得心情很好,要去吃點心,我只得奉陪。我們乘計程車來到點心店,吃點心的人排了長龍。等了半個多小時,總算坐下,看到髒兮兮的碗筷,油膩膩的點心,我已經一點胃口也沒有了。華祖國卻興致勃勃。

    「天農,你知道為什麼拖你到這兒來吃點心?」

    我搖頭,吃個點心還要找出理由來麼?我夾起一隻小籠包放進嘴裡無滋無味地嚼著。

    「當年上大學時,你們這些本地學生,碰不碰就呼朋喚友,來這吃點心、宵夜。男男女女一大幫,幾十輛自行車,男的馱了女的,鈴聲當當地直奔市中心。你們也叫我,我總是拒絕,你知道為什麼?不是清高,也不是不喜歡點心的味道。說實在的,我好幾次饞得口水都掛下來了。但一想吃一次宵夜至少兩塊錢,是我一禮拜的生活費,我父母在田里干一天活才得一塊錢,每月寄來的十塊錢我得仔細盤算才不打饑荒,就忍住了。想不到今天所有的高級館子吃遍,當年吃宵夜的情景還是歷歷在目。我隔段日子就會過來吃上一次,也提醒自己從多麼遠的路走過來。」

    我說:「你也是,吃個宵夜還記得那麼牢。現在人一禮拜二十一頓飯有二十頓在外面吃,吃得都麻木了。其實,在外面吃並不健康,你看這碗,前個顧客吃完在水裡撈一下馬上再裝食物給下一個顧客。另外,這些東西都太油、太甜,味精也放得太多。」

    「我是在農民家庭長大的,小時候在田里撿個紅薯,擦擦泥就吃下去了,洗都不洗。現在哪來那麼多講究?油啊,糖啊,味精啊,以前在鄉下都是稀罕貨,我還是來江城才真正嘗到什麼叫味精的。」

    我問道:「你跟小陸子談過沒有?」

    華祖國說:「小陸子把你恨得要死,說你太不仗義,江城那麼多年輕姑娘哪個不好找,偏要對他的女朋友下手?我勸了好久,才稍微平息下來……」

    「他為什麼不問問自己有什麼毛病,他們要是如膠似漆的別人下得了手嗎?」

    「好了,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了。小陸子說,皮特兩個禮拜前還給他打過電話,一點異樣也沒有。皮特還說貨已經有人要了,買家胃口還很大……」

    我皺眉一想:兩個禮拜之前,買家胃口很大,腦中電光石火一閃,一拍桌子:「問題就在這裡。」

    盛醋的碟子被震得跳起來,醋汁流了一桌。華祖國趕緊從口袋裡掏出餐巾紙,把袖管上的醋汁擦去:「好好說,拍桌打凳的,你把我嚇了一跳。」

    我湊近華祖國低聲道:「皮特肯定出事了,你想想,賣這種AK-47又不好做廣告的,買家這麼快地就上門來,而且還胃口很大?肯定是當局拋的線,我只是奇怪皮特怎麼會不問清紅皂白一口把鉤吞下去了。」

    華祖國瞪著我:「你肯定?」

    「不敢百分之一百肯定,但十分中也有七八分可以推算出來。你想那批貨才到,可能連箱子都沒打開。就有買家找上門來,也太快了一點吧?我懷疑當局早就盯住他了。」

    「你的意思是第一次來江城時就被盯上了?」

    「不,不是在那時。皮特和我來時生意八字還沒一撇,而且只有我們兩人知道,我想皮特也不會跟自己開玩笑,在外面亂說的吧!我想是生意進行到一半時漏出去的風聲。」

    華祖國想了一下,抬起頭來,用不敢相信的語氣道:「你是說小陸子?」

    「我沒那樣說。但是,這個圈子很小,經手的人就這幾個。」

    我們都陷入沉默,雖然李黎說小陸子向她保證過不壞我的事,她相信了,但我總是打了個問號。跟了自己多年的女朋友,差不多要結婚了,突然愛上一個闖入者,無論是誰都會憤怒和心有不甘的,而這個闖入者竟然還有一條筋捏在他手裡。嘿嘿,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換了我也會作如此之想的,但是我們沒有任何證據。

    華祖國開口道:「我想他不敢,他如果壞了大家的事,今後就別混了。我想他掂得出這個份量的。我去見他時,他還很合作,把當初定的意向書和合同拷貝了一份給我。」

    我接過華祖國遞過來的幾份合同,粗粗地翻閱一下,在佣金那一欄裡寫著「所應付的佣金在貨物抵達指定口岸之後,由美方給付……」

    「一點戲也沒有,小陸子說中方的利潤已經很薄很薄了,再加上各方面打點,基本上不賺錢,所以不可能再從他們那裡刨出佣金給我們。你看著辦吧。」

    我還能怎麼辦?腦子裡一片空白。吃完點心分手時,華祖國再一次叮嚀:「明天切割石頭,你今天絕對不要碰女人。我們上午十一點半在珠寶研究所見。」

    傍晚的時候我打了個電話回舊金山,鈴響了四五聲,我正想掛斷,電話被接起來「喂」了一聲。

    「咪咪?」電話那頭沒聲音,我正納悶,傳來喘氣的聲音:「是我,你終於來電話了。」

    「李黎?你還好嗎?咪咪呢?」

    「咪咪上班去了,我天天等你電話,一個多月了……」

    「我打電話回來過,都是咪咪接的。」

    「我知道,所以我想你打電話回來時我一個人在家多好。剛才我正在洗澡,一聽鈴聲就衝出來,果然是你。」

    「你沒穿衣服?」

    「哪有洗澡還穿衣服的?你真是的。」

    我一股熱流衝進小腹:「那現在你是一絲不掛了,有沒有想我?」

    「你說呢?」李黎的聲音嬌羞起來,「人家光著身子跟你在講電話唉。」

    「說呀!想不想我?」我逼她。

    「嗯。」聲音低低的。

    「什麼地方想我?光腦袋裡想我?還是嘴巴也想,胸脯也想……?」我已經控制不住身體的反應了。

    「哎呦,你怎麼這麼壞,不要作弄人家嘛!」

    「說啊,我要聽。」

    「什麼地方都想,好了吧,你夠了吧。」

    「沒夠。跟你哪有個夠的時候。」

    「天農,你知道我的,回來吧!」李黎的聲音火燙、沙啞,像做夢一樣,「我真是想你,其實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才不到兩個月,我真覺得像地老天荒似的。你趕快回來,你回來之後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我會在半夜鑽到你和咪咪的床上來,像隻貓一樣。我會吻你,舔你……在天濛濛亮時,我再逃回自己的床上去,蜷縮起來,心滿意足地睡去……」

    「咪咪醒來怎麼辦?」

    「不會的,我會把安眠藥混在晚餐裡給她吃,然後她睡得像個木頭人似的,整個晚上你都是我的。」

    我再也抑制不住,全身鬆垮下來。

    「你回來嘛,我悶死了。」李黎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了。

    我安慰她說:「李黎,我也想你,只是可能近期回不來,你有沒聽說皮特出事了?我現在回來是自投羅網。」

    「為什麼?皮特是皮特,你是你。」

    「但FBI不會這麼看,既然你們是生意夥伴,出了事都有份,誰也跑不了。」

    「但你並不是他的生意夥伴,你只是牽了個線,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中間人,或者經紀人之類的。」

    我苦笑了一聲:「這個經紀人做得偷雞不著反蝕把米,佣金一分錢沒拿到,還惹了一身的麻煩。這兒FBI掛了號,那兒華祖國還逼著我付回扣呢!」

    李黎在電話那頭沉吟:「你躲是躲不過去的,你的家庭、孩子、生意都在這兒。你能留在江城多久?兩年?三年?到時候也不會銷案的。你唯一能做的是和FBI講清楚,你只是個中間人而已,皮特的事情跟你無關。你只是賺一份佣金而已。」

    「FBI會相信嗎?」

    「你大大方方地回來,大大方方地把事情講清楚,你做的是運動器材的生意,至於皮特有什麼貓膩,不關你的事。哎,我倒有個主意……」

    「什麼主意?」

    「你回來,上法院去告皮特欠你佣金,這樣就證明了你和皮特之間的工作關係。我可以叫小陸子給你一份合同的拷貝,在法庭上作為證據。如果法庭判你有理的話,就等於給了你一道護身符。美國是個法制國家,FBI再大也大不過法院去吧?」

    「拷貝我已經有了,你讓我想想,說不定這是個好主意……」

    「天農,回來吧。江城那兒沒什麼好留戀的,人都像烏眼雞一樣,看到你有錢捧死你,看到你沒錢踩死你。所有的渣滓都浮了上來,人心都發臭了。你也經歷過了,問心無愧了,賺錢不賺錢是另一回事。你回來好好地經營『銀角子』,一份日子總有得過的,其實『銀角子』潛力很大,這等你回來我再跟你細說。回來吧,為了我你也要早點回來,我現在二十六了,轉眼就是三十了,要知道,一個女人的青春是很短暫的……」

    「我知道了,我決定之後就通知你,你自己保重,李黎。」

    「我會的,為了你我會的。」

    掛了電話我一連抽了半包煙,李黎是對的,我躲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去的。除非這輩子不回美國。這種情況只有迎面衝過去,短兵相接,快刀斬亂麻地把事情了結掉,下半輩子才有安生日子過。我對去法院告皮特想了好久,看來也只有這條路好走,經濟糾紛對皮特不會帶來太大的傷害,但我可以憑借這個訴訟來洗刷自己。

    我來江城時買的是雙程票,一年有效。我拿起電話打給聯合航空,小姐說下星期二有一個位置回舊金山,是別人五分鐘前剛退的票,問我要不要訂下,如果不訂的話要到下個月才有票。我算了一下,明天切割石頭,後天去把我媽接回來,再一天整理行裝,應該來得及了,於是告訴小姐把票定下。

    那晚是我幾天來睡得第一個好覺。第二天九點醒來,自覺精神很好,吃完早餐之後又去剃了個頭。再提上箱子坐了計程車到珠寶研究所來。

    進了樓,門衛告訴我焦所長在貴賓室等我,上了三樓,找到貴賓室,推門一看,華組國、老焦,還有兩個老師傅都在。華祖國一一介紹,我跟老焦握手:「腳傷好些了嗎?」

    老焦嘴唇上的香煙還是積了一大截煙灰:「好點了,好點了,不過陰雨天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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